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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村不大,很小。

小小的牧村就坐落在一片滩地上,距离那座叫吉镇的小城百余公里。

四下里望去,滩地平展展的,视野开阔,无遮无拦。牧村的南面有一条山水沟。每逢下大雨,西山上来不及渗掉的雨水便顺势而下,沿着山水沟蜿蜒而去,几天几夜水流不断。夜里,牧村的人听着这样的流水声,睡得格外香甜。据说,当初将这个小小的牧村安顿在这里,是请阴阳先生看过了风水的,枕山蹬水。风水好,不仅人畜兴旺,还有可能出响当当的人物。草野之地,藏龙卧虎嘛。至于是什么样的人物,文的还是武的,是双手写莲花字的,还是舞枪弄棒的,却不大好说,此一时彼一时,还要讲究个运道和造化。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能少。问题是多少年过去了,春夏秋冬,日月轮回,牧村已经繁衍了几代人,也没有出现个有模有样的人物。天却越来越旱,天一旱,那条山水沟就无奈地闲置了,沟里不见一滴水,尽是馒头一样的碱泡子,脚踩上去噗噗地响,腾起的灰尘呛得人直打喷嚏。滩上不长草,就成群结队地死羊,有时候剥皮拔毛都来不及。牧人喊天呼地、日爹操娘,都不顶用。再远就是一道道沙梁,每逢夏天,空气干燥,不断蒸腾的热浪将沙梁搅得起伏不定、摇摇晃晃。经常出现所谓的海市蜃楼,牧人见怪不怪,不像城里人那样少见多怪,惊惊乍乍的。

人家不多,相距不远不近。十几户,五六十口人。

村里人共饮一口井水。这井是口老井,刚开始的时候水很浅,能拿做饭的勺子直接舀,多年以后随着天越来越旱,这口井的水便逐渐低了下去,村里人只好在井口旁边架起一种很原始的卧杆,利用杠杆的物理原理打水。于是,那前面拴一只帆布水兜、后面吊两块青石板的卧杆从早到晚不闲着,升起落下,咿咿呀呀,一年四季唱一首古老苍凉、单调寂寞的歌。不过,仔细想一想,这样一首歌竟然唱了几十年,倒是有些惊心动魄呢。村里人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各忙各的事情,个别人家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走动一下。因此,那口水井便成了村里人的公共场所,类似消息的集散地,一边汇聚起来,一边传播开去。有道是,针鼻子大的眼儿,穿过骆驼大的风。各种闲话往往是传着传着,就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改变了味道和模样,就不是原创的了,弄不好还引起纠纷,低头不见抬头见,谁的心里也不愉快。其实,牧村的大部分时光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个空着的大房子。房子大,人少,空荡荡的。按说,还是热闹一些好,红火一些好。热闹了,红火了,说明人气旺。长时间地静着,空着,就显得寥落了。时间长了,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与水井对应着,村里人颇费了一些工夫,在牧村的西头挖了一个涝坝,聚集起一池清水,在晴空朗日下,有如一只水汪汪的眼睛,遥望苍天,眷顾牧村,真是一处难得的风景呢。牧村依托涝坝,开垦了十几亩田,用沙枣树枝叉了围墙,种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蔬菜,芹菜韭菜白菜、茄子萝卜辣椒之类,夏秋之时,让牧村人家的饭桌上有一点新鲜的绿色。原先种过西瓜,后来就不种了。种瓜费水费工,吃力不讨好。尤其待到瓜熟蒂落的季节,便有不安分的娃儿们锦衣夜行般地光顾瓜地,不分青红皂白,乱扯秧子胡揪瓜,一片狼藉。娃儿们调皮捣蛋或可原谅,假如大人们参与其中,必定惹出事端,影响和谐,很不利于安定团结。围绕涝坝和十几亩田,有白杨树、沙枣树摇曳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嘛。这样的地方最容易招麻雀。有树做窝,有水解渴,有菜叶儿和虫子果腹,涝坝那里就成了麻雀们的天堂,天一亮,大会小会不断,叽叽喳喳嚷个不停,比人过得热闹和洒脱。有谁家的娃儿闲来无事,拾一块土坷垃朝着树上扔去,一群麻雀腾空而起,先是一朵灰色的云,而后是四散发射出去的弹丸。过不了多久,麻雀们又飞回来了,落在树上,蹭掉几片叶子,接着开会,继续热闹。

牧村是一个生产队,主业自然应该是放羊,那十几亩田也就是个点缀,否则就不叫牧村了。与种田相比,还是放羊实惠。说是放羊三年,给个县长也不当。这句话有个必要的前提,就是天不能旱,要夏秋有雨,冬天有雪,滩上有草,春天少刮风。不然,这句话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就要大打折扣,是经不起推敲和琢磨的。另一句话是,家有万贯,肚子底下走风的不算。羊是肚子底下走风的牲畜,遇上天灾和瘟疫,麻烦可就大了。将这两句话综合考量,互为补充,进退有据,便符合辩证法了,这就是牧人的生存法则,也是牧人的哲学。于是,牧村虽小,羊却不少。家家都有一群羊,羊群或大或小,有山羊也有绵羊。山羊抓绒,绵羊剪毛,还有羊肉羊皮,卖了就是钱,是牧村人家维持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牧村人家家境也都差不多,用他们的话说,席子铺在炕上,谁也高不过谁,一个球样。话虽粗鲁,却是实情。

每天清晨,羊群以牧村为中心,呈辐射状散在四周的草滩上。

牧羊人用各种各样的水壶背了水,走出自家的屋门,亦步亦趋地跟在羊群后面。往往这种时候,人和羊的关系就发生了转换,羊反倒趾高气扬,胜似闲庭信步,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羊白,人黑,对比分明。到了草滩上,羊低头吃草,缓缓地蠕动,是一朵云;人端坐在草滩上,半天不动一下,是一颗石头。当然,羊群已经被调教得乖顺,一般不会相互窜群,主人也就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力气。一旦窜了群,那可热闹了,两家的人全体出动,各牵各的羊,一时间羊咩人叫,羊跑人追,尘土飞扬。好在每家羊的羊耳朵上剪有不同的记号,不会搞错。早出晚归,日落而息。一天下来,羊吃饱了,人却饿了。黄昏时分,日头将沉不沉之际,金色的光芒涂抹在小小牧村的身上,牧村就有了短暂的辉煌,呈现出一缕富贵的色彩。羊咩,鸡鸣,没有狗吠。有那么些年,上面有明确的规定,不让养狗,至于为什么不让养狗,语焉不详。习惯成自然,之后的村里人便也不怎么养狗了。有十几头驴,很野性,很放浪,是牧村最自由的家畜。它们成群结队,桀骜不驯,来去呼啸,在草滩上吃饱了,天女散花般到处撒粪;在水井上喝足了,在牧村人家屋后的灰堆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尘土飞扬。

天苍苍,野茫茫。天像一座巨大的毡房,笼罩着牧村。天似穹庐,牧村则更显得小。于是,就很寂寞。村里人好像没有谁说过寂寞之类的话,于是,就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