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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梭梭柴燃得旺。熊熊火光,照亮了毡房。

圣洁的火,使离开土屋、离开父母的兄弟俩觉得格外亲切。火裹挟着梭梭柴特殊的气味和烟雾,缓慢地温暖着毡房。烟暖房屁暖床,就是这个意思吧。大娃支起铜锅,烧水熬茶。铜锅很老了,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通体乌黑,具体的年岁说不清楚,在父亲的手上就已经用了几十年,现在仍然在用。底儿很厚,只是有个抓耳缺了,留下一处醒目的豁口,很像是生活中的某种遗憾。

水开了,大娃丢一块褐色的砖茶进去。过了一阵,茶香溢满毡房。

大娃说,吃啥?饺子?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还能吃上饺子,是不是太奢侈了?其实不然,饺子是事先包好冻了的,用面口袋装了带到梭梭林这个冬天的宿营地,吃起来很方便。父母回老家之前,包了大量的饺子冻着,里面放了很多肉,咬一口满嘴流油,很香。二娃摇头,不想吃饺子。起身前吃的就是冻饺子,接着再吃就没有胃口了。大娃笑了,觉得也是,饺子虽好,顿顿吃就没什么意思了。大娃说,那就吃炒面?炒面也和饺子一样,里面放了很多炸得焦黄酥脆的羊油絮子,还有葱花。二娃点头说,那就吃炒面。二娃显然是饿了,一老碗用茶水冲泡的炒面糊糊,就着一点还带着冰碴儿的陈年的腌沙葱,喝得吸溜吸溜的,小小的鼻尖上很快渗出了一层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大娃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二娃,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疼。

弟弟二娃可是家里的宝贝。让他到百里外的盐湖小镇上学,是全家人共同的心愿。按说,大娃也应该上学,但还是放弃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母亲又长期有病不能干活。这次回老家,母亲是非常犹豫的,思谋了好几天,怕路上拖累父亲,但拗不过积攒下的十几年思乡之情,还是上路了。母亲说,这辈子恐怕也就回这一回,老天爷保佑,老家的祖宗保佑。

关于母亲和二娃,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母亲就是因为寻找一峰走失的母驼,在半道上生下的二娃,几乎把身上的血都淌尽了,血水把冰凉的沙子染红了一大片。母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勉强解开衣襟将二娃包进去,然后躺在一道沙梁下面两眼瞪着高深莫测的天空,听天由命。幸亏父亲和大娃后来赶到了,才把冻得半死不活的娘儿俩给救了。人是救过来了,母亲却因此坐下了病,成了个病秧子。母亲每逢说起这件事,就感慨不已,说自己和二娃命大福大造化大,那么冷的天,那么冰凉的沙地,娘儿俩竟然没有冻死,硬是活过来了。父亲便笑着说,还有我和大娃呢,我和大娃就没有一点功劳吗?母亲真心实意地说,咋没有?要不咋说是一家人呢,都在心里惦记着,无论离开多远,都会有个照应。母亲说的是实话,是真心话。当时,父亲和大娃都不在屋里,一个去大队部驮口粮,一个去草滩上收驼群。两个人差不多一起回来,屋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晚炊的烟火。按照往常的日子,这时候母亲已经做好饭,在烧得暖烘烘的屋里等他们了。父亲和大娃一句话都没有说,奇怪地相互看看,大眼瞪小眼,突然意识到挺着个大肚子的母亲情况不妙,同时向屋子前面的沙梁下跑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引导着他们。在寒冷的沙地上提前了好几天降生的二娃却无病无灾,一路好端端地走到了今天,能吃能喝。二娃脑子也聪明,记性好,是个上学的材料。母亲一向迷信,说是先人积下的德,在后人的身上得到了报应。母亲还说这次回到老家,她要在祖宗的坟头上磕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多烧几炷高香。

兄弟俩坐在毡房里,伴着一堆柴火,吃了进入梭梭林这个冬天宿营地的第一顿饭。二娃吃完了炒面,嘴上油乎乎的,也不往掉擦,似乎在继续回味炒面的香味。

长这么大,二娃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移驼的阵势。青天白日自然好说,一切都是昭然若揭,啥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一旦遭遇了大风,尤其是碰上遮天蔽日的沙暴,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飞沙走石,天地混沌一片,驼群被搅得四散奔跑,很不好收拢。每逢这种时候,人就不得消闲,脚跟不沾地地来回吆喝,还能坐在毡房里围住热乎乎的柴火吃喝?好在这样的时候毕竟少,遇不上几回。据父亲说,早些年梭梭林里还有狼出没,狼吃骆驼堪称险绝。别看骆驼是大牲畜,狼是小身量,骆驼却最怕狼。为啥呢?因为骆驼善良厚道,狼狡猾残忍。就像人里头的君子和小人,君子和善坦荡,小人鬼大计多;君子在明里,小人在暗处,君子是永远斗不过小人的。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牧驼人也最恨狼,见了狼就要想方设法消灭掉,毫不留情。如今没有狼了,狼几乎绝了迹。大娃就没有见过狼是个啥样子。当然,即便是遇上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有他大娃在,驼群是不会受到委屈的。保护驼群,保护弟弟,是他的使命。大娃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都和驼群密不可分。二娃就不一样了,他的目标不在大漠深处,不在驼群身上。二娃应该走出大漠,离开牧区,离开驼群,去向一个新的人生领域,开拓一种和牧驼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现在的二娃还小,完成这样一个目标,还需要很长的过渡和铺垫,需要走很长的路。

想到这里,大娃不出声地笑了。

大娃话少,平时沉默无语。弟弟二娃回来了,大娃就高兴,话比平时多了起来。即使多也是相对而言,说不了几句,嘴拙。很多时候,是二娃说,大娃听。二娃像个老师那样喋喋不休,大娃就成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学生。

二娃讲小镇上的许多新鲜事,大娃爱听。

譬如火车。这样一个偏僻落后的被沙漠完全包围起来的小镇,竟然通火车,竟然通了几十年,是不是不可思议啊。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也许很简单。依傍着小镇的是一个很大的咸水湖,盛产大青盐,据说品质很好。据说天天挖,都要再挖上两百年,之前已经挖了一百年。外面的人走进小镇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又一座像山一样的盐堆。盐堆在阳光下闪着亮,白得耀眼。还有行驶在湖面上的采盐船,伴随着机器的轰鸣来回穿梭。那些高大的盐堆就是采盐船挖出来的。盐太多了,从盐湖通往火车站那条运盐的道路就是用盐铺就的;盐太多了,汽车运不过来,就修了铁路,就有了火车,就拉了电。一到晚上,小镇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直到后半夜才能安静下来。火车一天来一次,任务紧的时候一天来两次。火车冒着烟拉着一长串车皮轰隆隆地开进小镇,震得整个小镇都在颤抖。等到装满了盐,火车就拉几声长长的汽笛,又轰隆隆山呼海啸般地开走了。那么,火车去了哪里?这么多的盐去了哪里?据说火车去了一个叫乌达的地方,到那里就停下了,把装满盐的车皮留下,再让另外的火车头拉上往全国四面八方走。一年四季天天如此。火车还加挂了两节人坐的车厢,是绿皮的,整整齐齐一溜镶了玻璃的门窗,里面是一排排座椅,座椅上面是一排放行李的架子。小镇也因此有了一个不大的火车站,有了几个专门装卸东西的月台。有些人就到火车站那个既神秘又具体的小小窗口,将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递给一脸严肃的售票员,买了票,坐上火车出门,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因为小镇通了火车,小镇就流传着一个与火车和牧人有关的笑话。一个牧人远远地见了火车,大惊失色地说,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趴下都跑得这么快,站起来更了不得。

讲到这里,二娃笑了,大娃也笑了。

笑过了,又都不笑了,长久地沉默着。二娃也好,大娃也罢,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是怅然若失,是似浓似淡的悲哀和忧虑。他们是大漠之子,是草原之子,是牧驼人的孩子,或者是牧羊人的孩子。即便是那样一个偏僻的小镇,离得也不是很远,骑上一峰矫健的骟驼,一天一夜足够了;如果是一匹快马,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够走到小镇。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却似乎与他们没有什么瓜葛,他们与小镇是背离的,是剥落的,是不能融入其中的。尽管二娃现在已经在小镇上学了,已经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却还没有坐过一次火车,尽管火车近在咫尺,几乎是天天伴随着它那悠长的汽笛声和轰隆隆的行走声。大娃就更不要说了,至今他连小镇都还没有涉足过,当然也就没有见过什么火车。于大娃而言,小镇和火车在弟弟二娃的既客观有多少有点儿夸张的描述中,只是两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并不具象,抽象更是谈不上。因为一般来说,具象是感性的,抽象是理性的。没有感性就没有理性,理性是对感性的抽象。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呢,感性与理性之间的距离,就仿佛一个牧驼人和一个哲学家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可以这样认为的吧。

大娃并不觉得饿,吃得少,象征性地吃了半碗炒面,主要是看着二娃吃。

别看二娃年龄小,个头也不高,肚子里却装了不少故事。这次进入梭梭林,二娃虽然已经做完了寒假作业,依旧带着自己的书本,说是还要再复习一遍。由此可见,二娃是非常喜爱学习的,从来用不着别人督促。有时候,二娃趴在炕桌上看书写字,直到天都快黑了,还不愿意停下来。母亲担心地说,再看,就成雀抹眼儿了,两眼变四眼了。实在想看,就不会等到点了灯再看?既省煤油,又不费眼睛。雀抹眼儿的意思是,像麻雀那样,一到天黑就看不见东西了。两眼变四眼,则是近视眼,将来是要戴近视眼镜的,可不就是四眼了?母亲是担心二娃小小年纪,就把眼睛看坏了。

父亲却不这样认为。按照父亲的话说,学问这个东西比啥都管用,白天不怕别人借,晚上不怕别人偷,啥时候都是自己的。关于学问,父亲还讲过一个笑话。过去有一家人,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是睁眼瞎。看见别人家过年时贴对联,自己又不会写,一气之下拿出一只碗,碗底蘸上锅灰在红纸上拓了两行圆圈贴在了大门上。邻居们都看不懂,以为这家人从此不种庄稼了,改卖狗皮膏药了。父亲这样讲,是大有深意的,是在鼓励二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不是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牧驼人。当然,做一个牧驼人也没有什么丢人的,靠自己的双手和勤劳吃饭,天经地义。不过,有大娃就够了。大娃是要接父亲的班的,将放骆驼进行到底。其实,家里这些年的对联都是二娃写的。每逢过年,门窗上贴满了长长短短的对联,红纸黑字,在苍凉寂寞的大漠深处,像一道独特的风景,格外醒目,格外耀眼,很喜庆。有人路过时看见了,便夸赞对联上的字写得好,这让父母很是得意。大娃不识字,看不懂上面的字究竟好不好,别人说好,应该就好,心里踏实。大娃愿意二娃的字写得好,希望越写越好,让家里人越来越得意。

在大娃看来,会讲故事,会写对联,字写得好,都是学问。那么,他的弟弟二娃就应该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了。至少,是已经堂堂正正地走在做学问的道路上了。

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