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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这个故事的几天后,驼生的病情开始恶化。
驼生只能在床上躺着,薄薄的床单犹如一张纸覆盖在他瘦弱的身上。看着驼生这个样子,我的眼被蜇得生疼,却又无法回避。零距离地观察一个孩子的生命被病魔折磨和吞噬的真实过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惊心动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在驼生这个年龄阶段的经历。那时候我天天穿过小巷,路过小镇的十字街头,到学校去上学,不曾认真地留意过小镇这座唯一的医院。若干年后,我却住了进来,并且与一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成为病友。
偶尔,醒来的驼生艰难地扭过头,向我露出一丝微笑。作为一种回报,我表示等驼生病好了之后,一定带他去贺兰山东面的银川市,尽管只是一山之隔,那里却被人们称作塞上江南。驼生不是没有见过黄羊,没有见过狼吗?那里有一个中山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动物园里就有黄羊,还有狼。我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驼生的这个遗憾,满足他的愿望。我还告诉驼生,我也没有见过在大漠和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黄羊和狼,也只是在公园里见过。
我说的是真话。
接下来,我又不无羞愧地想,我和驼生同为大漠和草原之子,却没有在大漠和草原上见过黄羊和狼,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真是匪夷所思啊。
谁之过?
由于驼生病情加重,病房不再像前些天那么冷清了,而是迎来了不少人,不仅有那个胖胖的护士小姐、主治医生,还有院长。他们给驼生加大了用药量,输液架上从早到晚吊着药瓶子,通过一根细长的塑料管子,不间断地将药液输入驼生的血管,然后遍及全身。但是药量虽然加大了,效果却不怎么明显,驼生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几次想拦住医生问问,驼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几次我都被医生一脸严肃而莫测的表情给挡了回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其实很胆怯,尤其对医生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驼生的父亲又喝了酒。汉子走进病房时,鼻子红得像半截羊血肠。汉子大概也觉出了驼生的情况不妙,他被高悬的输液架、庞大的药瓶子和细长的输液管构成的一种森严给震慑住了,定在那里动不得,喉头变成一只破旧的风箱那样喘息着。过了一阵,汉子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说,驼生得的啥病?
你问谁?我说。
问你。汉子说。
我已经怒不可遏了:混蛋!你去问医生啊!
汉子嗷一声怪叫,如梦初醒,然后踉踉跄跄地冲出病房。汉子的脚板急骤地敲打着水泥走廊,像一挺机关枪喷射着子弹。
过了一阵,汉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像一只受伤的兔子耷拉着脑袋,眼神瓷不愣登的。
我说,驼生得的什么病?
汉子说,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鄙夷地说,你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汉子就蹲下身去,抽搐着说,我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进城的前一天,我还打了驼生。
此后,驼生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极少睁开眼睛,不吃不喝。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孩子就是为了把有关黄羊的故事或者传说讲给一个陌生人听,才进一次小镇,住一次医院。
一个月后,驼生出院了。
不是返回他深情留恋的大漠和草原,而是躺在一张有四个轮子的活动床上,穿过医院走廊,绕过后院一个枝萎花败、滴水不见的椭圆形水池,去了西北角那个小小的停尸房。嗜酒的汉子在驼生昏睡的这些天里,不仅滴酒未沾,而且也不离开病房,日夜守候在驼生身边。几天下来,汉子无比憔悴,面目全非,眼窝深深地塌陷了,能塞进去两只拳头。汉子欲哭无泪,身子挎在我的肩膀上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摇摇欲坠。
我终于鼓足勇气,拦住医生说,驼生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汉子,说,不确定,很不确定,症状既综合又分散,这在我们医院的临床病史上尚属首例。
医生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