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后来,我三哥中学毕业,作为回乡知识青年,被大队部安排到代销店,当了代销员。
原来那个代销员告老回家,放羊去了。老代销员虽然已经老眼昏花,却不忘倚老卖老,临走时给三哥留下的话是,让你老子准备好一群羊,等着给你补窟窿吧。老代销员的言下之意是,代销员必须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干的是精打细算的营生,代销员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两筒筒鼻涕都擦不干净,两眼抹黑,啥都不懂,不赔个精光才怪。老代销员的威胁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譬如说,量布就很有讲究,全看代销员手上的功夫。每一匹布的长度不仅有定数,并且在出厂的时候就留有一点余地。但是,每次量布时手上怎么量,必须心里有数。手紧一紧,就能够多出一截布头;手松一松,就有可能短掉一截布头。手这样日积月累地松下来,真的是不赔才怪。据说,这个老代销员从来不买布,他们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量布的时候一截一截紧出来的。更绝的是,曾经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扯完布后要求当场量验尺寸,竟然分毫不差,反倒弄得提出质疑的人很尴尬,反过来给老代销员赔情道歉。可想而知,老代销员该是怎样的得意啊。三哥被老代销员的一番话吓得不轻,回家和父亲商量,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你想啊,弄不好要将一群羊都搭进去,该是多大的窟窿呢。百姓居家过日子,就怕落下饥荒,然后拆了西墙补东墙地补窟窿。这样补下去,这窟窿岂不是越补越大?三哥把自己的顾虑和想法一说,没想到被父亲结结实实地臭骂了一顿,然后恩威并重地鼓励说,即便是赔上一群羊也得干,不能给家人和祖宗丢脸。那个老代销员不是有经验吗?经验是啥?就是经过了才能验证。你不经过,咋能知道自己行不行?父亲甚至搬出了毛主席语录,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实践出真知嘛。三哥打小胆子就大,受到父亲的鼓励后,撸胳膊挽袖子,立即走马上任。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三哥将代销员当得风生水起,不仅没有赔一只羊,没有丢掉这只泥饭碗,还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若干年后顺利地进了城,在一个乡镇综合经营管理部门供职,也算是人尽其用,业务对口,将泥饭碗换成了铁饭碗,直到退休。这在当时的境况下,是非常难得的,令周围的牧民羡慕不已。
父亲那纠结多年的囤积布匹的问题,也有了转机。
当了几年代销员,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明白了里面的头头道道、是是非非之后,三哥的胆子水涨船高,也学着干起了打擦边球的事情。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哥瞒着父亲,将父亲囤积多年压了箱底的那些布匹,分几批重新摆在代销店的货架上,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将这些布不显山不露水地卖掉了。卖给了谁?自然是周围的牧民,既有汉族牧民也有蒙古族牧民。这些牧民又都是父亲的熟人,平时有来有往,交情不错。等到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后,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你总不能低三下四地将那些卖出去的布再赎回来吧?此地无银三百两,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做,三哥的代销员还当不当了?口碑很好的父亲和母亲成什么人了?我们全家还怎么在当地立足?父亲原本要发火,但看着家里人个个惶惶然的样子,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父亲的心情很矛盾,很是忐忑不安,觉得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买这些布的人,都是些交情不错的人。毕竟是有了一些年头的陈布,到底不比新布那么结实耐用。如果遇上一个细心的牧民,不说别的,只要闻一闻这些布,就有可能发现其中的端倪,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布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而特殊的浆染的气息,只有一股陈旧的味道。当三哥把卖布的钱如数递给父亲时,父亲伸出来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像面对一团滚烫的火炭,眼里甚至流露出孩子做了错事般的羞愧。那时的父亲差不多是六十岁的老人了。
父亲没有做过亏欠别人的事情,倒是在许多事情上吃了不少亏。
俗话说,萝卜是个菜,便宜是个害。占小便宜往往吃大亏。父亲兴之所至,偶尔也给我们讲讲过去的事情,说说生活中的道理,既浅显又深奥,就看自己怎么理解。其中既有道听途说的,也有自己的亲身经历。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岁那年,从河西走廊那个极度贫穷的农村老家,辗转来到内蒙古阿拉善大高原落脚,最初是在定远营的祥泰隆商行开办的贸易货栈跑腿,记账、送货、收银子、放牧。定远营始建于清雍正八年(1730年),为阿拉善和硕特札萨克多罗郡王阿宝的驻地,史书记载“擅园林之胜,四周白墙皑然”,故有“沙漠中的白宫”之称,有诗赞曰“登高眺西域,翘首望瀚海。千里定远营,万方安邦城”,可见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新中国成立前的定远营,即现在的巴彦浩特。巴彦浩特,蒙古语,意思是富饶的城。就其历史而言,祥泰隆早于定远营。有民谚为证,先有祥泰隆,后有定远营。尽管有定远营的石碑作为物证(至今还在,保存完好,收藏于阿拉善博物馆),但孰先孰后的历史沿革是不可随意改变的。那时,祥泰隆的规模很大,它的商业贸易范围涵盖了西北大部分地区,包括包头、磴口、五原、呼和浩特、张家口,山西、北京、天津,往南方延伸到成都、重庆、汉口、南京、上海。祥泰隆在西北广大的牧区设有许多贸易货栈,主要是和当地的牧民做皮毛生意,以布匹、砖茶、土特产等日杂和百货为主,收购羊毛、驼绒、药材以及其他畜产品,其中一半的生意采取以物易物、物物交换的方式,很古老很原始。据父亲说,当时一盒白头儿洋火,也就是白磷火柴(蒙古语称取灯),能够换一张羊皮;一斤黄色的冰糖(蒙古语称喜克勒),能够换一张牛皮。物以稀为贵,你还真不好断言是商家见利忘义,赤裸裸地剥削了牧民,各取所需嘛。我家的所在地,就是那时祥泰隆在牧区开设的一个贸易货栈,并且逐渐形成了一个拥有二十几户人家、五六十口人的牧村,这在那时人烟非常稀少的牧区,规模已经不小了。包括我父亲在内,这个牧村的户主多一半在货栈里跑腿,养活家人。父亲说他那时的年俸(一年的工资)是五十个银元,穿衣吃饭自己解决。够吗?我们忍不住这样问。意思是够不够养活一家人,况且我们家的人口在陆续增加。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疑问,而是说当时平遥县正七品知县的年俸才四十两白银。我们没敢继续问下去,主要是心里没底,五十个银元和四十两白银应该怎样换算,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显然,父亲对他那时五十个银元的年俸是满足的。祥泰隆是山西平遥人开办的,他们肩挑货郎担,渡过黄河,经过鄂尔多斯台地、毛乌素沙漠和银川平原,翻过贺兰山,在阿拉善大高原驻足。祥泰隆作为晋商崛起的产物,始于明末清初,兴于民国时期,不仅是晋商向西北地区扩张的重镇,而且最终成为雄霸一方、声名远扬、贸易远至海外的老字号。祥泰隆在鼎盛时期,每次从天津进货的商业驼队,多达几千峰骆驼,浩浩荡荡绵延数里,走一趟得耗时几个月。购销大宗货物时,一次需要白银几十万两。父亲说,山西商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重农贬商,似乎还没有晋商这个明确的概念)为什么能够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长盛不衰?主要是礼让和灵活。尤其这礼让二字,大有讲究和学问。说到这里,原本严肃的父亲,意外地笑了,故意卖个关子说,你们都好好想一想,这礼让到底是个啥意思?我们也就像完成一道作业题一样,很严肃地思考起来。顾名思义,答案无非是礼貌、忍让、包容之类,好像并没有什么太深奥的东西。父亲说,都对,却少了关键的一样,你们想啊,做生意嘛,还有个利字吧?是的,我们恍然大悟,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更何况是经商呢,赔钱的买卖谁愿意做?除非脑子里进了水。父亲说,你们的这种想法既对又不对。父亲这样一说,又弄得我们不明就里、一头雾水。接下来,父亲却不急于告诉我们答案,突然要求我们背诵乘法口诀,从一一得一,一直背到九九八十一。我们不敢违命,将滚瓜烂熟的乘法口诀背得口干舌燥,父亲却听得兴致盎然。我们背罢了,父亲说,我再提示你们一下。父亲提示说,礼让倒过来讲,其实就是让利的意思。见我们依然迷迷瞪瞪、不知所云的样子,父亲说,在商言商,山西商人也有他们自己的乘法口诀。后来,我们终于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山西商人的乘法口诀是什么。随便举个例子吧,四四十三,七七四十六,八八六十一。这就是让利,将这三分利积极主动、无怨无悔地让给对方。做生意千万不能满打满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十成的生意做到七成就足够了。一夜暴富不可取,薄利多销才是正道。做生意是这样,那么做人呢?一样的道理,不可自满,不可自负,不可自大,不可自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留有余地,正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千万不可自欺欺人。就是孔老夫子曾经说过的,也是儒家文化的最精妙之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否则,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我家库房里有一个盛放杂物的旧箱子,是用那种没有涂油漆的薄木板钉的,做工粗糙,好多地方还露出指头宽的缝隙。因为是盛放杂物的箱子,我们视若无睹,谁也不在乎它的真实存在,大约只有老鼠会经常光顾它吧。冥冥之中,似乎是为了验证父亲所说的话,以及对我们的教诲,有一次闲来无事,我翻腾起这个箱子,无意中发现木板的那一面是有文字的,是工工整整、规规矩矩的毛笔字。也是处在好奇心强烈的年龄,我借助手电筒的光亮,将这些“养在深闺人未识”,许久不见天日的文字抄了下来,斗胆拿给父亲看。父亲也是一脸的惊奇,大概是时间过去太久了的缘故。父亲问我从哪里抄来的,我如实相告。毕竟时过境迁,父亲想了想,回忆了一阵子,然后缓慢地告诉我说,这就是祥泰隆当年做事的契约,是经商之道,是所有的贸易货栈必须挂在墙上、严格遵照执行的商业规则。所谓“奇文共欣赏”,我觉得很有必要抄写在这里,供尊敬的读者们一睹为快。
赊销预付,秋季结账。
热情待客,食宿免费。
培养学徒,好语当先。
丰年储备,歉年发售。
救灾利民,保护消费。
……
因此,父亲伸手接住三哥递过去的卖布钱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愧疚和忐忑不安可想而知,都在情理之中。其实,这卖布的主意是三哥想出来的,用现在的话说,与父亲没有一毛钱关系。母亲肯定是知道的,却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没有告诉父亲。当然,母亲没有表示反对,也就意味着认可,同意三哥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三哥自信这样做不会承担什么风险,不就是一些过时了的棉布嘛。这些棉布也没有遭受风吹日晒雨淋啊什么的自然侵蚀,反而被母亲当作宝贝一样保存得完好如初。再说了,买这些布的牧民后来也没有找上门来索赔,说明这些布都好端端的,剪裁之后照样可以做衣服,可以穿戴,可以光鲜地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
对父亲而言,买布和卖布这样一件让他先是满心喜欢、后是提心吊胆的事情,成为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往后再买什么东西,父亲都要掂量一番,够用就行,不够了再买,决不囤积,有钱存在银行里或者攥在手里比什么都强。经过这样一次不大不小的事件,父亲的主见和果断虽然受到了一些打击,但并没有从根本上产生动摇。这令我深信,一个人骨子里或者血液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正所谓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即使有所变化,也是暂时的现象,就像休眠的动物和植物,蛰伏期一过,还要苏醒过来,向世界展示原本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