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 海

苍 海

贺兰山,在大西北广袤的原野上突兀而起,沐浴着高原的阳光和月色。白天的时候它是热烈的,夜晚的时候它是冷峻的,只有在阴雨连绵之时,才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柔情。它的东边是九曲十八弯的滔滔黄河和阡陌纵横的平川,自古以来被文人墨客们誉为塞上江南,俗称前套和后套。山的西边是植被稀疏的荒漠化草原以及海海漫漫的腾格里沙漠,时不时涌起遮天蔽日的沙尘暴。

一山之隔,两个世界。

接近山脚的一片沙漠地带,被当地的蒙古族牧民称呼为厢根达来,曾经是游牧的好地方。早些年,这里雨水多,沙漠的低洼处有浓密的草甸,也叫湖道。夏秋之际,草儿青、草儿黄,有花香、有鸟语,真的是莺歌燕舞呢。牧人提上火枪在草滩上转一圈,就能轻轻松松地打只野兔,如果幸运,或许还能打只黄羊。黄羊是一种十分警觉的动物,在它短暂的一生中,奔跑占去了大部分时光。据说黄羊肉野味十足、奇香无比。它不仅是狼追逐捕获的对象,而且是猎人射杀的目标。因此,黄羊的命运便可想而知,它的身旁永远潜伏着致命的敌人。其实是人祸大于天灾,于是,这里的黄羊越来越少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里基本上就没有黄羊的踪迹了,甚至野兔也少得可怜。狼呢?自然也是销声匿迹了。现在只能在牧人随身携带的刀鞘上,偶尔看见一枚被当作装饰品的磨得闪闪发亮的黄羊角。

那么,厢根达来,是什么意思呢?

厢根达来是蒙古语,是海的意思。正所谓沧海桑田,究竟是沧海,还是苍海?闰子之所以这样琢磨,完全与自己的心境有关。他认为是苍海,而不是沧海。如果是苍海,应该具有某种诗意。虽然闰子并不明白什么是诗意,最初知道厢根达来具有这样的意思时,他的心里却是悸动了几下的,似乎是那样一种挑在心尖儿上的颤抖。恰巧的是,又正好有一队大雁从头顶飞过。嘎咕嘎咕,大雁的叫声高远而遥迢,就像是有意地附和了闰子当时的思绪和心境。闰子当时就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在遥远的过去,这里说不定就是恣肆汪洋的大海呢。后来,大海消失了,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浑黄、宁静、凄迷、荒凉。经过如此这般地推敲,反倒强化了闰子的固执己见。因为在闰子的记忆里,干旱少雨占据了这里一年四季大部分的时光。闰子现在的脚下,草就稀疏得可怜,还被烈日晒得卷起了纤细的叶瓣,虫子一样的根须裸露在外面,用不了几天它就枯死了。这样一来,沙地上便无奈地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惆怅。闰子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是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沙漠里还有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小贝壳,用手轻轻一捻就成了白色的粉末。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的气息。

终于,这里的牧人开始退却了。

他们赶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羊群,到更远的地方寻找新的牧场。还有许多人背井离乡、弃牧从农,到山脚下的察哈尔滩开荒种地,握惯牧羊鞭子的手抡起了粗笨的锄头。据说有的牧人在无奈地抡起锄头的那个瞬间,泪流满面,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劳动方式的改变,使他们失去了那种牧歌般的自由自在。曾经的草场变成了田地,曾经的牧人变成了农民,曾经的羊群变成了庄稼。他们没有了放逐自己心灵的旷野,他们把一壶烧酒喝得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他们中的不少人一日三餐烧酒不断,沦为地地道道的酒鬼,然后成为被命运鞭挞的奴隶。所谓沧海桑田的衍生之意,大抵如此吧。

但是,生活还在继续,他们必须活下去。

也有人在默默地做着一种坚守。

就在这片沙漠东缘一处小小的开阔地上,坐落着一间黄泥土屋。土屋没有隆起的房脊,没有前伸的廊檐,甚至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不大的门供人进出。远远地看上去,就是一座古老的烽火台。白天的时候,在阳光下黄得耀眼;到了晚上,尤其是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则变成了一座黑黝黝的坟堆,孤寂,落寞。土屋常常是悄无声息的,静得好似一座冷清的古庙,连一只雀儿都不愿意驻足。当然,毕竟还有人居住着,从早到晚,土屋的屋顶上总会飘起一两回淡淡的炊烟。淡淡的炊烟断续地上升,像一条孱弱的小蛇。黄昏时分,等到炊烟没了,屋顶上会出现一个向远处张望的老汉,伴随着几声沙哑的呼唤。

闰子,吃饭呢。

过一阵子,远处便相应地移动着一个黑影。黑影渐渐地近了,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倒是健壮,裸露的肌肤在夕阳里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有那么几分男人的粗犷。这小伙子自然是闰子,是站在屋顶上的那个老汉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

父子俩,就这样守着一片沙漠。

此时此刻,闰子躺在湖道旁边的一面沙坡上,迷迷糊糊地,一觉刚睡醒。

他渴了,早晨出门时背的一壶茶水已经喝光了,几个发面馒头也吃掉了,就百无聊赖地揪一根身边的芦草,放进嘴里轻轻地嚼。闰子打了差不多一天的草,很累。草是芦草,还绿着,被阳光照射后,绿中带柔,有很强的韧性,尤其费镰刀。刀刃割不了几拢草就老了,闰子往往要换三四把镰刀,才能将一天的时间坚持下来。于是,父子俩自然而然地进行了分工,老子晚上在家里磨镰刀,儿子白天在沙漠的湖道里打草。他们就这样坚持了许多天,默契,平和。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些,雨水缓慢地渗进湖道里,湖道里又长起了芦草。打下,晒干,垛成垛,冬天的时候喂给羊吃。

闰子嚼着芦草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很响亮。

恰好有一只俗称沙和尚的雀儿,驻足在一棵芦草上摇头摆尾,被闰子的这声喷嚏给惊吓后,喳的一声飞走了。闰子微妙地笑了一下,对这只雀儿产生了一种感激。雀儿的出现,应该是一个好兆头。雨水多了,草多了,雀儿也比往年多了,包括兔子和狐狸。狼的重新出现,也是极有可能的。这种前因后果的关系,看似简单平常,实则包含着极其深刻的道理,这是一个亘古的生物链。这样一种链条,其实是很脆弱的,经不起人类的折腾,一旦被打断,再接续起来是很困难的。闰子在百里外的小镇上过几年学,懂得其中的一些道理。遗憾的是,他的学业没有能够继续下去。这件事情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着闰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挂在头顶的日头不知不觉地向西偏了过去,沙丘和沙梁都向东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叠印起来,变成大块的黑色,又遮蔽了一座座沙丘和一道道沙梁。入了秋,天不再热得那么邪乎,偶尔还有风儿吹过来,飘浮起洁白的芦花絮。芦花絮飘啊飘,徐徐落下时无声无息,冬天的落雪似的。

闰子坐起身,懒懒地扭动几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定定地望着东边的那座山。那座山其实并不遥远,如果从闰子现在坐着的地方出发,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十公里。山是贺兰山,挺有名气的,原因据说是由于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其中就有一句“踏破贺兰山缺”。还据说贺兰在蒙古语里的意思就是骏马,一匹骏马驻足在西北辽阔的大地上仰天长啸。盯得时间长了,闰子就觉得那山的峰峦果然像骏马的鬃毛一样动了起来,飘忽不定,远了,近了;近了,远了。他就这样由着自己胡思乱想,到底想了些什么,理不清,好像什么都想,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也许,与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有关?不得而知。现在,清寂的湖道里只有他一个人,幽幽的,像一个孤鬼。连那只好不容易驻足在湖道里的雀儿,也被他的一个喷嚏给惊走了。

闰子没有继续坐下去的兴致了,起身拢好打下的芦草,就开始一摇一晃地往土屋走去。爹站在屋顶上的那一声呼唤,他是早就听见了的。他当然不会等待爹呼唤第二遍。爹也不会呼唤第二遍,或早或迟,他会回去的,那是他的家,他唯一的家。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去处,尽管这个家像一座破旧的古庙,是那么的冷清、孤寂,缺少那种闹闹嚷嚷、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哦,人间烟火。

闰子进了屋,见爹还没有将饭做好,就爬到炕上倒头睡下,脸不洗,鞋不脱。爹停下正在和面的手,睁大了浑浊的老眼。

咋?病了?

没有。

饿了,就先垫点馍馍。

不想吃。

谁惹着你了?

没有。

那就是我惹着你了?

……

爹不再问闰子。

爹知道即使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自从不让闰子到小镇继续上学,闰子就憋了气,整天闷声不语、心事重重,能够从他的嘴里掏出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实在不易。闰子也没有明明白白地说过一句埋怨爹的话,他知道爹苦,就尽量克制着自己。其实,这样一来,谁的心里都难受,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还不如像两个仇人那样粗声大气地吵闹上一顿,吵过了,闹过了,也就轻松了,然后按部就班地往下过日子。现在这个样子是,父子俩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成了两个闷葫芦。屋里有个女人也好,就像一条藤上的叶子那样,陪衬着两个闷葫芦,枝枝蔓蔓地缠绕,不信闷葫芦不开瓢。没有,没有女人,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光棍。

而且是,两个像闷葫芦一样的光棍。

这日子可咋往下过?

爹不再问闰子了,低头闷声闷气地做饭,只听得见锅碗叮当作响。

人怕寂寞。二十岁正是寂寞的时候。闰子已经满二十岁。闰子上学原本就迟,十岁才开始上一年级,先是在牧业大队的民办学校,初中时转到小镇学校。闰子鹤立鸡群般地坐在教室里,被同学们用异样而讥讽的眼光扫着,令他如坐针毡,浑身极不自在。好在他学习还不错,人又淳朴,打扫卫生时处处抢先,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处境,甚至还在同学中间交了几个贴心知己的朋友。他是可以顺理成章地上高中的,却被爹横刀立马地阻止了,一点道理也不讲。闰子明白,娘过世早,爹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尤其是身体垮得厉害,说不定哪天就随了娘飘然而去。那么,闰子作为唯一的儿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别的都在其次,可以忽略。因此,闰子的浪漫主义的幻想和爹的现实主义的务实,尽管并不在一条轨道上,却毫无悬念地发生了碰撞,发出一声闷响。这样一来,他们可不就成了两个闷葫芦?只是,两个闷葫芦里装的药有所不同。

在偏远落后的大漠深处,二十岁的汉子应当顶天立地,置下一份不薄的家产,娶回一个能干活能生孩子的女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最现实的天伦之乐。闰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肌肉和筋骨,哦,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问题是,这几滴墨水在大漠深处并不怎么管用,可能连一棵小草都养不活,怎么能够养活一个女人呢?于是,闰子就有了现实的苦闷。力气自然还是有的,这一年来,他给别人帮忙,砌过羊圈、挖过井、修过沟渠,样样能干。但是在广大的牧区,这些活计只能叫作打零工,零打碎敲,挣不了几个钱。男子汉打零工,低人一等,往往被人瞧不起。半年前,爹通过别人给闰子介绍过一个对象,年龄和他相仿,模样和身材都还不错,见人先是露出一丝羞怯的笑,隐隐约约的有两个好看的酒窝。闰子只看了一眼,心里咯噔响了一声,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那一刻,他觉得身体内部那种压抑的欲望终于被唤醒了,他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家同样也需要一个女人。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回话。大约一个月后,对方托媒人传过话来说,他们对闰子是满意的,小伙子有模有样有文化,但是嫌闰子家里穷,要啥没啥,连门前的柴垛都小得像个鸡窝,恐怕大冬天炕都煨不热,他们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睁着眼睛往穷坑里跳。牧人一辈子和牲口打交道,习惯了直肠子一样的表达方式,很少弯弯绕。

后来,闰子听说那个女子嫁人了,去了山脚下一个叫柳树沟的地方,跟了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男人,彩礼是一百根柳木椽子和一千块钱。她爹就用这些椽子和钱盖起两间砖边包角、墙上刷了白灰的房子,从此告别了烽火台似的土屋。不期然的是,闰子后来还见过那个女子一次,人瘦了,头发稀了,脸也黄了,却挺着个显眼的大肚子。那个女子好像并没有忘记闰子,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眼里不再是羞怯,而是一丝哀怨。他们擦身而过,没有说一句话,却像是把什么都说清楚了。闰子后来就想,那个男人肯定不如他,对待那个女子也不怎么好。有那么几天,闰子彻夜难眠。不知为什么,闰子一闭上眼睛,就觉得那个女子活脱脱地站在他面前,眼里照例是那样的一丝哀怨。按说,闰子和那个女子只是一面之交,无缘无分,哪里来的牵挂?却就奇怪得很,好像彼此之间早已经相熟。那个女子一走,竟然留给闰子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很疲倦的梦,是不是不可思议?

有时候,闰子夜里睡不着,夜游似的光着身子在屋外来回地走,抬头看冷清清的月亮,看光秃秃的沙梁。没有月亮的夜里,就看满天的星星,在苍茫的银河里寻找织女星和牛郎星,想象那忧伤的千古传说,将自己折腾得长吁短叹。如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闰子就想故去的娘,眼睛湿润好几回。在浩浩夜空的遮掩下,闰子的思绪穿越时空,退回到几年前。那时,娘还在。娘在,他快乐,爹也快乐,屋里时不时地有欢声笑语。娘将小小的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日子过得细水长流,有一种迷人的安详。为了省一点煤油,一家人晚上睡得很早,他和娘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爹讲故事。

爹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硬汉子。

有一次在大队部开社员大会,爹跟人打赌,两百多斤的黄米口袋用牙咬着悬空,来回转了几圈,然后甩进五尺高的粮仓里。爹因此赢得了一顿丰盛的饭食,三老碗黄米干饭和十八颗鸡蛋。据爹自己说,那顿饭食让他吃得终生难忘,甚至刻骨铭心,后来一看见黄米和鸡蛋,胃里就止不住地往上返酸水,恶心得要呕吐。爹说罢,就哈哈大笑,很自豪很得意的样子。娘却嗔怪地说,一顿吃伤,十顿喝汤。仗着年轻气盛,不管不顾,亏了自己的身子,在别人那里落下了笑柄,不值得的。爹虽然也后悔,嘴上却不服输,就说,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没犯过个争强好胜的错误?

爹原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爹跑出来得早,那年甘肃的老家遭了旱灾,粮食几乎颗粒无收,饿得实在忍不住,就想跑。不跑不行,不跑就只能等着活活地饿死,跑出去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于是,就跑,反正腿脚是自己的,跑成啥样是啥样。那年秋天,爹腰里扎一根草绳子,怀窝里揣了一个舀水的缸子,从东湖湾出发,蹚过旱马岗,蹚出腾格里沙漠,一路捋黄蒿籽儿充饥,嚼芦草根解渴,终于走到贺兰山脚下一个叫厢根达来的地方落了脚。先是给当地的蒙古族牧人放羊拉骆驼,后来才曲曲折折地入上了牧区户口,占了一处草场当起了正儿八经的牧人,到老家娶回了闰子的娘。沙漠深处的冬天寒风刺骨,尤其是三九天,冻破壶口,在沙漠里穿行时,穿上羊皮大氅都不顶用。冻得受不了,就喝口烧酒,紧紧地靠着卧倒骆驼的肚子睡上一觉。每逢说到骆驼,爹的眼里就会有一汪深情的泪光,有好几回是骆驼救了他的性命。也因此之故,爹从来不吃骆驼肉,遇到有人宰杀骆驼,爹就痛苦而无奈地躲得远远的。他没有办法制止别人宰杀骆驼,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对骆驼的感恩和悲悯情怀,以及对这样一个朴素而古老的生命物种的敬畏之心。

也是闰子亲眼所见,有一年冬天,爹给人家帮忙砌羊圈回来,手上的裂口多得像沾了一层羊毛。爹就找了块羊油用火烧出气泡趁热往裂口上按,滚烫的羊油遇到冷肉后,滋啦啦地响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的焦煳味,就跟古代的酷吏对犯人使用烙刑似的,让闰子看得惊心动魄。再看爹的那张脸,平静得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闰子当时还傻傻地问,不疼吗?爹笑一笑说,贼娃子,冷肉遇上滚油,能不疼吗?疼是疼,却能治冻伤。令闰子称奇的是,民间的偏方看似粗鲁、不靠谱,却往往很有效。爹手上的冻伤经过滚烫的羊油处理后,很快就好了,而且不留什么明显的痕迹。

还有一次,一家牧人嫁女儿,爹被邀请去当东家招待来客。爹把这种邀请看成一种荣誉,在酒场上热情高涨、豪气倍增,对来客的轮番进攻一概不拒。为了给主家争面子,爹像一位勇猛的战士那样,轻伤不下火线,在酒场上打了一夜酒关,将自己的肠胃变成一种简单的容器,大碗大碗地往里面灌酒。天快要亮的时候,爹已经醉得连自己的舌头都找不到了,还让东家搀扶着,挣扎着打了最后一个酒关。人事不省的爹,是躺在一辆吱呀作响的毛驴车上被送回家里的。赶车的是个年轻的牧人,见了闰子的娘后,心有余悸地说,人怕是不行了,一路上就没睁过眼,肚子鼓得像口锅。躺倒的时候,他还不让给主家说,让我悄悄地送回来。这个年轻的牧人说罢,赶起毛驴车掉头就走,唯恐连累自己脱不了身。娘见爹昏迷不醒的样子,束手无策,号啕大哭。娘哭,闰子也跟着哭。那时他还小,八九岁。送人的牧人走了不久,爹大吼一声,猛然坐起,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吐的全是清亮亮的酒水,里面竟然没有一点饭食。爹吐罢,两眼迷瞪,大笑不止,全身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爹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三天三夜,几乎水米不进,喝啥吐啥,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胡子拉碴,人瘦得脱了相,鬼兮兮的吓人。第四天早晨,爹颤巍巍地坐起身,喝了一碗羊肉汤后,郑重地宣布,从今往后滴酒不沾。爹说到做到,从那天开始,果然一滴酒都没沾过,见了酒场就远远地躲开,谁劝都不顶用。因为这个,爹在场面上走动得越来越少,和过去的朋友逐渐疏离,而自己的土屋因为很少有人光顾,也越来越冷清了。在周围的牧人中一向口碑很好的爹,从此成了没人搭理的孤家寡人。

有一次,爹这样问娘,俗话说,女人善了跟人呢,男人善了受穷呢,你后悔吗?

娘认真地看了爹一眼,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闰子,起来吃饭。

朦朦胧胧地,闰子听见爹说话,叫他吃饭。他揉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掌了煤油灯,灯芯像颗黄豆芽发出微弱昏黄的光亮,照得四壁半明半暗。灯光下,爹的脸榆树皮一样布满直一道横一道的褶皱。一张写尽沧桑的老脸,就这样再真切不过地呈现在闰子的眼前。闰子还是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而且这种衰老的进程在加速。似乎是不知不觉间,爹就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仿佛应了闰子的心思,爹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僵硬地停住了,一根被夹起来的面条从筷子中间滑落,掉到了桌子上,还戏谑地弹跳了几下,好像在说,看,你个老家伙,连根软囊囊的面条都夹不动了。再看,爹的另一只手捂着一张脸。爹几年前害了牙疼的毛病,一旦疼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扭曲。

闰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很难过,五味杂陈。

爹老了,老得很厉害。闰子突然醒悟,爹的明显衰老,应该是从娘去世那天开始的。自从娘去世,爹一改过去开朗爽快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爹没有再娶。每逢娘的祭日,爹就跪在娘的坟头上烧一点纸钱,把干枯的两只手插进松软的坟土里,无声地陪伴娘一会儿。爹每年就去娘的坟上一回,然后整天铁青着一张老脸,记性也大不如以前,总丢三落四的,明明需要的是擀面杖,拿起的却是勺子。有一次,闰子鼓足勇气,提醒爹说,娘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就再找一个吧,老来有个说话的伴儿也好。爹说,我要是想找的话,早就找了,还能等到现在?闰子说,现在也不迟。爹说,你娘走得太早,没有享上一天福,我心里不忍啊。倒是你,那个学就不要再上了,该找媳妇了,也好让你娘放心。

正是在不让闰子继续上学的问题上,闰子和爹闹翻了,吵了半夜。吵闹的结果,是闰子妥协了,答应结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道理也许很简单,他不想在爹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为了早逝的可怜的娘,他也应该满足爹的要求,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孝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顺;顺,其实就是服从;服从,往往又是违心的。没有想到的是,闰子头一回相亲就碰了钉子,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不说,还让他无端地陷入一场虚妄的梦境几乎难以自拔。看来,违背自己的心愿,一味地服从,不见得就是什么正确的选择。几个月来,闰子就处在这样的矛盾中,成了一个闷葫芦。

现在,一老一少两个闷葫芦似的光棍,对坐在一盏落满灰尘的煤油灯下,就着一碟陈年的酸沙葱,吃着面条掺黄米的调和饭,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吃完饭,父子俩都没有说一句话。起风了,一声尖厉的呼啸从屋顶上掠过,发出连片的呜咽。风还吹落了烟囱上的半块土坯,屋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和锅灶,再无事可做。爹要出去,说是到屋顶上拾起被风吹落的那半块土坯。闰子说,拾起来又能咋样,再来一阵风,不又吹落了?爹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止住脚步,上了炕。

爹说,睡吧。吹灭了灯。

屋里霎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父子俩沉默一阵后,开始了一场很不愉快的对话。

你想走?爹口气沉沉地问。

闰子一惊,掩饰地说,没有。

没有?

没有。

哄鬼呢?

闰子不吭声。

爹怕你有个闪失,那营生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

我知道。

钱这个东西多少是个够呢?

我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啥?

反正不是为了钱。

你这个贼娃子,叫疯子吹玄了。

……

爹说的疯子,就是闰子儿时的好友天柱。

前些天,在湖道里打草时,闰子意外地遇上了天柱。

一年多没见面,天柱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白净的脸上架着很流行的宽边墨镜,嘴里叼着同样流行的良友牌烟卷,一副城里人的做派。相见得突然,他们两人亲热地抱作一团。你这个狗日的,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沙漠里人烟稀少,平时难得碰上一个熟人,见面少不了开心地骂上几句。天柱摘下墨镜,肩膀往上一耸出了个洋相,说,你不欢迎我?我可想你了。接下来,闰子才知道了,天柱在小镇上有亲戚,念完初中后,靠亲戚帮忙,到山里一个叫古拉本的地方开了煤矿,自己当老板。闰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出产的无烟煤很有名,出口到日本赚取外汇。日本人非常狡猾,据说他们将古拉本的无烟煤低价买了去,填进近海的海底,以备不时之需。古拉本,显然是蒙古语,是什么意思,闰子不知道,也无意去追究。只要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够了。

闰子和天柱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坐在松软的沙坡上交谈着,有说不完的话。临走,天柱才交了底,他这次来就是到家乡招兵买马的。天柱告诉闰子说,无烟煤是宝贝,是乌金,黑色的金子。现在政策放宽了,私人开煤矿的多了起来。煤吃香得很,挖出来拉到山外就是钱。现在的煤老板大把大把地捞钱,说话口气粗得能呛死人,比镇长还牛气。还有那个古拉本,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挺有规模的小镇,白天熙熙攘攘,晚间灯火辉煌。那里的男人会挣钱,也会花钱,从矿井里出来是乌黑的,从澡堂里出来就白净了,然后穿得整整齐齐地去露天舞场跳舞、唱卡拉OK。那舞伴都是些从外地来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屁股扭得像两块刚出笼的热豆腐……天柱说得眉飞色舞,闰子听得走了神。

过些天我还转回来,你想走就跟上。天柱留下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闰子无疑是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让他得意忘形。天柱走后,闰子就再也忍不住了,叉开两腿,举起双臂,扯开嗓子嗷嗷地吼叫了一气,然后从高高的沙梁上往下翻滚,身后扬起一溜浑黄的沙尘。走!山里的一切都开始强烈地吸引着闰子,他没有注意到沙梁上的动静。闰子抬起头时,才看见爹站在沙梁上,手里握着几把磨得锃亮的镰刀。爹是给闰子送镰刀来的,却无意间听见了天柱的一通海吹,看到了闰子的手舞足蹈。爹阴沉着一张老脸,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闰子的心顿时凉了下来,爹是不会同意他到山里去的。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不可更改,不能妥协。那么,接下来的情景,必然是一场类似马拉松式的父子俩的谈判。至于怎么谈,闰子还没有想好。

不过,从那天起,山在闰子的眼里就变得格外亲切了,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召唤,山的每一条褶皱里都埋藏着生动诱人的故事。他再也不能专心致志地打草了,眼睛总是盯着山的轮廓发呆,手里的镰刀不是碰了腿就割了脚。要么,他就丢开镰刀,躺在沙坡上似睡非睡。

爹已经知道了。这样也好,开门见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却话不投机,只能是一夜无话。

父子俩谁都没有睡踏实。

他们用沉默对峙着,考验着对方的耐心。天亮了,爹早早地起来,熬好了砖茶,烙好了面饼。爹盘腿端坐在炕上,开始一碗接一碗喝茶。闰子就不能装作没事似的继续睡下去了,这种耍死狗的做法毫无意义,他必须面对爹,面对随之而来的一番谆谆教诲,或者一顿山呼海啸般的责骂。没有,没有闰子想象的所谓的谆谆教诲,更没有山呼海啸,有的只是沉默,以及沉默之后的一声叹息。爹的这种做法,反而让闰子不知所措、心生不安。闰子沉默不下去了,刚要开口,被爹用一个沧桑的眼神制止了。

爹给闰子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已经远去的却很真实的故事。

闰子曾经有过一个叔叔,却从来没有见过面,按照老家的习惯,闰子应该叫他二爹,这是一个与二爹和煤窑有关的故事。二爹年轻的时候,由于生活所迫,也到煤窑里挖煤挣钱,补贴家用。还不到半年,二爹就被崩塌的煤窑压死了。闰子的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喊着二爹的乳名哭了七天七夜。第七天夜里,屋外莫名其妙地刮起一阵旋风,那关着的屋门突然被风吹开了。包括奶奶在内的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猪娃子进了屋子,神秘兮兮地在地上转了几圈后,才哼哼唧唧地出去了。奶奶当时就昏了过去,其他的人也吓傻了,大气不敢喘。奶奶醒过来后说,那只突然闯进屋里的猪娃子就是死去的二爹,二爹属猪。奶奶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和刺激,直挺挺地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咽气时眼睛睁得老大。

听着听着,闰子就笑了,感觉很不真实,像一个传说。

闰子说,当时你也像奶奶那样,看见变成猪娃子的二爹了吗?爹说,我当时不在屋里,在伙房里给你奶奶熬米汤呢。闰子说,这不就结了吗?传说而已,或者是奶奶当时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人在悲伤过度的时候,是会产生幻觉的。爹说,我相信是真的,你奶奶从来不说谎话。再说了,当时不光你奶奶看见了,旁边的人都看见了。照你这样分析,该不是所有的人都产生了幻觉,或者都说了谎话?闰子说,也许是家里养的猪娃子,或者别的人家养的猪娃子调皮捣蛋,进了屋子。爹说,你开啥玩笑?那时遇上了灾荒,人都没有吃的,哪来的东西养猪?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养了猪,人还能眼巴巴地饿肚子?闰子知道自作聪明,很荒谬地犯了逻辑错误,就及时纠正说,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根据时间推算,那是旧社会的事情了。爹说,石头不认人,新社会旧社会都一样。闰子说,当然不一样。爹说,为啥?闰子说,现在的煤矿有严格的保护措施。

闰子何尝不知道煤矿是高危行业,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尤其是那种私人开的煤矿,保险系数不高,事故频发,而且将工人的命价压得很低。可是,闰子还是执意要去。他也怕,怕寂寞,怕孤独,怕无声无息地过日子,怕每天日头升起后满眼都是漫漫黄沙,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走一遭,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或者领域开辟新的人生。

爹知道,闰子的决心已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十天后,一个晴朗朗的早晨,天柱果然又转回来了。

天柱的身后还跟着万唐、大锁和明辉。他们个个眉开眼笑,像是赴庙会、赶大戏。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灶台边,揭了锅盖添水。天柱知趣地向其他几个人使个眼色,说,大爹有话给闰子说,我们先走一步。

爹终于无奈地答应了。

爹要为闰子包一顿饺子。馅儿里放的是切得细碎的、平时舍不得吃的羊肉干和几年前晒下的沙葱花。这种馅儿的饺子,因为掺杂混合了干羊肉的腊味和沙葱花的野味,奇香无比。轻轻咬一口,黄黄的油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是当地牧人招待贵客的一道美食。因为很难得,平时根本舍不得吃。上马饺子下马面,按照古老的习俗,亲人出远门是要吃顿饺子的。闰子努力使自己吃得格外多,格外香,也格外快。见爹始终没有动筷子,闰子说,爹,你也趁热吃。爹看着闰子狼吞虎咽的样子,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说,爹的胃口不好,爹不想吃。说着,从被褥底下摸出一个油渍麻花的小布包,数出二十块钱递给闰子。闰子默默地接下,嗓子眼里立时像堵了一块浓痰,不知说什么才好。爹老了,还没吃上儿子的饭,却操不完儿子的心。

爹不中用,管不了你一辈子。那里人多事杂,你得处处长个心眼。挣了钱紧着存起来,将来娶媳妇用呢。千万不可沾那些野女人,沾野女人伤了身子,就是一辈子的亏欠。爹的声音很轻,像淡淡的雾从远处飘过来。闰子不敢看爹的眼睛,始终低着头。他这一看,就动摇了自己的决心。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爹毕竟老了,作为儿子,他应该守候在爹的身边才是。这下倒好,媳妇没娶进家,儿子也走了,而且越走越远,让爹的心思落了空。

爹,我走了。

闰子下了炕,背起捆好的铺盖卷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天柱他们几个已经翻过几道沙梁,留下几行蛇样蜿蜒的脚印,不见了人影。闰子长长地打了一声口哨,尖利的口哨声划破了深蓝而宁静的天空。他要寻找一种充满激情与冒险的新生活。他笑了。他加快了追赶天柱的脚步,不一会儿就浑身燥热,然后打了个饱嗝,从喉咙里蹿出一股浓郁的饺子味。条件反射似的,闰子猛地收住脚,转过身去。

闰子怔住了。

爹默默地送了闰子很远,正站在屋后的一道沙梁上手搭凉棚朝他张望。站在沙梁上的爹像一棵沙枣树,一棵被风吹、日晒、雨淋了几十年的沙枣树。再看那座土屋,像极了一只破旧的漂泊在黄色水面上的小船,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这一刻,闰子又想起了长眠在沙漠里的娘,往后也只有爹陪伴着她了。

爹,回去吧……

山在东边。

他们先是迎着日头走,他们的影子像根棍子拖在身后。到了下午,他们开始背对着日头走,他们的影子在前面越拉越长,像钟表上的一根指针直指面前的大山,或者像一根绷紧的绳子牵引着他们走向大山的深处。

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沙漠,踏上一条碎石铺就的山路。路很窄,沿着缓缓向上的山坡不断爬升。身后的日头彻底落下去,夜幕四合的时候,他们进了山,山路开始变得陡峭,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时而沉入低谷,时而攀上峭壁。千奇百怪的石崖扑面而来,又缓慢地向后隐退。不知是谁的脚尖碰落了一块石头,山谷里立刻回荡起一阵令人恐怖的回音。闰子是第一次进山,兴奋和好奇的同时,还有一点担心,怕自己稍有不慎,跌进旁边的深壑里。山里一片漆黑,也很冷。山风劲吹,枯草在石缝里抖动着,不断发出簌簌的声响。天柱说为了节省时间,他们走的是一条通往山里的便道。这条便道就是早些年往山外运煤时走的路,人背,驴驮,现在已经废弃了。天柱还说,走在这样的山路上最好不要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在悬崖峭壁之间产生共振,很容易震落头顶那些长年累月被风化了的石头。闰子他们听了,就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了。

他们只好沉默,一心一意地走路。

闰子走在最后面,任山风吹着自己。他想,很早很早以前,这里也和他们身后的沙漠一样,曾经是浩渺的大海,后来海水没了,不仅出现了沙漠,还出现了大山,山里生长着黑压压的森林。突然有一天,山崩了,地裂了,所有的森林被深深地掩埋进去,终于变成了今天的煤。紧接着,闰子又想到了沙漠深处破旧的土屋、苍老的爹、故去的娘,甚至想到了嫁到山脚下柳树沟的那个女子。

脚下的感觉是山路逐渐向下而去,有谁在背后推着似的,让他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他们还听到了一种机器的轰鸣。转过一道山梁后,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闪闪烁烁的灯光连成了一片星海。一片星海,缀满山谷。闰子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向着那一片星海奔跑而去。

山被撼动了,发出阵阵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