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良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了秀秀面前。
秀秀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大吃一惊,说,你咋来了?你咋不去湖道里打草?
天热,屋子小,一大锅开水沸沸扬扬地翻着跟头,小屋里热气喧天,热得像蒸笼。时辰不早了,秀秀正在做中午饭,脸被灶膛里的火烤得汗涔涔、红扑扑的,越发地光彩照人。良子终于面对了他朝思暮想的秀秀,却心情复杂地立在地上,不知是祸是福。如果是福,来得突兀了一些,尤其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处操纵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使得他的心里并不怎么踏实,脚下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在这种古怪心情的影响下,良子的舌头短了半截,很不灵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秀秀不明就里。见良子呆头呆脑、魂不守舍的样子,秀秀就等。秀秀等了半天,良子还是不说话。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事儿,谁知道良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被别人看见了也不好,秀秀只好说话。秀秀说,你啥时候变成个闷嘴葫芦了?说罢,秀秀就笑了。秀秀一笑,良子受到了些许鼓舞,在一旁仅容得一个人睡的土炕边坐下。很显然,秀秀晚间就睡在这里,伴着一屋子的烟火。秀秀哦了一声说,你早上没吃东西。良子说,气都气饱了。秀秀奇怪地说,大清早的,哪来的气受?
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后,良子讲了丢失镰刀的事情,还说了那几个曾经的伙伴的意思。
秀秀听了,沉吟一阵,突然又笑了。
良子很敏感,思维大幅度跳越,说,你笑我没有考上大学,窝囊,丢人,没出息?
秀秀善解人意地说,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学,大学也就不是大学了,叫小学还差不多。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学,谁当牧民?谁放羊?谁打草?良子说,那你笑什么?秀秀说,放心吧,你的镰刀没有丢。良子说,为什么?秀秀却又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已经到处找过了吗?也问过了吗?急也没用。良子说,我还得打草呢,我不去打草,岂不又要遭人笑话?秀秀说,你连自己的镰刀都看不住,还打的啥草,拿手拔啊?既然他们这样安排,你就给我帮厨吧。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良子就不再坚持了,还自圆其说,也许一场风,就把镰刀给刮出来了。秀秀听了,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那得多大的一场风啊。
良子说,那天去你家喝酒,你没认出我?
秀秀说,早认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因为你喝醉了。
你不想看电视?
想。
想,为什么不去?他们都去。
我爹不让去。
你爹和我爹一样,老封建,老顽固。
两个人就又沉默了。
秀秀闷闷地看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锅底上有大片火星精灵般地绕来绕去。秀秀看着灶膛,良子则看着秀秀,看着看着,心潮澎湃,蠢蠢欲动,突然想伸手摸一摸秀秀那张红扑扑的脸,想搓掉秀秀手掌上的面疙巴。良子思想斗争很激烈,脑子里像有一汪湖水,按进葫芦浮出瓢,七上八下的。再看秀秀,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良子斗争了一阵,还是忍住了。良子不敢,一旦被秀秀拒绝,往后就不好办了,凡事都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就像写作文一样,顺理才能成章。良子懂得这个,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写了很多永远发表不出去的作文。从书本到实际,从理论到实践,活学活用,挺好的。关键是良子目前还不能确认,秀秀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他。好在他们都到湖道里来了,可以天天见面。天天见面,机会多多。小河流水大河满,感情也一样,是需要一点一滴培养的。
照此说来,真要感谢那两把丢失了的镰刀,尽管丢失得莫名其妙,丢失得匪夷所思。也要感谢那个曾经的伙伴,一番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大道理之后,指使良子给秀秀帮厨,尽管同样蹊跷。人非圣贤,良子顾此失彼,在这两件事情上没有静下心来认真琢磨,什么莫名其妙啊,什么匪夷所思啊,什么蹊跷啊,都被他暂时丢到了脑后。良子现在是触景生情,宁肯相信是因祸得福,是失而复得。具体来说,就是虽然丢失了两把普普通通的镰刀,却得到了和朝思暮想的秀秀独处的大好机会。比较而言,和秀秀独处的机会更加难得,更加重要。既然得到了,就不应该轻言放弃。
因为良子要恋爱了。
恋爱,是良子目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良子心想,既然是给秀秀帮厨,就该做些什么,空口大白话,难免让秀秀看不起,必须首先给秀秀留下一个踏实肯干的好印象。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殊途同归,这和写作文也是一个道理,良子有这方面的体会。良子在帮秀秀干活这件事情上倒是开始琢磨了。一日三餐,揉面蒸馒头他不会,切菜炒菜他不会,洗锅刷碗又不合适,琢磨来琢磨去,认为拾柴和拉水最恰当。男人嘛,就该干一些力气活。于是,良子说,我去拉水。秀秀说,水桶是满的,够用好几天。良子说,我去拾柴。秀秀说,你看那柴垛,够烧好几天的。良子说,我到底能干些什么?秀秀说,你就坐着,陪我说说话。
良子就坐着没有动。
秀秀起身,从屋门背后拿过来一只布袋子。
布袋子是用裁剪之后剩下的各种碎布头拼接缝合而成的,村里人叫它掐花布袋子,有大有小,朴素,厚实,耐用。这种掐花布袋子,曾经像手工的绣花枕头一样流行,让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乐此不疲,既打发了寂寥的时光,又给单调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和绣枕头一样,做掐花布袋子,也是她们展示自己女红本领的重要手段。曾几何时,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拿着五彩缤纷的丝线或者形状各异的碎布头,三五成伙地坐在谁家的土炕上,一边绣枕头或者做掐花布袋子,一边张三李四、家长里短,其乐融融。人们也还记得,她们就这样坐在一起,有时候伴着一台小小的百听不厌的收音机,轻轻地哼唱过不少歌曲。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有一首很流行的民歌《绣金匾》,一绣毛主席,二绣总司令,三绣周总理什么的。她们很虔诚,唱着唱着,就有人被感动得流了泪,甚至联想到了自己苦难的身世和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她们并不清楚这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曾经流行于陕甘宁地区,她们也不清楚陕甘宁是一个怎样的地理概念。她们同样不清楚这首旋律深沉、曲调委婉的民歌因为某种政治需要,被改了歌词。她们唱的其实就是已经被改了歌词的《绣金匾》。即便是这样,这一首被改了歌词的民歌,它的旋律和曲调仍然是深沉的,仍然是委婉的,甚至是忧伤的。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凡此种种,这样一道世俗的风景,是很令人感慨的。后来秀秀是不是也曾经加入其中?不得而知。良子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在眼前的秀秀身上。
秀秀将掐花布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了几样东西:沙枣子、胡萝卜干、锁阳干。
良子有点多余地说,哪来的?
秀秀说,沙枣子是我从西头涝坝旁边的沙枣树上打的,胡萝卜是我自己种的,锁阳是我在刺疙瘩下面挖的。我打的,我种的,我挖的,我晒的,咋样?秀秀的潜台词,良子一听就明白,是挖苦他城里念了十几年书,忘了他们儿时的许多乐趣和嗜好,包括这些土里土气的日常零食。牧村里流传的一则笑话是,进了三年城,不认爹和娘,分不清骚胡和羝羊。
良子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秀秀说,你还想问啥?
良子说,不问了。
秀秀笑了。
良子也笑了。
他们就吃起了沙枣子、胡萝卜干、锁阳干。
牧村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就爱吃这几样东西。这是他们的日常零食,也可以说是平民的美食。这几样零食都有共同的特点:涩、苦、甜。涩中带苦,苦中有甜,往往是苦和涩大于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发生的那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期间,这几样东西曾经代替极其金贵的粮食,拯救了许多西北人的生命,可谓功德无量。作为大自然的馈赠,它们同样深受牧村人的青睐,并且逐渐沉淀演变为永远无法抹去的温馨而感伤的记忆。
良子对这样的零食当然记忆犹新,只是自从到城里上学后,便不大接触了,时间一长,多少有点儿淡忘了。现在重新咀嚼这几样朴素的零食,无疑会勾起良子的许多记忆,尤其是他和秀秀从小到大的一段友情,质朴,单纯,洁净,诚恳。事实上,味觉记忆是一种很奇特的心理感受,往往妙不可言,在亲情和乡情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的强大和持久,足以让一个漂流在外的游子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譬如你小时候饥饿难耐,吃了母亲做的一碗粗茶淡饭,到你终于走完自己的一生,行将就木的那一瞬间,很可能唯一回味的就是母亲的那一碗粗茶淡饭。
难道秀秀是在用勾起味觉记忆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向良子暗示什么?
如果是这样,秀秀不简单。
吃着吃着,良子就想,秀秀真是可怜,这样一个端端正正、漂漂亮亮的女子,偏就落草在了这个小小的偏僻落后的牧村,只能用苦涩的沙枣子、胡萝卜和锁阳什么的,满足作为一个女子喜欢零食的嗜好和愿望。当然,还有沙米凉粉和碱柴籽儿炒面什么的。城里的女子自小就吃各种各样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零食,包括各种各样的水果。同样是女子,城里的女子和牧村的女子差别为什么就这么大呢?这很不公平。良子替秀秀难过,替秀秀打抱不平,突然就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感觉一旦崇高起来,很容易自我膨胀,很容易忘乎所以,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良子很想对秀秀表达些什么。
这样一想,良子就情不自禁了。情不自禁的结果是,光天化日之下,良子鬼使神差地捧起了秀秀那张红扑扑的脸,然后便亲吻。秀秀应该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在良子面前放松了警惕。秀秀被良子蝎子般突如其来的举动蜇得手足无措、全身僵直,继而浑身颤抖。出人意料的是,秀秀竟然没有反抗,没有拒绝,由着良子亲吻,由着良子拥抱,娇巧温热的身子软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在良子忘乎所以的亲吻和拥抱下,秀秀哭了,泪水涟涟,湿了胸前的衣襟。
在秀秀无声的哭泣和流泪中,良子终于清醒了。
良子说,秀秀,你扇我耳刮子吧,扇上十个耳刮子。越疼越好,往死里扇。
秀秀没有扇,反而止住了哭泣。
良子说,秀秀,自作主张买电视机,是要收拢你的心,你一次都不看我真伤心,我知书达理,你有什么不称心?良子这一激动,倒把话说得挺顺口,虽然凄惶,却像唱歌,无意地表现出他毕竟是个高中生的一番学问来。
秀秀听良子这样一说,实在忍不住,破涕为笑。
秀秀说,以后再不许你这样。
良子说,大城市里的男女谈恋爱都这样,没有这个还叫什么恋爱?上海有条黄浦江,黄浦江上有座桥。天一擦黑,桥上就有人一对一对地谈恋爱,挤挤挨挨的,没人管。良子眉飞色舞,那样子好像他亲自到上海黄浦江的那座桥上考察过一遍似的。上海很远,远得都上了大海,所以才叫上海嘛,恐怕良子今生今世都去不了,秀秀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尽管牧村人孤陋寡闻,却也知道上海出产的东西很有名,尤其是上海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海鸥牌照相机、大白兔牌奶糖什么的。还是那句话,良子考上大学,去上海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如果在牧村里放一辈子羊,那就很难说了,几乎没有去上海的可能性。你想啊,一个放羊的人,到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干什么去?除非你腰缠万贯,去旅游。
秀秀说,羞死人。
良子说,你还是个初中生呢,封建。
丢人败兴。
你还到城里上过学呢,落后。
你在城里找一个女人,不封建,不落后。
良子一下子噎住了。他恨城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女人。城里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眼睛长在脑门上面。他不会忘记上学时,班里的女同学都不愿意和他坐一张课桌,都叫他沙老鼠、土鳖子。尽管良子也像城里人那样,每天早晚刷两遍牙,可她们还是说他身上有一股骚烘烘的羊膻味。
良子说,城里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东西,驴粪蛋子面面光。还是你秀秀好,不用打扮就能气死她们。
油嘴滑舌的,人家都说你不实在。
什么叫不实在?我知书达理,劳动也踏实。你也这么想?
我没有这么想,才愿意跟你好。
这就对了。我们是自由恋爱,受法律保护。
良子还想往下说什么,秀秀突然制止了他,说,你赶紧走吧,打草的人要收工了。
是他们让我给你帮厨的,怕什么?良子不愿意离开。
秀秀说,你是不知道,他们啥话都能说出来。
良子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自由恋爱。
秀秀说,等他们吃喝罢,去了湖道里,你再来。
良子明白秀秀是为他好,就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