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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买收音机这个问题上,我第一个投了赞成票。
像是我早就与父亲达成了默契,只不过现在才公布出来。至今我都这样认为,我们家能够拥有一台收音机,是我少年时代感觉最幸福的事情。道理也许再简单不过。地处沙漠、戈壁和草原混合地带的西北广大牧区,牧民居住得很分散,方圆几十里才有一户人家。我们家和老聂家住得算是最近的,来回走一趟也需要很长时间。牧民们一年四季只能看一场电影,还要等到大队部年末开社员大会的时候,请来公社的电影队。记得有一年开社员大会,公社的电影队临时改变行程去了别的地方,结果让我空喜欢了一场。起早贪黑地赶了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失落呢?就像被撕开胸腔掏了心窝子一样。正巧那天夜里还飘了一场雪,在踏雪返回的路途中,面对白茫茫的夜色,我边走边哭。
也许,读了这篇小说的读者,尤其是80后、90后的读者要问,你那时候看的都是些什么电影啊?至于这么难过吗?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无非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奇袭》《打击侵略者》什么的,而且一律是黑白片。这些电影看过多遍之后,其中的许多情节我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复述出来。即便如此,也是百看不厌。在那个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匮乏,以阶级斗争为纲,革命英雄主义为主流的时代,看电影绝对是我的精神饕餮大餐。
父亲买收音机的决定,却例外地遭到了母亲的质疑。
母亲说,拿啥买收音机呢?
就我们家当时的经济境况,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让母亲选择,还不如买布呢,听收音机是不能遮风挡雨的。母亲有母亲的顾虑,我们就不要责怪她了吧。更何况母亲的质疑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在父亲的果决下像一缕轻烟化得了无痕迹。父亲胸有成竹地说,不是已经把那些布给卖了吗?就用卖了布的钱买收音机。父亲是意思是,自从昧着自己的良心卖了那些布,他的心里总是不踏实,经常犯嘀咕。既然心里不踏实,经常犯嘀咕,还不如将那些钱再还回去,求个心理上的平衡。然后,父亲趁三哥回家的时候,将这样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同时将卖了布的那些钱原封不动地交到三哥手里。三哥说,买个啥样的收音机呢?父亲说,就用卖布的这些钱去买,啥样的都行,一分钱都不能给我剩下。见父亲一脸严肃的样子,三哥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便开玩笑地说,钱不够了咋办?父亲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垫上,随后老子再还给你。三哥笑了,说,这不是个啥大不了的事情,爹你就放心吧。
为此,三哥开着大队部唯一的一辆手扶拖拉机,专门到几十里外的分销店进了一次货。按照父亲的交代,时间不长就把收音机买回了家。
接下来,容我花点笔墨,将我们家的这台收音机细致地描述一下。
台式,酱油色的木壳,纹理清晰可辨;和大队部的那台收音机样式差不多,只是体积略小;红灯牌,上海无线电三厂出品;半导体,一长两短三个波段,四只旋钮,装六节五号电池;前门脸的下半部分是有机玻璃制成的波段刻盘,刻着不同的数据;上半部分蒙着嵌了金丝和银丝的黑色缎面,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烁烁,像夜空里的星星;透过黑色的缎面,圆形的喇叭口若隐若现,其中有一角镶着一块红底白字的字盘,刻写着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语录:“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收音机声音洪亮,几乎没有杂音,表明这台收音机质量上乘,不愧是上海货,也表明上海的工人阶级老大哥觉悟就是高,不偷工减料,不弄虚造假。这台收音机同样是在路途中经过千山万水,才来到了我们家的,缘分啊。
既然是缘分,就值得格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