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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扬,秋草黄。
说着,说着,一年一度的打草时节就到了。今年秋天和往年秋天一样,村里人照例要去北边沙漠的湖道里打草。那里的湖道是这个牧村共用的湖道。如果说羊群是村里人流动的银行,湖道就是村里人固定的银行,存储的期限是一年,一年一取,整存整取,取的时间是在秋天。这是规矩,不能有任何逾越,这或可称之为道法自然。只有固守这个规矩,顺其自然行事,牧村的人们才能够相安无事,过和谐的日子。
所谓湖道,就是沙漠里面自然而然形成的湿地,有大有小,大的有几千几万亩,小的还不到一亩。湿地的周围是一道道沙梁,高低不等。湖道地势低洼,犹如锅底,有的还会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逢雨水充足的年景,湖道里的草就长得格外旺盛,或曰葳蕤。书面语称绿洲,听上去文绉绉的,当然也是很诗意的。牧人们不讲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干脆叫湖道,也很贴切。湖道里生长的植物主要是芦草。或许是芦草的命贱,有点雨水就不遗余力地生长,大面积地扩散开去。就像穷人的孩子,好养活。芦草穗子成熟的日子里,湖道里飘满了洁白的花絮,五黄六月下大雪似的,煞是壮观。这样的场面说悲壮也可以,毕竟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了嘛。也有少量的沙竹糜子掺杂其中。顾名思义,沙竹糜子茎秆挺拔,叶子修长,乍一看确实像生长在南方的竹子。沙竹糜子的优势在于拥有发达的根系,牧人称之为蓄根。蓄根窜到哪里,沙竹糜子就生长在哪里,沿着长长的蓄根延伸而去,无风的时候,像一排排挺立不动的哨兵,忠实地守护着湖道。沙竹糜子同时具备很好的实用价值,用途广泛,被当地的牧人收割了,编成簸箕、箩筐或者篦子之类的器物。湖道里没有狼虫虎豹这种凶猛的动物,只有鸟雀、野兔、狐狸、獾猪、刺猬什么的小动物出没,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它们按照各自的生存法则,繁衍生息。于是,秋天的湖道里,总是弥漫着这些小动物们求偶的欢娱和生殖的气息。
秋天的湖道,几多风流,几多倜傥。
打草的工具是镰刀,和农人的镰刀一模一样。只不过农人收割的是麦子,牧人收割的是芦苇或者沙竹糜子一类的牧草。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家家磨刀霍霍,将磨好的镰刀挂在墙上或者立在屋门背后。晚间,这样的镰刀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就会发出贼人目光一样锃亮的光芒,看准目标后,随时准备出击。还是按照以往的规矩,每家都出劳动力,一家一个,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个体的力量不同也不能相差太大。因此青壮年居多,几乎是清一色的汉子。
在广大的西部牧区,在天高云淡的秋天到湖道里打草,是最浪漫的一件事情,也是最能够展示自己豪情壮志的一种体力劳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集体劳动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然后盛开劳动之花,收获丰收之果。打草时节同样又是快乐的时节,甚至是一种集体狂欢。从早到晚,欢声笑语,除过放羊,到湖道里打草,便意味着牧村这些年轻人充沛的精力找到了另一种宣泄的渠道。之前,他们就在精心准备,彼此心照不宣。没几天,湖道里就架起了几顶白色的帐篷,在绿草的葳蕤中,像几棵巨大的蘑菇突兀而生。遗憾的是,男多女少,女的少得可怜,使得这一年一度难得的集体狂欢阳刚有余,阴柔不足,比例严重失调。还要说明的是,这几顶帐篷围绕着一间低矮的黄土小屋,众星捧月般。小屋专供打草的人们熬茶做饭用,也就是厨房。这种格局已经延续了多年,习惯成自然。
出乎意料或者在意料之中,秀秀就在小屋里。秀秀的任务很单纯,也很温暖,充满了人间烟火,给大家熬茶做饭。十几个汉子,只有秀秀一个女子。秀秀真的成了一枝独秀,十分惹眼。
这是大家极力推举的结果,秀秀没有推辞,可能是盛情难却吧。都说,秀秀你就给我们熬茶做饭吧,别人有啥,你也有啥,啥也不少,你的那一份草,完美包圆了。还有人调侃说,秀秀的手气好,熬的茶做的饭格外香,就连你腌的咸菜疙瘩都比别人家的清脆,咸淡正好,我们吃了格外有精神。你看今年的草长得多好,我们一定要多打草,打好草。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美美地吃上一顿。潜台词是,细皮嫩肉的秀秀,漂漂亮亮的秀秀,你天生就是晒不得日头的,打的哪样草?待在屋里最合适。有你秀秀陪在我们身边,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看着就喜欢。更深层的意思,就不大好说了,谁的心里都明白,镜子似的。这样一来,秀秀就不能拒绝了,否则,就是不近人情。这种不近人情的事情,秀秀是做不出来的。秀秀心里当然也很明白,也镜子似的。明白对明白,就是明明白白。
在沙漠深处,湖道是一道风景。
秀秀走进了湖道,秀秀便成了湖道里的另一道风景。
照此说来,到湖道里打草的汉子们真的是有福了。什么福?眼福。看湖道,看湖道里的秀秀,物的风景和人的风景,两样风景一起看,岂不是大饱眼福?
小屋却很简陋,只有一门一窗,窗子小得仅容得一只狗出入。远远地看上去,小屋就像一只独眼豁嘴的怪兽蹲在湖道里,寂寞而无奈地仰望着天空。人去屋空,小屋闲了整整一年。小屋的门窗遮挡得不够严实,不仅又经历了一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而且里面堆了不少沙土和野物们的排泄物,主要是它们的粪便。这很好理解,人去屋空之时,小屋便成为一些野物们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现在人来了,这些野物们只得撤退,离开小屋到草丛里去。都不用秀秀多说什么,汉子们个个争先恐后,不消一时三刻,就将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了。锅台、灶眼和烟囱都重新盘了一遍,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味。火燃起来了,一股炊烟在屋顶上飘飘摇摇地攀升。沉静了一年的湖道,又有了人间烟火。
气氛很好。
秀秀难得地笑了。
秀秀一笑,所有帮忙的汉子们也都笑了,笑出许多内容。
给秀秀帮忙的汉子里没有良子。给秀秀帮忙的汉子里有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良子一声不吭,袖手旁观,站在旁边傻呆呆地看着。他插不上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插手,像个甩手掌柜,更像个局外人。其实,他是很想像其他汉子那样,像他那几个曾经的伙伴那样,实实在在地帮秀秀一把。给秀秀帮不上什么忙,这让良子感到尴尬和不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看见秀秀笑了,良子也笑了,不由自主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秀秀笑得很轻,几乎不出声。良子也不出声,心里却很响,咚咚咚,敲着一面小鼓。在这个闹闹嚷嚷的过程中,包括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在内,他们都不怎么看良子,更不和他说话,就像他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进入湖道的第一天,良子就被莫名地冷落了,成了孤家寡人。良子很委屈也很生气,心想,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竟然没人理睬,难道我连一个泥塑的桩墩子都不如吗?泥塑的桩墩子上还时不时地拴一匹马或者驴子什么出气的活物呢,或者落一只鸟雀。
秀秀竟然也没有看良子一眼。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良子的心也跟着西沉的落日凉了冷了,他只能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湖道的夜晚,断断续续地吹过清爽的风。芦草和沙竹糜子被夜风吹拂得一波一波的,在湖道里低吟浅唱。间或,沙竹糜子修长的叶子擦着地面时,又发出一种独特的沙沙声响,犹似大合唱中一个特殊的声部。偶尔传来一阵鸟雀们的叽喳,之后,就安静了下来。鸟雀们安静了,草丛里的虫子又叫得发疯,此起彼伏。大漠之夜的天空高远而深邃,星星又稠又密,大星亮闪闪,小星也亮闪闪。没有月亮,没有云朵,无遮无拦,星星就格外的亮,亮得令人心悸,甚至是亮得不怀好意,令人无端地产生一些不祥的联想。星夜之下的沙梁划着一道道弧线,很柔和的样子,却不能盯得太久。盯得太久,那沙梁好似一条条巨蟒,在夜空下睁开了睡眼,庞大的身躯紧跟着扭动了起来,起伏着伸向远方。
良子坐在帐篷门口,盯了一会儿沙梁,就再也不敢继续了,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浩瀚,银河是通天长廊,没有尽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据说星星和人类之间存在着古老的对应关系。良子能够辨识那几个著名的星座,但始终不能够确认自己究竟属于什么星座,尤其是自己未来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在那个叫吉镇的小城里上中学的时候,他曾经从同学那里借阅过一本相关的书,按图索骥地对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人的星座比血型更能够准确地说明性格特点,甚至预见自己的命运。想起学校,良子的心止不住又一阵扑腾。他的好几个同学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这就是分野,命运的分野。他们虽然同窗多年,但自此天各一方,恐怕再也不会谋面。而他自己呢,泥牛入海无消息了。不,比泥牛入海更加不堪,他是一粒沙子,被命运的风,无情地吹回大漠深处。没有哪个同学会留念他,更不会在若干年后还记得他。他也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会忘却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就像一篇文章被删除了许多段落,变得面目全非,不忍卒读。
闹闹嚷嚷的汉子们钻进帐篷,点了煤油灯或者蜡烛,三五一伙地凑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玩了一阵扑克,喝了一些酒,就早早地睡了。原本洁净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酒香。自从那次大醉后,良子再没有喝过酒,而且是滴酒未沾。他对酒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甚至很厌恶。玩一玩扑克嘛,还说得过去。尤其是现在,在湖道里,在寂寥的夜里,玩一玩扑克什么的游戏,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以消磨无聊的时光,尽管他平时很少玩。这样一想,良子就有了这种渴望,也在静静地期待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良子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如果他们发出邀请,良子是不会拒绝的,甚至还很愉快呢。然而,没有谁邀请他喝酒或者玩扑克。他们的冷漠,让良子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地参与其中呢?想来想去,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良子没有主动参与其中,不是不想,而是抹不开自己的面子,万一被他们拒绝了怎么办?一旦出现这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该怎样应对和收场?良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并且就是针对他的,却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们都不敢玩得太疯,不敢喝得太多,明天要起早,赶在日头出来之前这个宝贵的时段多打草,这同样是规矩。清早的芦草是脆的,打起来轻快顺手,也不怎么费刀刃,能够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除了良子,牧村的汉子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个个都很老练,个个是打草的一把好手。本来嘛,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次到湖道打草,良子爹是要来的,却被娘给制止了。娘为什么要更弦改辙,要良子到湖道打草?良子心里明白,爹心里也明白……
这时,吱呀一声,小屋的门开了。秀秀出屋了。
哗啦一声,秀秀倒掉了一桶洗锅的泔水。
良子这才意识到,在湖道打草的时节,只有秀秀睡得最迟,起得最早。她要赶在大家出工前熬好茶做好饭,等大家吃喝罢了,再洗锅刷碗,继续准备下一顿餐饭。说来说去,起早贪黑的秀秀其实最辛苦。
吱呀一声,秀秀进屋了。
小屋里的灯光,亮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