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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犊子撒欢马儿叫。有一首歌就是这样唱的,欢快、明朗、幸福。

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毛剪了。家家院里就攒起一堆小山样的羊毛,在阳光的照射下,虽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腥膻味,却也像云朵那样白得耀眼。如果说羊群是牧人流动的银行,这羊毛就是票子,牧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有了。之前,他们和吉镇的一家毛绒分梳厂签了合同,这几日运羊毛的汽车不断,来来回回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半边天,牧村更是裹挟其中,热闹非凡,盛大的节日一般。

牧村的婆姨媳妇们穿起大红大绿的新衣服,坐在车楼楼(驾驶室)里或者车厢的羊毛垛上进城去。回来的婆姨媳妇们则大包小包撑得满满当当的,惹得汉子们骂骂咧咧,说咋不把城里的百货商店也搬来,省得你们一趟趟地跑,磨破了鞋底和嘴皮不说,还在城里到处丢人现眼,让城里人看不起咱牧村的人。婆姨媳妇们家里家外忙碌了一年四季,就痛快了这么一回,这节骨眼儿上也就不客气了,反驳汉子们说,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前挺奶子后撅腚,有本事你们去勾搭啊。汉子们说,当我们不敢?有钱能使鬼推磨。婆姨媳妇们说,敢?让你们进不了家门,一个个变成孤魂野鬼,推那盘永远都推不转的磨去。汉子们无奈,接过婆姨媳妇们的大包小包往家走,嘴里还在唠叨,下不为例,小心打折你的干腿棒子。

爹也让良子去,一来是散散心,二来是收毛款。

良子最近的表现不错,把一群羊放得很扎实,羊毛也收得比往年多。爹很满意,终于从良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应该是个合格的接班人。让良子进城,以此作为奖励。良子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样子也是问心无愧,就该着他出去一趟。其实良子早就盘算好了,要去一趟吉镇,他曾经辛辛苦苦求学十几年,却名落松山的伤心之地,但总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爹这样一说,恰好提供了方便,等于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良子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就坡下驴。至于良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有他回来后才能见分晓。别人都是来去一两天,良子一去五天,爹娘等得着急,继而一想,也许是见他城里的同学去了,合情合理,就放下心来。

五天后,良子回来了。

城里回来的良子,从运毛的车上卸下好几个大大小小、花里胡哨的纸箱,还有几截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铁管子。爹绕来绕去地看了半天,却两眼抹黑,始终没有看出个究竟,不知良子搞的是什么名堂,就有了很深的疑惑,疑惑渐渐地变成了强烈的不信任。不信任逐渐发酵后,又变成了强烈的危机感。如果让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持续下去,必将是一场风暴。

爹说,去了五天才回来,日鬼捣棒槌的,你弄来个啥?

风力发电机,电视机。良子回答得很随便,很自信,然后表情淡然地从衣服兜里掏出剩下的钱递给爹。其实,还有几样东西,良子没来得及说,电灯、蓄电池、望远镜。

爹手蘸唾沫数了一遍,五百。再数一遍,还是五百。天哪,这还了得?还有好几千呢?

良子理直气壮地说,买了它。一边指一指那几个纸箱,一边低头看安装风力发电机的说明书。

于是,一场风暴终于降临了。

父子俩站在当院,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贼娃子,鬼日的,把钱拿来。

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青天白日的,你给老子装神弄鬼?

对不起,这个家我能做一半的主。

你做的啥主?败家的主。

我要搞家庭革命。

革命不革头,我是你老子。

苦死扒活一辈子,图个啥?

老子不进棺材,就容不得你胡日鬼。

钱不能带进棺材,不如享几天清福。

老子不如你排场,天生跟羊沟子的命。

太封建,太落后,太愚昧,太顽固。

……

当爹的犟不过儿子,言语比舌头还短,就只剩下个打,顺手操起一根立在当院的砍柴的䦆头。如若不是良子躲得快,如若不是娘夺得快,后果不堪设想,恐怕良子当场就被劈成了两半,一个良子变成了两个良子,还血糊淋漓的。在父子俩争吵的时候,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眼看着要出人命才好言相劝,连拉带拽,终于平息了这场家庭革命。对于这个小小的牧村而言,这是一场空前的罕见的家庭革命,因而议论纷纷,基本上是贬,褒几近于无。

都说,儿子哄老子,风刮草帽子,这下有热闹看了。

人们对新鲜事物总是很感兴趣,与植物具有趋光性同属一理。牧村遥远,偏僻落后。村里人原本出门就少,出远门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说他们孤陋寡闻一点都不过分。村里人对良子的家庭革命再怎么议论,再怎么贬大于褒,再怎么不认可,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还是要看一看的。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看了也白看?这倒未必。接下来,村里人便看出了一些名堂。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良子在自己家的屋顶忙上忙下地胡日鬼,一只不安分的猴子似的。良子的爹天不见亮就起身,早早地赶着羊群去了草滩上,而且走得比往日远得多。眼不见心不烦,作为老子,他丢不起这个人呢。良子的娘则躲在屋里,始终不敢露面,也是觉得愧对村子里的人。有什么办法呢?铁板上钉丁,既然已成既定事实,就让良子折腾去。说到底良子是他们的儿子,还真能拿䦆头给劈了?天大的笑话。怪就怪让良子上了高中,脑子里跑马走车。考上大学,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另当别论。考不上大学,就得乖乖地放羊,少胡思乱想。

折腾了一上午,良子将风力发电机竖起来了。

风力发电机是立在屋子后面的。一根锹把粗细、五六米高的空心铁管被三道斜拉的铁丝固定住,铁管上面举着一个装了三个叶片的怪模怪样的东西,风一吹就摇摇摆摆。有人问,良子解释说,那上面的东西就是发电机,那三个叶片其实就是风扇。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大,而且悬得这么高的风扇,看上去挺吓人的。他们心里虽然很疑惑,却不说什么,有等着看笑话的意思。在人们的疑惑中,发电机的风扇先是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阵后,突然顶了神般呼嗒嗒地转动起来了,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那根所谓的电视机天线,像一个被放大了几十倍的蜘蛛网,高高地悬在屋顶上,与呼嗒嗒旋转的发电机相守相望,很默契的样子。这两样东西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小牧村,有如横空出世,使得良子家原本低矮破旧的土屋立刻变得高大了、威严了,同时也不好理解了,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兽蹲在那里,头顶上很突兀地长出了一长一短、模样古怪的两根触角,指向高远莫测的天空,然后俯瞰着小小的牧村,很傲然的样子,有一股匪夷所思的霸气。围观的人是沉默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良子的身影,表情随着良子的举动而发生微妙的变化,从不屑、怀疑、好奇,到惊异。

良子此时却有着很好的定力,并不在乎别人的表情,只顾自己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忙碌。也可以这样比喻:这是一出戏,主角当然只能是良子,而且演员只有他一个,唱的是一出独角戏。好在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观众,否则就太冷清了,显得很不成体统。良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十几个观众不得而知。有一点他们看得分明,在一心一意放羊的这些天里,良子已经被晒得黝黑,只有牙齿是白的,偶尔一笑,电影里的非洲人似的。如果让他扮演铁面无私的包公,都不用化装。问题是,良子演的这出戏,不仅与包公无关,而且与放羊也无关。那么,良子究竟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呢?

后来,良子看一看围观的人们,平静地说,日头落了,你们再来。

人们都满腹狐疑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