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回到牧村,良子的自由恋爱蒙上了一层浓密而恐怖的阴影。

牧村里到处流传说,良子去了一个月,竟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不到湖道里打草。起初,也有人表示怀疑地说怎么可能呢,一家出一个劳动力,冬天喂羊的时候,那个大草垛每家都有份,很公平的。如果良子不打草,那个大草垛就没有他家的份,他家的羊群该怎么过冬呢?谁都清楚,那可是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良子再不实在,再不正经,再是个二杆子,毕竟是个高中生,喝了多年墨水,不会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传话的人说,让事实说话嘛,所有去了湖道的人都能够证明。良子去了一个月,连镰刀把子都没有摸过一下,还说镰刀丢了,找不见了。后来完工的时候,他的镰刀又出现了,岂不是咄咄怪事?他的镰刀都生了锈。有人说,他良子不去湖道里打草,还能干啥,莫非躺进帐篷里睡了一个月的大头觉?还不把头给睡扁了。传话的人说,你们如果不相信,去问秀秀嘛。有人说,这和秀秀有啥关系呢?传话的人说,秀秀啥都知道。听话的人兴趣大增,就紧着问传话的人。传话的人说,良子从早到晚钻在小屋里,和秀秀黏糊在一起。还说良子和秀秀黏糊来黏糊去,就那个了。听话的人和传话的人随后就笑,笑得呱朗朗的,像一群争风吃醋的呱呱鸡。

有人去问良子。

良子说,我确实没有打一把草,我的镰刀丢了。我的镰刀直到收了工,第二天回家的早晨才找到,是别人悄悄地立在我帐篷门口的。我现在都在怀疑我的镰刀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丢了,一个月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镰刀确实已经生了锈。有人说,才一个月,镰刀咋会生锈呢?良子说,我分析镰刀是埋在湖道里了,湖道里湿气重,镰刀被水湿了才生的锈。如果埋进沙子里,不会这么快就生锈,说不定早让风给刮出来了。有人说,你不会借上别人的镰刀打草?十几个人几十把镰刀呢。良子说,他们不让我打草,让我给秀秀帮厨,说一日三餐,秀秀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人说,你就老老实实地给秀秀帮了一个月的厨,没干点别的?良子说,什么意思?有人就极其暧昧地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良子很无奈,很气愤,说,我和秀秀是自由恋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信不信由你。有人说,儿子哄老子,风刮草帽子,你连自己的爹都日哄呢,谁信?也难怪,湖道里一定有千年修行的狐狸精在作怪,要不年年都出这码子丢人现眼的事。

有人说罢,扬长而去。

至此,良子才确认,他一步步地掉进了一个早就设好的圈套。

不过,良子满不在乎。

早些年,湖道里是出过一起所谓的男女苟且之事,传得沸沸扬扬、风风雨雨的。女的三十几岁,是个寡妇,叫许金花;男的是个光棍,村里人都叫他田大。至于他的名字真正叫什么,无人知道。他是从贺兰山南边的河套地区辗转来到牧村的,牧村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他是个赶马车的好把式,将一杆长鞭甩得花枝招展、风生水起。许金花和田大两个人确实是在湖道里打草的时候偷偷好上的,却做得滴水不漏,打草的人谁都没有看出来。许金花做得一手好饭,就在小屋里抹锅上灶。田大倒没有给许金花帮什么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早出晚归地去湖道里打草,很勤勉,从不偷懒,不仅是一个赶马车的好把式,还是一个打草的好手。也许正是这一点,让许金花最终看上了年龄比她大好几岁的田大,心有所属,决定两个人铺铺盖盖地合伙过日子。回家的前几天,月黑风高的一个深夜,有人出去撒尿,听见草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心生好奇。于是,他们两个人在大草垛里一丝不挂地被捉住了,捉奸拿双,证据确凿。在那样一个年代,他们两个人后来的处境可想而知,被当作流氓双双被批斗,然后采取隔离的方式接受劳动改造。没有几年,许金花和田大错前错后地死了,也没有被埋进本家坟场,只在很偏僻的地方立了两座孤坟。他们两个人至死也没有走到一起。后来,政策松动了,许多人的冤假错案开始平反。由于许金花和田大已经死了多年,恐怕早就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便无人提及。

关于许金花和田大的故事,良子不是不知道。鉴于他们两个人你情我愿,属于自由恋爱,良子早就在心里给他们平了反。

良子可以给死人寡妇许金花和光棍田大平反,活人却不给良子平反,使得他的自由恋爱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这也很不公平。碰见良子的人都怪模怪样、挤眉弄眼地笑,好像他的脸上突然烂了鼻子少了眼睛长了麻子,变成了一个令人恶心的丑八怪。良子说,你们都是思想封建,狭隘落后。听的人并不去琢磨这几个字包含的历史与现实内容,认为是骂人的话,也不示弱,极其恶毒地回敬良子说,你是女人裤裆里装糜子,溜×呢。良子被给了当头一棒,翻一翻眼睛,舌头又短了半截,一句话说不出来。旁人笑得更加开心。别看良子是个在城里上了十几年学的高中生,知道不少书本上的知识,一旦和村里的人理论起来,一下子就被他们脱口而出的不堪的俚语打倒了,打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真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既然说不清,那就不说也罢,惹不起,躲着走。过了些日子,良子便也无所谓了,全当是耳旁风。

令良子伤感的是,他不能和秀秀见面了。

秀秀家没有养狗。秀秀的那个爹比狼狗还要气势汹汹,白天晚上不离屋门,死守着秀秀。秀秀一步动不了。良子设计过不下十种和秀秀见面的方式,都失败了。良子没有办法,给娘说了,尽管娘很支持良子和秀秀找对象,却也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人见面,就给爹说了。爹这些天被良子所谓的自由恋爱折腾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不敢出门,像一只掉了毛的老雁窝在家里的炕上唉声叹气。见良子还要继续折腾下去,就再也不买这个风流加糊涂的账了,骂得佛跳墙鬼吹灯,儿子败姓,老子跟上羞先人。无奈之下,娘豁出去一张老脸,低三下四地请求牧村里一个平时处得还不错的老姐妹递过话去,正式提亲。意思是多说些软话,将错就错。秀秀终究是要嫁人的,良子好歹是个高中生,模样也不差。再说了,全家人都喜欢秀秀,让她进门就当家,不受一丝委屈。

那个老姐妹带着良子娘的旨意和期待去了,又很快传过话来,说是好话说了几箩筐,秀秀爹死活不同意。嫌良子不实在,念了几天书到处张狂,丢人败姓,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去了湖道一个月,竟然一根草都没打,还说把镰刀丢了,这不是红口白牙说胡话吗?没有打下草,自家的一群羊冬天咋过?他家的屋顶都开了窟窿,夜晚数星星,那土墙酥得咳嗽一声往下掉泥皮,咋不说补一补抹一抹?买的啥发电机电视机,耍的啥排场?这叫光屁股追狼,死要面子不要命。秀秀嫁给这样的二杆子,算是睁着眼睛往穷坑里跳。秀秀的爹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把良子数落得有皮没毛。不,是没皮没毛,里外不成形。那个老姐妹像是还有话没说出来,问得紧了,才说因为秀秀和良子在湖道里做下的那码子见不得人的事情,挨了她爹的打,躺在炕上动不了身。良子浑身一激灵,像打在自己身上。

不中用的爹。

不中用的娘。

不中用的媒人。

良子要自己去,去的时候神情很悲壮,单刀赴会。他不信秀秀的爹真的是老糊涂了,成了一块劈不开的榆木疙瘩。爹娘劝不住,也就作罢。只怪自家养了个不争气的货,屎把脸糊了。不消一时三刻,良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脸白得骇人,像裱了一层麻纸,眼神瓷登登的,暗淡无光。良子去了,实际上是等于没去。良子根本就近不了屋门,远远地就被秀秀的爹堵在了半道上。秀秀的爹还是那个老姐妹学说过的几箩筐话,然后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再敢走近我家的屋,敲折你的干腿棒子。

狗日的秀秀爹。

老不死的秀秀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