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打针,吃药,检查,按部就班。
驼生很快适应了住院的一整套程序,老老实实地配合医生和护士,不说不笑,不哭不闹,很默契的样子。但是,驼生那凝视窗外的举动改不了,从早到晚总有许多次,只要闲下来,就趴到窗台上一动不动,特别安静。每逢这种时候,驼生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什么小动物,眼里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无限神往以及被约束的诸多无奈。
然而,经过我连日的悉心观察得出的结论是,驼生其实很痛苦,而且是来自病痛之外的痛苦。那么,驼生是在向往着生他养他的牧区吗?这一点很快得到了证实,并且由此引出一个有关羊角哨子的故事。
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凝视窗外,驼生还有一个举动,就是反复抚摸那只羊角哨子。几次对到嘴边跃跃欲试,腮帮蛙样地鼓起,嘴角收拢,令我担心哨声即刻会清亮地响起,引来护士小姐的又一顿呵斥。但虚惊一场,哨声并没有响起,关键时刻,驼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后来,驼生终于意识到我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观察着他,便不再沉默了。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关闭电灯后,这间病房仿佛变成了一座远离尘世的小小的孤岛,成为我和驼生的二人世界。乳白的月光洒进病房,牛奶一样涂抹在床单上。在这样的二人世界里,我们就像幸福得过了头的人,浸泡在奶液里。也有些许小风,轻盈地尾随月光而来,不动声色地在病房里游走,凉爽、舒缓。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适于讲故事的夜晚。
爷爷——
驼生提到爷爷时,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后才开始他的讲述。
驼生说,爷爷是个放骆驼的人。
我说,你爷爷还是个出色的猎人。
驼生满脸惊奇,两眼烁烁,意思是我怎么知道他爷爷还是个猎人,而且是一个出色的猎人。我指一指他手里的羊角哨子,示意他接着往下讲。驼生得到了鼓舞,说话变得流利了。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草滩上的黄羊可多了,三五只一群,十几只一群。几十只一群的也有,少。黄羊白天吃草,晚上睡觉,有时候几个月不下雨,它们就到沙漠里面的湖道找长芦草的地方。找到长芦草的地方用蹄子刨,就能刨出水。爷爷说,一年四季除了吃草、喝水和睡觉,剩下的日子,黄羊总是在跑,四条腿细长细长的。黄羊跑得可快了,跳得可高了,连跑带跳一阵风,转眼就不见了影子。那时候不仅有黄羊,也有狼。黄羊在前面跑,狼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追上了,黄羊突然跳起来一个急转弯,掉头再往回跑。狼是铜头铁脖子麻秆腰,等到它转过身来,黄羊早已经跑得远远的了。狼就没有办法了,只能蹲在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喘气。爷爷说,那时候黄羊多,狼少,狼就是吃掉几只黄羊也没啥。狼吃不着黄羊时,就吃牧民家的牲口:羊和骆驼。狼这种东西坏得很,一旦偷吃羊群成功,就要把羊都咬死吸血。羊一死一大片,几十只羊白花花地躺在地上,谁见了谁心疼。有经验的狼,吃骆驼的办法更绝、更邪乎,趁着骆驼卧在地上打盹的机会,悄悄地从后面走过去,然后把一只爪子捅进骆驼的粪门里钩住大肠。骆驼突然受到惊吓和疼痛,啥也来不及想,一个蹦子跳起来就跑,狼却像个秤砣一样定住不动。骆驼疼极了,越跑越快,那大肠就脱落了,越拉越长。你想一想啊,骆驼是大牲口,那肠子该有多长呢?肠子拉完了,骆驼也躺倒了,狼就扑上去消消停停地吃起了驼肉。牧民对狼真是恨极了,都恨进骨头里去了,只要见了狼,就不会放过,非打死它不可。狼很狡猾,会和牧民捉迷藏,有时候牧民要连续追上几天几夜,才能找到它。后来,狼就越来越少了。据说剩下的那几条狼,都跑到蒙古去了。牧民追狼时最怕刮风,一刮风,狼的脚印儿就被刮没了,狼就跑掉了。爷爷年轻的时候,亲手打死过十几条狼,还得了奖呢,奖品是羊肚子毛巾和搪瓷缸子。
你见过狼吗?我说。
驼生说,没有。
黄羊呢?
也没有。
怎么可能?我指着驼生手里的羊角哨子说。
驼生说,后来,黄羊也没了。
为什么?我故意这样问。
让人打光了。驼生说。
驼生说,狼打没了,就开始打黄羊。起先是你们城里人打,开着摩托车和吉普车,拿着半自动步枪打。黄羊跑得再快,还能跑过摩托车和吉普车?就是跑过了摩托车和吉普车,也跑不过子弹。他们越打越有经验,白天追着打,夜里停下打。夜里把车开到黄羊活动的地方,打亮车灯。不知道是为啥,黄羊看见灯光就不跑了,反而自己走过来站在灯光里,傻乎乎地不动弹。你想啊,这些黄羊的结果是个啥?几个人端着长枪短枪,一枪一个,黄羊还能跑掉?就这样,你们城里人吃黄羊肉吃上了瘾,包饺子吃,煮成手抓肉吃,做成肉臊子吃,晾成肉干吃,还说黄羊肉要多香有多香。就有越来越多的你们城里人,隔三差五地跑到牧区打黄羊。爷爷说,自古以来牧民是不打黄羊的。就是遇上1960年那样的自然灾害,牧民也不打黄羊。牧民饮罢牲口后还将槽里放满水,让黄羊夜里偷偷地跑过来喝水,就跟自家养的羊一样。时间一长,许多黄羊也习惯了到牧民的井上喝水。围绕自家水井的草滩上有几只黄羊,牧民也心里有数。因为牧民在草滩上放羊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这几只黄羊。黄羊胆子特别小,它们远远地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打量着放羊的牧民和羊群。阳光下,黄羊头顶上的那两只角亮晶晶的。爷爷说,后来,牧民也开始打黄羊了。因为牧民对这些黄羊知根知底,找到它们很容易,打起来也就更方便。这样一来,城里人打,牧民也打,好像一下子都变成了狼。人多肉少,不,是狼多黄羊少。打来打去,黄羊就给打没了。也不是彻底没了,和当初那几条狼一样,剩下的几只黄羊也跑到蒙古去了。
那么,你爷爷打过黄羊吗?我说。
驼生说,打过。
打过?
打过。
我开始屏住呼吸,意识深处等待着那一声致命的枪响。
驼生说,后来,牧区连年大旱,夏天和秋天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天上不下雨,地上的黄风就多了起来。刮一场风,地皮就被扫掉一层土,扫来扫去,原来长草的地方土没了,全成了沙子,沙子游来荡去堆成了山、堆成了梁,就成了沙漠。沙漠里没有保存草籽,即使是天上下了雨,也长不出草,依旧光秃秃的。牧民说,现在是绵羊皮褂子毛朝外穿上走八十里路,上面都沾不上草渣子,哪里还有黄羊?后来,爷爷骑上一峰骟驼往远处走,找通场移牧的草场。草场没找到,骟驼也死了,爷爷是背着个空褡裢一步一步走回来的。有一天半夜,爷爷又饿又渴,实在渴得不行,想躺下来歇息一阵子,就睡着了。爷爷第二天醒来时,突然看见了已经多少年都不曾见的黄羊。那只黄羊孤零零地站在离爷爷不远的一道沙梁上,一身金色的皮毛,头顶上的羊角格外长,上面的疙瘩一圈一圈盘到角顶,像贺兰山北寺的佛塔。尤其是它的嘴唇,白得像冬天的霜雪。这是一只很老的黄羊,看样子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因为黄羊越老,它的嘴唇就越白。那黄羊一点都不怕人,和爷爷脸对脸、眼对眼地看了好大一阵子。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那只黄羊才一瘸一拐慢腾腾地走下沙梁,不见了。爷爷有经验,就跟着那个黄羊的脚印,在一个小小的湖道里找到了一窝芦草,然后顺着芦草根挖下去,喝上了水。要不是看见那只黄羊,爷爷恐怕早就渴死了。
我说,你爷爷就没有……
驼生明白我的意思,说,爷爷早就不打黄羊了。
后来呢?
驼生说,爷爷回来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把他平时拴在旱烟锅子上的羊角取下来,做成哨子给了我。爷爷说,出门走远路时,只要随身带上这只羊角哨子,就平安无事。爷爷还说放骆驼的牧民,生老病死都不能离开沙漠。只要保护好黄羊,不要让它再受到伤害,沙漠里就还能落下雨水,草滩和湖道里还能长出青草,牧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我没有听到那声致命的枪响。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欣慰。
驼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又长时间沉默不语。
这个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夜风轻柔,万籁俱寂,我们也好似已经融化在奶汁一样的月色里,无声无息。驼生讲这个故事时,声音始终是丝线一样的悠缓,使得这个来自大漠深处的故事更像一个遥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