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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地深了,也冷了。
大漠深处的冬夜,一旦冷起来是不遗余力的,能将干枯的梭梭冻得窸窸窣窣地响,能冻破盛了水的茶壶。毡房外传开驼羔的鸣叫,旋即被冷风呛得喑哑,给黑黝黝的夜平添了几分凄怨,让人心里不忍。驼羔叫罢,那干恶的风又响成尖厉的呼啸,撞在毡房上,变成了一种令人惊秫的呜咽,久久不停。这样一来,冷似乎又加深了,像谁幸灾乐祸地挥舞着刀子,不断地刺透毡房。毡房都有些摇晃了,支撑毡房的木架甚至发出了不安的扭动声。木架如果这样持续地扭动下去,毡房会不会倒塌?
二娃也像是条件反射般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并且用眼神向大娃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大娃给火塘续了一些柴。火势弱了一下,又轰隆一声升腾起来,照得毡房亮如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中,大娃看见了二娃那不安的神情。大娃笑了,说,不咋的,在这样的夜风里,毡房不会倒塌。为什么?二娃的疑问并没有消除。大娃不慌不忙地说,毡房是圆身子尖顶,下大上小,下重上轻,再加上毡面捆绑了好几圈绳子,毡底压了一圈很厚的沙子,不会轻易被风刮倒的。二娃听得很认真,像面对一个老师。然而,二娃是不是听明白了?却是一个新的疑问。也就是说,毡房像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巨大的漏斗,风撞上这种漏斗状的毡房,其中的绝大部分力量会从毡房的两边滑过去,因而有效地分解和减缓了风对毡房的正面冲击。毡房这种特殊的结构和设计,具有很好的稳定性,是牧人通过反复的实践总结出来的,实用性很强,就是为了抵抗风沙的侵袭。
二娃也笑了,呈现在脸上的警报很快解除了。
那么,大娃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学问呢?应该是。生活中处处有学问,学问无处不在。很显然,这样的学问在二娃的课本里是找不到的。它隐藏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以物理学的理论存在着,很古老,如同飞机的发明,最初得益于鸟儿的飞翔一样。二娃是不是想到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说到底,二娃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就不要苛求他了吧。
对两个牧驼娃来说,眼下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冷。
尽管火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尽管屁股下铺着一层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一层用骆驼的嗉毛做的褥子,二娃还是觉得冷,浑身打战,远不如坐在屋里的热炕上那么温暖,那么惬意。这一冷,就使得大漠深处的冬夜无端地延长了许多。二娃倒是想看看书,还是因为冷,消减了他看书的兴趣。这样一来,兄弟俩便无事可做了。
二娃突然想,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此时此刻,听收音机最好不过了。二娃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同时也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兴奋了起来。于是,二娃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咋不买个收音机呢?大娃愣了一下,看着二娃好一阵子不吭声,然后轻轻地说,要买早就买了,还能等到现在?二娃听明白了,一听就明白。家里本来就穷,母亲又常年有病,还要供他在小镇住宿上学,这几样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样一想,二娃便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竟然说了那样一句不甚得体的话。他的脸红了,感到羞愧。
知道二娃后悔了,大娃安慰他说,其实这也不是个啥事,等到家里条件好了,就买上一个收音机。让爹娘听,我也听。许多人家都有了,我们家也会有的,只是个迟早的事情。
二娃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也知道哥哥是在安慰他,让他这个弟弟不要因为说出那样一句不甚得体的话而难堪。二娃看着大娃,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娃说,睡吧。
二娃说,睡不着。
大娃说,走了一天的路,咋还睡不着?
二娃说,冷。
大娃说,钻进被窝里就不冷了。冷房子热被窝,一觉睡到天亮,说不定还能做个香甜的梦呢。
二娃说,你也睡。
大娃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二娃要和大娃一起出去,被制止了。二娃也就不再坚持。
大娃让二娃先睡。大娃给火塘续满了柴,就出去了。掀开毡房门帘的一刹那,一股冷风蓄谋已久,呼啦一声窜了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苗大幅度地摇晃起来,炸出一片乱纷纷的火星。毡房外面的夜风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横冲直撞。驼群倒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像是停止了反刍,也听不见驼羔的鸣叫了。这样就好,会少一些麻烦。夜间查看驼群,也是牧驼人的一门功课,犹如庄稼人为了保护劳动果实护秋一样,同属一个道理。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冬夜,就更加不能偷懒了。二娃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骆驼也怕冷怕冻,它们卧下的时候,会选择背风的地方,屁股朝着风刮来的方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据说遇到狼,有经验的骆驼就将脑袋对着狼头,嘴里时不时地喷出草沫子往狼的身上溅。狼最怕骆驼嘴里的草沫子,一旦被溅上草沫子,身上就会溃烂,就有生命危险。几峰骆驼只要屁股对屁股、头朝外地卧成一圈儿,狼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据说有的骆驼就这样与狼对峙几天几夜,狼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骆驼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转着圈,脑袋始终对着狼头,脚下硬是旋出一个深坑来。狼跑了,骆驼也倒下了,瘦得皮包骨头。骆驼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耗掉不知多少精力,才把狼战胜了,赶跑了,实在是惊心动魄呢。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传说,是善良的牧人对骆驼赋予的美好愿望。二娃也是道听途说,不可能亲眼看见骆驼与狼对峙,但他宁肯相信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一个传说。毕竟骆驼是厚道的,狼是凶残的。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天性。
由有关骆驼的传说,二娃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哥哥大娃。
大娃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过早地承担起了繁重的劳动,和父亲一起支撑着这个家。在二娃的眼里,大娃是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黑胡渣过早地扎出了皮肤,平时又不怎么说话,多了几丝令人敬畏的冷峻。前些天,大娃骑着黄骟驼走了几日,才选定眼下这个冬营盘。由于连续干旱,梭梭开始大面积枯死,找到一片好一些的林子还真不容易。毫无疑问,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大娃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牧驼人了,一年四季围绕着驼群和草场,心无旁骛。是的,大娃就像一棵草,一棵芦苇,寻找着大漠深处潜藏的水脉。水脉潜藏在哪里,芦草就生长在哪里。
大娃难道就没有别的梦想吗?
有一次,他们兄弟俩聊得热乎的时候,二娃问过这个问题。大娃只是笑一笑,慢悠悠地说,谁没有梦想,我也有。是什么?大娃接下来却沉默了。后来,二娃终于醒悟了,答案恰恰就在大娃的沉默中,还用说吗?生生世世守着大漠和草原,当好一个牧驼人。延伸开来,就是让驼群不断壮大,成为令人羡慕的大户人家。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家人真正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
还有一次,二娃对大娃说,你为什么不去小镇盐场的装卸队?
据他所知,小镇盐场有好几个装卸队,分布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装卸队盖了房子,起了大灶,专门有人做饭,俨然一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集体。每个装卸队的几十号人,都是从小镇周围的牧区招来的小伙子,他们身强力壮,吃苦耐劳,专门往火车上搬装了盐的麻袋。一个麻袋有两百斤重。月台和火车皮之间搭了一个木板,小伙子们踏着木板一趟趟往火车皮上垛麻袋。他们不是盐场的正式工人,由盐场和牧业大队结算工钱,然后由牧业大队换算成工分,年终分红时付给他们劳动所得。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遇上任务紧的日子,晚上还要加班加点。装卸工的劳动强度虽然很大,却让牧区的小伙子们乐此不疲、前赴后继。有的人一干就是好多年,把老婆和孩子扔到家里,直到体力不支时才返回牧区,才安安生生地重新当起了牧人。酬劳较高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们被小镇的氛围所吸引,可以享受与大漠深处完全不同的生活。白天劳作,晚上出去散心,可以像小镇人一样走街串巷,看电影,看热闹,看红火,也可以待在屋里悠闲地下象棋、打扑克、听收音机什么的。
其实,二娃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大娃如果去了小镇盐场的装卸队,他们兄弟俩就可以隔三差五地在一起,身边有个亲人,他也就不会那么寂寞,不会那么孤单了。还是那样,大娃听了之后笑一笑,照例慢悠悠地说,我咋不想去?又热闹又红火,我也想去。为什么不去?大娃接下来照例沉默,不再说话。二娃当然明白,家里丢舍不开,母亲有病,干不了活。凭父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不过来。二娃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是美好的,也是不现实的。生活是具象的,愿望有时候恰恰是抽象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他只不过是说一说而已……
夜更加深沉了,也更加冷清了。
大娃出去许久才回来,嘴角挂着一层雪样的白霜。大娃冻得浑身颤抖,怀里抱着一捆梭梭柴。看见大娃怀抱里的柴,二娃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出去扯一些柴回来呢?让哥哥出去了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再怎么自责和后悔,都已经晚了,还是保持沉默吧,大娃是不会抱怨他的。下不为例,二娃心想。二娃其实已经睡了,久等大娃不回来,又冷得受不住,就钻进被窝先躺下了,还是因为怕冷,不敢脱衣服。被窝像个冰窟窿一样。被窝里的二娃渐渐地觉出了一点暖意,大娃走进毡房时跳脚哈气的模样,又让他顿生刻骨的寒战。
二娃没有主动问大娃,哆嗦着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火塘里的火苗忽明忽暗,照得毡房的木架影影绰绰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总以为毡房时时刻刻都在幽幽地晃动着,有一种飘乎乎的鬼魅气息。见二娃睡着了,大娃轻手轻脚地脱掉棉袄棉裤,拉开旁边的被窝钻进去。被窝里太冷,大娃钻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咳嗽了几声。这一个喷嚏、几声咳嗽,使得本来就没有睡意的二娃再也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就说说话,也好打发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哥,这风还能刮几天?二娃说。
问得突兀,大娃略微惊了一下,说,你没睡着?
二娃说,我还是睡不着,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大娃说,咋不脱衣裳?千层单不如一层棉,脱了衣裳睡觉,被窝才热得快。你得先把被窝给焐热了,被窝才能反过来把你给焐热了。天越冷,越是这样。两样都热,睡到天亮。只有一样热,那不成了剃头匠的挑子了?
二娃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看来同样是经验之谈。既然是经验,肯定屡试不爽。二娃就听从了大娃的话,坐起身窸窸窣窣地脱掉了棉袄棉裤,重新钻进被窝里,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大冬天睡毡房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大娃就笑了。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大娃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这风又干又硬,刮得轻飘飘的,没有卷起黄沙。这样的风,恐怕要连着刮好几天呢。越刮越干,越刮越冷。
还要下雪呢。二娃说。
大娃说,现在刮的是西北风,哪来的雪?要是下雪就好了,洗掉梭梭梢子上的尘土,骆驼吃了更上膘,还不容易生病。也说不定的,转成东南风,就有可能下雪,天就不会这么干了,也不会这么冷了。冬天就该下雪,就该白。夏天就该下雨,就该绿。冬天不白,夏天不绿,牲口不好活,牧人的日子不好过。
二娃突然不想说话了,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
二娃感到奇怪,大娃的话格外地多了起来,好像是终于触到他的兴奋点,终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其实,也不奇怪,大娃的梦想就是要当好一个牧驼人。当好一个牧驼人,这辈子就要读好两样书,或者说念好两本经,一本是骆驼经,一本是草场经。这叫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但是,二娃对骆驼经和草场经没有兴趣,或者说对这样的学问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和哥哥说不到一块儿去,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这样一来,二娃和大娃就只能是说话而已。兄弟俩的感情是一回事,心思是另一回事。
后半夜,毡房里的兄弟俩无话,各自睡去。
毡房外,风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