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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所在的那个有五百多人口的牧业大队,应该说,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牧民。

父亲小时候曾经在农村老家上过三年私塾。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令我惊叹不已,是那种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而且有不少是繁体字,想必是临帖临出来的。至于是什么体,却不大好说,因为那时候我也是接触楷书不久,基本上是两眼抹黑。再说了,那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字帖可临,全都是经过改造的描红本,内容也是阶级斗争什么的,字里行间照例充斥着一股火药味。然而,直觉告诉我,父亲的楷书绝对不是一般的毛笔字,用一句古语评价,是大有“可观之辞”。说出来读者也许不相信,我没有上过小学一年级,直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上。在家的时候闲来无事,就拿起哥哥扔下的小学课本,有当无地照着描画起来。父亲见此,便也有了兴趣,开始教我识字算算数。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送我到牧业大队的民办学校读书。一年级教室的板凳还没有坐热,老师就让我去旁边的二年级教室,说是我把一年级的课本学超了,上二年级正合适。我至今还记得,我的第一个小学老师叫李发俊。和他的名字一样,的确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穿得干干净净的,脾气也好,很和蔼,会吹笛子,会画画,多才多艺,我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当老师的人。让李老师去放羊,实在是大材小用、浪费人才。可惜,天不遂人愿,或者说人生无奈,十有八九不如意,李老师后来被一场旷日持久的羊角风(癫痫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早早离开了人世。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人唏嘘。

父亲的记忆力也很好,熟知《三字经》《弟子规》以及《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那么多年过去了,偶尔讲那么几段,像是随手拈来,让我这个中学生汗颜。父亲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将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背得滚瓜烂熟,多次受到大队和公社的奖励。因此,我们家有好几套各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像经书一样供奉在我们家唯一的高脚桌最显眼的地方。其实,我们家还有一样书,书名叫《赤脚医生手册》,也很厚,字典似的,跟后来盛行的那种红色塑料封皮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差不多,内容却大相径庭。手册的扉页上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字儿很大,也是红色的,非常醒目,似乎有警示的作用,狠斗私字一闪念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书里有计划生育的内容,虽然许多地方讲得含含混混、闪烁其词,却将男女生殖器画得清清楚楚(侧面的结构截图),让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甚至心猿意马、匪夷所思。看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因为那时候我们国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既然是计划生育,就要宣传和普及节育的基本措施,譬如避孕套怎么使用,节育环怎么佩戴,避孕药怎么服用等。就宣传的效果而言,图示比文字来得更加直观和形象。我也才第一次从这本书里知道,男女做那样的事情,叫性交。这样的书,大约是不合适摆放在明处的,不能轻易示人。问题是,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我私下里拥有了这本书。这本书正是我从我家库房那个粗糙简陋的用于盛放杂物的木头箱子里发现的,然后我把它转移出来,保存在家里人不可能想到的另一个地方,很私密的地方。即使是在家里,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三哥,都不知道我这个秘密的真实存在。毫不夸张地讲,我是一个早熟(早慧不敢当)的人,或许就与这本书有直接关系。我至今都这样认为,早熟是可耻的,是令人羞涩的惭愧的,甚至是有害的。还有一个相关的问题,这本书究竟从何而来,是谁带到我们家的,至今我都不得其解。我们家陆陆续续出过工人、教师、售货员、干部,甚至像我这样所谓的作家,就是没有出过医生,包括赤脚医生。这样一想,这本书的来历,确实有一些不可思议,甚至是鬼鬼祟祟了。于是,它的来历,始终是个谜。

话题又扯远了。既然说到了谜,那么就以话赶话,以谜说谜吧。

父亲还记下了不少谜语。父亲记下的谜语都很古老,可以说老得掉牙,与当时炙手可热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毫不搭界、风马牛不相及,仔细琢磨,我觉得或许和《水浒传》《三国演义》里的内容沾边,谜面会出现道士啊和尚啊八卦啊,还有诸葛亮啊什么的,给人的感觉是,封建迷信的色彩挺浓的。也许,没这么复杂,是我多虑了。谜语就是谜语而已,哪会牵涉那些个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琢磨这么多,岂不是无端地上纲上线?情况是这样的,父亲听收音机里那些争争斗斗、打打杀杀的新闻听烦了,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就偶尔说出几个这样的谜语,用于消遣。父亲说出的谜语,既有趣,又令我担心。令我担心的原因不为别的,是怕回答不上来显得尴尬,蛮不好意思的。姐姐和哥哥们都不在家,家里就父母、大嫂她们娘儿俩和我,空荡荡的屋里唯我一个读书人。母亲和大嫂不识字,侄女儿尚小,脑盖毛刚够着炕沿,鼻涕酣水一大把。父亲的谜语,自然是给我出的。当然,我如果回答不出来,父亲也不会责怪我,无所谓的,消遣而已。往往是父亲出的谜语,我十有八九回答不出来,急得我猴子一样抓耳挠腮、面红耳赤,惹得母亲和大嫂她们嬉笑不已。我心知肚明,母亲的笑和大嫂的笑完全不一样。母亲的笑里含有怜惜、同情、替我着急和解围的成分;大嫂的笑则相反,有看我笑话的意思。尤其是大嫂的眼神怪怪的,内容很复杂。别看大嫂没文化不识字,却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我大哥尽管有文化,当装卸工之前做过多年的大队会计,账目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却对付不了大嫂。大嫂的一个眼色,让大哥费劲巴拉地琢磨好几天,还不一定能够让大嫂满意。父亲最看不上大哥的也是这一点,意思是大哥拿不住家里的事儿,迟早要受气。大哥结婚很早,也是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中唯一没有走出家门参加工作的人,当了几年装卸工后,在父亲的干预下,回家放牧了,算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依我之见,大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只是时运不济罢了。大哥极好读书,记忆力也和父亲一样好,将多卷本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沸腾的群山》《东方》《李自成》读得滚瓜烂熟。还有《十万个为什么》,也是大哥的必读之书。书读得多了,知识就多了,就有了一种资格,谈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令人叹服。每逢父亲给我出谜语的时候,我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大哥。我估计父亲出的谜语,是难不住大哥的,会被大哥轻而易举地破解。问题是每逢这种时候,大哥并不在家。最后,还是父亲自己将谜底说了出来。听了谜底,我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也后悔不已,一副事后诸葛亮般的懊恼。每每这时,屋里的气氛还是很好的,有了难得的笑声。那么,话说到这儿了,就顺理成章地给亲爱的读者也出两则我父亲曾经考过我的古老的谜语吧。

第一则:

道士腰间两只眼,

和尚脚裹包头巾;

本是平常两个字,

难倒天下读书人。

第二则:

南阳诸葛亮,

稳坐军中帐;

摆起八卦阵,

单捉飞来将。

在这里,我不打算告诉读者谜底。我的意思是,让读者自己去猜吧。也算是留了个不大不小的悬念(想必聪明的读者早已经猜出来了)。我不知道小说能不能这样写,这样写合不合适,却这样写了。古人云,诗无达诂,文无定法。试一试呗。

父亲先农民,后牧民;先种田,后放牧。在西北广大的牧区,像我父亲这样的牧民真正不在少数。如前所述,父亲的经历其实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讲。年轻时候的父亲,为躲避一次命运的劫难,不得已地背井离乡,穿越浩瀚的腾格里沙漠,来到阿拉善大高原。先是给山西平遥人开办的祥泰隆商行做事,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时,才改弦易辙,义无反顾地当起了牧人,和勤劳善良的母亲一道,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这些儿女。父母给予的养育之恩,堪比山高水长,我们没齿不能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