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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小的牧村果然第一次亮起了电灯,果然第一次看上了电视。

只是电灯并不像城里人家的那么明亮,光线黄黄的。电视也是黑白的那种,小小屏幕上雪花多了些,里面的情景和人影清晰一阵模糊一阵,声音还不错,基本上能够听清楚,有男声有女声,有音乐有歌唱。无论怎样,有影有声,就比收音机优越了许多,当然也就奢侈了许多。面对这两样东西,村里人觉得自己和那座叫吉镇的小城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城里人的生活也不再那么遥远了。良子家里有了这两样东西,一时间成新闻传开了。过去门可罗雀的良子家,开始非凡地热闹起来,夜夜人不断,先是娃儿,后是大人,个个将屁股粘在良子家的炕上和板凳上不后悔,一坐就是大半夜。

良子出尽了风头。

有人说,城里商店摆的电视机,买一个行不行?

良子说,不行不行,那是用交流电的,我这是用直流电的,必须和风力发电机、蓄电池什么的配套。意思是说,电和电还不一样,既有交流的,又有直流的。电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村里人对电没有什么概念,缺乏最基本的常识。良子这样一说,他们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也有人心生羡慕,动了心思,要良子帮忙给弄一个。良子说这事情难办,他也是托了城里的同学走了后门才办成的。那时候,风力发电机和直流电视机刚刚出现,属于新生事物,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这也说明了一个很实质的问题,光有钱不顶用,还得有知识有文化。问的人便不好再问,满脸堆笑,目光变得服帖。谁说不是?没知识,没文化,能够制造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没知识,没文化,会使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良子的爹也看。刚开始思想斗争很厉害,起先不看,又想不看白不看,一月半载下来,看得上瘾,瞌睡也少了。天傍黑,就叫良子开机子,他自己不敢动,生怕把电视机弄坏了,感觉这种东西总归是娇气得很。娘也说到底是电灯比煤油灯好,屋里亮堂了许多,做针线活看得清,还省煤油钱。还有,那个望远镜,爹也用得顺手了,站在屋顶上四下里一看,羊群就在眼皮子底下,两只羝羊打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爹站在屋顶上手举望远镜的模样,多少有些做作,有些滑稽。娘就看不惯望远镜,说这才是真正花了个大价钱,买了个臊巴眼。良子并不生气,就笑,说下次给娘买个老花镜戴上,穿针引线时,看见的针鼻子比筷子还粗,一穿一个准。娘也笑,笑罢了,不无忧虑地说,儿子啊,莫不是叫娘一辈子都给你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扒锅抹灶?既然看上了人家,咋就不吭声?娘的话外音,良子一听就明白。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良子只能转移话题。

良子说,爹,晚间可消闲?

嘿嘿。

爹,望远镜可好?

嘿嘿。

良子不见得十分爱看电视。由于村子离得远,信号还是弱了些,尤其是遇上刮风的日子,电视的图像就更不清晰了,只能看个大概而已。良子想的是,干什么事情都能够占个第一,才显得不一般。村里人编排他的那些故事,曾经令他斯文扫地、无地自容,憋屈了好长时间。现在,风力发电机和电视机这几样东西,算是给他挽回了面子,让他有一种从先前那种强烈的失落中起死回生、找回自我的感觉。这是因为什么呢?说到底,是知识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但是,知识和文化属于精神范畴,很多时候往往是抽象的,良子就是要通过风力发电机和电视机这种物质的具象的方式,让村里人耳闻目睹,感觉到知识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尤其是要让他们彻底改变对他的看法,对他产生由衷的佩服,包括羡慕。当然,即便是有一些嫉妒,也是好的。但是,到良子家看电视的这些人里面,始终没有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他们对良子这番处心积虑的所谓家庭革命,保持了高度的沉默,好像是集体失语了。同时,也没有秀秀。这让良子感觉很遗憾,以至五味杂陈。尤其是秀秀的无动于衷,更让良子心里凉沁沁的。一段时间过去,良子的自信心又一次受到了打击。

其实,良子无时无刻不想着秀秀,盼着秀秀。

有时候夜里梦见了,秀秀就活灵活现地站在良子身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笑意盈盈。也还是多年前那样,秀秀笑的时候,用手捂嘴,手一松开,满脸羞涩。有时候梦见秀秀在哭,良子手足无措,刚要安慰几句,秀秀却突然消失了,眼前有一片奇怪的空白。良子也醒了,惊出一身冷汗。醒了,意识还在刚才的梦里继续延伸着,良子就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地等到天亮。梦里的秀秀,说笑就笑,说哭就哭,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一阵风似的,一张纸似的,缥缥缈缈,既真实又虚幻。这样的梦,究竟预示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是福还是祸?一旦陷入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境,进行这种没有答案的思考,是很折磨人的。

良子盼着真实可感的、有血有肉的秀秀来看电视,天天来,天天看,而不是像个影子那样虚无缥缈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之所以冒着很大的风险买电视机,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秀秀。秀秀看电视,他看秀秀,两情相悦,相互吸引,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很温暖的事情。可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于是,良子这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家庭革命,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宣告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