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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子家的土屋处在牧村的最东头。良子家最先沐浴日出的光芒。
在小小的牧村里,良子家的土屋却最低矮、最破旧,看上去萎靡不振,一副衰败的气象。良子家属于独门独户,与牧村的其他人家不沾亲不带故,也极少相互走动。己扫庭院门前雪,何顾他人瓦上霜。良子家即便是逢年过节,也是自娱自乐,在自家门前象征性地放一挂鞭炮,听个响儿,动静不大。这样的人家,是很容易被轻视的。好在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也就无所谓了。良子的父母在这方面有着很好的心理素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子平静得像一汪清水。如果说有什么动静,恰恰来自良子。良子就像一颗石子,尽管是一颗并不怎么起眼的石子。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石子投进水里,都会激起涟漪,涟漪一旦扩散开去,就会形成波动。
现在,良子就坐在自己家门口。
良子坐在自己家门口那个很有一些年头的土墩子上,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
一只鹰在牧村上空一圈一圈地飘,像一只老旧的风筝。这是一只孤鹰,在牧村上空飘了多年。多年飘过来,这只鹰自己也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鹰,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栖息,至少它没有栖息在牧村西头涝坝旁边的大树上。白天的时候,它从某个方向飞来,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它飞来的方向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天黑之前,它便从某个方向消失,消失的方向当然也是有所不同的。这样来来去去的,这只鹰的行踪就显得很神秘。尤其是它如人里头的君子,有着很好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情操,不抓鸡不逗猫,不啄食羸弱的羊羔,倒像是牧村的一个保护者,不惹是生非,恪尽职守。村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宽容了它的存在,有时候无意地抬头,当画儿看。有鹰的天空,真的是一幅言简意赅的画儿呢。良子也看那只孤鹰,起先是百无聊赖的那种。境由心生,良子看着看着,就联想到了自己现实的处境,心生落寞,几多感慨。
这时,从良子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是一个穿戴朴素,围着花头巾只露出眼睛的小媳妇。为什么是个小媳妇呢?因为她身后还背着一个娃儿。这个小媳妇是谁?良子当然不认识,但能够判断出来是牧村的,大概结婚才一两年,很快有了娃。由大姑娘到小媳妇再到年轻的母亲,这就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对良子也是如此,只不过需要转换一下性别和角色罢了。由女而男,虽然角色不同,环境却是一样的。一直以来,这个小小牧村的人们恪守传统,心无旁骛地放羊。但是,时世在变,牧村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外出打工了,主要是几个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不安分的年轻人。这个小媳妇原本走得匆匆忙忙的,经过良子身边时却放慢了速度,脚步停顿了一下,也许是觉得良子蹲在土墩子上像一只孤鹰,模样实在滑稽有趣。小媳妇乌溜溜的眼睛向他闪烁了几下,然后扬长而去,留给良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巧妙的背影。小媳妇身后的娃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安静异常,大概是将母亲的后背当作摇篮,舒舒服服地睡了。
良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媳妇渐渐远去的背影,无限的惆怅,全身打个冷战,心想要这么一辈子过下去,如何是好?良子曾经夸下海口,考重点大学不敢吹牛,考一个普通大学还不是随便一个动作。三根指头捏筷子,十拿九稳。当初,人们都信,因为这个牧村就良子初中毕业后,又顺顺当当地升进吉镇唯一的高级中学,表明距离大学的门槛又近了一步,甚至可以说是一步之遥。实在是造化弄人,良子高中学满,期间也勤勉刻苦,结果却名落孙山,只揣个高中毕业证灰溜溜地回了家,岂不遭人耻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似乎是归零了。这样的结果,即便别人不说什么,良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和羞愧。
在牧村里,良子还是有几个儿时的伙伴的。也就是说,儿时是,现在不是了,只能说是曾经的伙伴。
良子回到牧村后,却躲在家里不出门,更不和曾经的伙伴打招呼。但是牧村太小,东头放屁,西头也听得见。消息不胫而走,都知道良子没有考上大学,卷铺盖回家了,而且是趁天黑回来的,偷偷摸摸地跟做贼一样。如果良子果真考上了大学,还不得衣锦还乡似的,大摇大摆地从牧村招摇而过?确认良子没有考上大学的消息后,几个曾经的伙伴心理平衡了许多。心理一旦得到某种平衡,其言也善,就有几个曾经的伙伴主动找上门来,大热的天,关怀嘘暖,反倒使得良子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憔悴难对满面羞,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从此不再见人。
看见良子几个曾经的伙伴主动找上门来,又是一脸诚恳地问这问那,良子的父母受宠若惊,先就被感动了,沏好放了白糖的凉茶端到炕桌上,借故躲了出去。良子父母的意思是,这样也好,让这几个曾经的伙伴给良子宽宽心,安慰安慰他,免得他一时想不开落下什么癔症,往后的日子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一家人谁都不好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几个曾经的伙伴不要说上大学,连高中都没有上过,不也过得好端端的吗?退而求其次,啥样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良子父母生育得晚,良子又是独生子。良子的父母不是不想再生个一男半女,而是生不出来,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人丁不旺,就成了良子父母的一块心病。由此可见,良子在这个家庭里拥有怎样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单就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一条,就容不得良子有任何闪失。显然,现在处于人生低谷和尴尬境地的良子,还顾不上考虑这个传承家族血脉的重大问题。现实的问题是,良子觉得自己已经在几个曾经的伙伴面前丢尽了颜面,躲还躲不及呢,更不要说和他们握手言欢、重叙友谊了。因此,良子面对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接下来就更显得不可理喻了,甚至不近情理,良子那点可怜的自尊受到刺激后,反倒很虚无地膨胀起来。
良子最终用沉默拒绝了曾经的几个伙伴的探视,那扇心扉关闭得紧紧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曾经的几个伙伴只能扫兴地离去。热脸蹭了别人的冷屁股,谁都不乐意。一段时间过后,有关良子的笑话便传出来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一锅添油加醋的滚汤,沸沸扬扬地传得满世界都是。有好事者还很细致地总结了一下,是这么几条。
其一,有一个曾经的伙伴问良子,秀才,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究竟是咋回事?良子吭哧了半天回答不上,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然后说等他查一查书再回答这个问题,说是书上什么都有。后来,良子说书上没有,是这个伙伴故意日哄他呢。这个伙伴就讥讽说,良子你念了十几年书,反倒把书念进狗肚子里了,狗肚子盛不住二两酥油,狗肉上不了席面,你咋能回答上这个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的问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问你爹去吧,你爹虽然没有文化,放了一辈子牲畜,但你爹比你清楚。
其二,牧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生产队。三级核算,队为基础,每年都要统计生产成本和收入、牧民工分和分配什么的。有一天,队长正儿八经地找到良子,说原来的会计年老眼花,经常算错账,要良子这个牧村唯一的高中生代司其职。良子却当场拒绝了。队长很生气,认为良子骄傲自大,不给面子,就批评良子说,这样的好事别人打上灯笼都找不到,良子的脑子让驴给踢了,不知天高地厚。良子不得不说实话,他不会打算盘,中学里教“爱克丝”“弯”“赛因”“靠赛因”,不教算盘。队长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队长说,高中生不会打算盘,不懂“九归架架”(算盘的一种打法),你日哄我呢?那好,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辈子你就端着个鸡屎棍子(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戳羊沟子去吧。
其三,有一天早晨,良子的爹突然心血来潮,要考一考良子。良子的爹说,羊要到滩上吃草了,你去点个数儿。良子站在羊圈门口,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闹嚷嚷一片,反反复复数了几遍,几遍下来几个数儿,也不知道是数多了还是数少了,是数对了还是数错了,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近似值向爹报告说,一百一十八。良子的爹沉下脸说,贼娃子,鬼日的啊,让你当家可不得了,搭上羊不说,把你爹也得活生生地卖掉。不是一百一十八,是一百二十九。
这三个笑话编得可谓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村里人都当故事听。听的人都心领神会,忍不住大笑,笑罢了胃口大增,说是一顿能多吃两老碗干饭。村里人都说,良子的爹是花了个大价钱,买了个臊巴眼,良子连他爹也日哄呢。
这么不被人看重,惹得许多奚落,良子心里憋着火,肚子里含着委屈,眼睛看什么都不舒畅,都幸灾乐祸似的。
良子想: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