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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日子,就得往下过。

良子接过爹递过来的软溜溜的牧羊鞭子,无奈地跟在羊屁股后面。

噢什,良子学着爹的样子喊了一声。由于不受任何干扰和阻挡,这一声喊在空旷的草滩上特别响,立刻被放大了许多倍,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良子心里慌张,就前后左右地看,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良子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忍不住想哭,可又哭不出来,憋在心里十分难受。噢什,噢什,良子就连着喊了几声。一群羊本来循规蹈矩地走得好端端的,突然受了惊吓,草也顾不上吃了,狼撵似的腾起一股尘土,冲到远处的沙梁下才停住,然后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盯着腰来腿不来的良子慢慢腾腾地向它们走近,满眼的困惑。等到羊群再折回草滩,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草叶上那点可怜的露水早干了,灼热的阳光将草滩晒得又要冒烟。今年夏天的雨水少,草长得稀稀落落的,羊群又耽误了吃草的好时辰,这一天只能混个半饱。

黄昏时分,羊群懒洋洋地回来了。

在井上打水饮羊时,爹见所有的羊都瘪着肚子,走路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有几只老山羊的长胡子还像笤帚一样懒洋洋地拖拉在地上,就猜到了七八分。爹阴沉着脸说,羊咋惹着你了,你咋折腾羊了?良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情,主要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当时沮丧的心情。娘也在井上,见良子有口难辩的样子,就打了个圆场,赶紧岔开话题说,你的眼睛咋肿了?良子说,日头晒的。娘说,不是有草帽吗?你咋就忘了戴了。良子低头一看,手里的草帽当了扇子,早让他揉捏得龇牙咧嘴地卷了边儿。爹狠狠地瞪了良子一眼,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说也白说。黑窟窿里捣棒槌,谁的儿子谁清楚。良子在城里上了十几年学,脑子里跑马走车,给一架飞机都敢开上满天撒欢,早已经看不上放羊这个古老的行当了,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饮罢了羊,一家人赶起羊群往屋里走。羊群在前,人在后,缓慢悠然,像一幅淡定而自足的牧归图。其实,羊没能吃饱草,空下的肚子全让清凉凉的井水给填满了,看上去却圆鼓鼓的很富态。水多草少,羊在走路的时候,肚子里就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跟大肚汉子喝了稀粥一样。良子听见了,自知有错,既然有错,就该补过,便接过爹肩膀上挑着的水桶,直通通地朝前走去。桶里的水丝丝缕缕地晃荡出来,洒了一路,等到挑进屋里,满桶水成了半桶水。爹没有发火,只是神情忧虑地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娘端来放了白糖的凉茶,良子喝不下去。望着爹娘瘦弱的身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褶皱、浑浊的老眼,良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不怨娘,只能怨自己没出息,良子就乖乖地喝掉了糖茶,感觉比汤药还苦涩。

良子就一日一日地放羊。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俗话说,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放羊有放羊的学问,其中的规矩正经不少。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羊倌,并非那么容易。对良子而言,放羊是他长时间落下的一门功课,而且已经很生疏了,必须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从头学起,才能够有一个好成绩,才能够对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爹娘有一个完满的交代。当然,放羊和上大学相比较,到底还是两码事,甚至风马牛不相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不过,打一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吧,即便是一个和尚,也不可能一辈子念一本正经,还要念一些别的什么经。反观,对现实的良子而言,他就是要念好牧羊经,而且是一本正经。

放羊的间歇,良子就坐在草滩上继续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以及那只孤鹰。那只孤鹰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就在牧村上空不厌其烦地飘来飘去,远了,近了;近了,远了。有时候,孤鹰也越过牧村,飘到草滩上空,飘在良子的头顶上,似是表示理解或者友好地振一振翅膀,像一张拉开的弓,然后无声无息地飘远了。看着远去的孤鹰,良子也会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一阵儿,偶尔喊一声,悠起一块土坷垃,很自信地甩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土坷垃便在头羊的犄角上碰成一朵纷纷扬扬的花,然后尘埃落定。头羊是一只资历很深的公羊,情欲旺盛,阅羊无数,儿孙满堂,经验丰富,中流砥柱一样,在羊群中起着举足轻重的核心作用。头羊得到指令后,很警惕地看了看良子,就停止了对母羊的骚扰,乖乖地站在一道隆起的土坡上,似在反思自己刚才的不良行为。良子学过抛物线什么的,放羊时来了个活学活用,练了几次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八九不离十。良子当然明白这样的学问使用在放羊上,实在是大材小用、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至于应该用在哪里,不得而知,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村里人原本说得没有错,打算盘他确实不会,数羊他总是数错。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他至今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也不想搞清楚,没有任何兴趣。搞清楚又能怎么样,照例还是放羊。

有道是,谁和命运摔跤,谁就要被命运摔个仰绊子,最后头破血流的还是他自己。耳闻目睹也好,感同身受也罢,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良子果然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放起了羊,掌握了其中的基本程序。一段时间过来,良子不再像抽了筋似的,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吃吃,该睡睡,已经不把那些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以及无厘头的故事当回事了,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这样就好,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伦纲常,放羊也有放羊的规矩、好处和乐趣。前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放羊三年,给个县长也不当。有一群羊好端端地放着,就能往下过日子。

日子是什么?

日子,就是日子。

是日子,就得往下过。

就得一日一日地过下去。

爹那张松垮垮的老脸开始有了笑容。一笑,脸上的肉就挤到耳根子下,露出被劣质纸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阳光一照,满嘴都是金子似的。爹这辈子就没有刷过牙,娘也是,省下的牙膏钱大概能买一头骡子了。骡子非驴非马不能生育,如果能生育,就是一群骡子了。良子有时候看着爹的模样,思想开了小差,脑子里会冷不丁地产生一些匪夷所思的联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样想过了,他又有一些后悔,怎么能这样对爹,大不敬啊。爹当然不清楚良子想了些什么,只是由衷地说,岁数不饶人,人老不中用,骂归骂,为谁好?家还要由儿子来当,一群羊也装不进棺材里带走。娘说,只要我们两个老东西上了天堂,天堂里也有我们放的羊。爹的一席话,有交班的意思,让良子将放羊进行到底。良子装糊涂,一声不吭。娘随便搭的一句话,让良子听了更是一惊,让他的情绪又萎靡不振了。他其实还没有完全想好,到底接不接这个班。良子如果接了,结果不言自明,爹的现在,就是他的将来,这是一条再现实不过的道路。

娘的想法更加具体,更加现实。在充分认可爹的安排的前提下,娘的意思是男大当婚,该给良子说个媳妇了。如果看上了谁家的闺女,娘托人去说媒提亲。娘这样一说,爹立马表示赞同,甚至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老掉牙的古训都搬了出来,大有逼婚的架势。爹娘不识字,却记住了不少古训,运用得也恰当。老两口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跟演戏似的。好汉架不住旁人劝,何况是自己的亲爹亲娘,更何况句句说在点子上,都是虽然没有腿却能够走遍天下的大道理。良子一边听,一边笑,模棱两可,照例阴阳怪气地装傻充愣。被爹娘说急了,良子就一个蹦子跳出屋门扬长而去,或者挑上水桶到井上挑水去了。

其实,爹娘说得次数多了,良子也真是动了心思,是该找个媳妇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迟早的事情。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不要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更不要父母给他包办婚姻。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这样做也太封建了,太落后了,很不文明,对不起自己上过的那十几年学,对不起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墨水。他要自己找,自由恋爱,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城里的年轻人怎样恋爱?电影里有,电视里有,书本里有,他都看过,也曾经想入非非,朦朦胧胧地设计过自己未来的爱情和婚姻。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恋爱,很浪漫,有情调,有滋味,当然也很文明。良子没有考上大学,也入不了城镇户口,成不了城里人,但可以做一个文明人。做文明人也并不是城里人的专利。无论在城镇还是乡村,做一个文明人应该是很高尚的事情,值得提倡和鼓励。良子的这种想法,无可厚非。

良子一心一意想做个文明人。因此,爹娘一再唠叨良子找媳妇这事,良子一再拒绝。

良子说,不不不,我要自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