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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娃背起一条驼毛褡裢走出毡房。

大娃走在梭梭林里,一边照看着疏散开来吃草的驼群,一边在梭梭下面来回逡巡,时不时地用脚后跟在沙地上踮一踮,动作谨慎,行为古怪,表情警觉,沙漠中的鸵鸟似的。

其实,大娃在做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照例与弟弟二娃有关。说白了,就是给二娃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和一点零花钱。父母走的时候,显然是忙中有失,也许认为会赶在二娃开学之前回来,没有提早给二娃留下学费和零花钱。眼看二娃就要开学了,还不见父母回来的身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否则要误了二娃上学的大事。那么,这个任务就只能由大娃去完成了。怎样完成?大娃想到了就地取材,挖苁蓉。苁蓉就寄生在梭梭的根系上,俗称沙漠人参,是一味传统的名贵中草药。与寄生在白茨根系上的大量滋长的锁阳不同,苁蓉产量稀少,干旱的年景更是难以寻到。物以稀为贵,苁蓉是抢手货,能够卖个好价钱。苁蓉曾经是牧人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由于过度采挖和连续的干旱,苁蓉已经面临严重的枯竭。现在能够挖到苁蓉,并非易事,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不过,只要寻见两三窝苁蓉,拿到小镇的供销社卖掉,二娃的学费和零花钱便有了保证。对此,大娃还是自信的。

如果不能够给二娃准备好学费和零花钱,作为哥哥,大娃是要深深地自责和羞愧的。

好在春天已经悄然来临,沙漠深处的地气正在上升,前些日子冻得邦邦硬的沙子开始松动。有苁蓉的地方,沙子是格外松软的,用脚后跟在梭梭下面转着圈反复踮量,就会感觉出来,十拿九稳。可是,这样的机会显然很少,原因自然是天旱,沙子里缺少能够使苁蓉正常生长的必要的水分。苁蓉像个精灵,千呼万唤不出现。脚后跟踮上去,沙子照样硬邦邦的,硌得生疼。

三天过去了,大娃的驼毛褡裢还是瘪瘪的,虽然有了一点儿收获,却只是几根大拇指粗细、一尺来长的苁蓉,品相也不怎么好,像僵死的蛇,萎靡不振的样子。这样的苁蓉拿到小镇供销社去,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大娃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几根苁蓉卖的钱,大概只够二娃下学期一半的学费,零花钱还没有着落呢。在渐渐合围的暮色中,大娃站在一棵梭梭下面,垂手而立,茫然四顾。

大娃和初春的大漠,构成了一幅静止的苍凉的画面。身后,是高远的深邃的瓦蓝瓦蓝的天空,是疏散开来的驼群。

身后传来一阵刷刷的响声。

是二娃跟了过来,走得焦急,没遮严实的额头上呈现出一片汗津津的亮斑。大娃木然地站在一棵梭梭下面,神情是那么的沮丧和无奈,脸也让梭梭梢子划破了,渗出的血凝成了一道道蚯蚓样的黑痂。中午,大娃就没有回毡房。二娃自己和了一点面,尝试着烙了两张饼子。火候掌握得不好,饼子糊了,黑得像关公的脸,还有点碜牙。二娃勉强吃了一张饼子,左等右等不见大娃,就跟了来。看见大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二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的苁蓉少得可怜,连大娃这样经验丰富的高手都挖不着。大娃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哥哥。二娃从怀窝里掏出一块焐热的饼子递给大娃。

大娃饿了,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噎得直抻脖子,把眼泪都憋了出来。二娃挥手在大娃的背后轻轻捶打。每锤一下,大娃的胸腔里就空闷闷地响一声。饼子终于咽进去了,大娃冲着二娃羞赧地笑一笑,说,这狗日的苁蓉,从地皮下面溜掉了。

二娃也笑一笑,内心却有一股真实的无法遏止的酸楚。眼前的大娃竟然是那么的无助和孤单,艰难的生活,过早地把他推进轭套里,颤巍巍地拉起一辆残破的木轮车,就似一峰还没长全口齿的小公驼,却被穿了鼻棍子带上缰绳,负重行走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漠野上,没有一声抱怨。以前,二娃很少这样替哥哥设身处地想过,现在他不得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十多天的游牧生活,虽然短暂,却让他更加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一个牧驼人的艰辛。面对大娃,面对再真实不过的大漠、驼群和梭梭林,二娃不敢再向往喧闹的小镇、明亮的教室、琅琅的书声。他和哥哥大娃一样,是牧驼娃。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是的,过去那些在小镇学校上学的牧家娃,毕业后还不照样回到生养他们的大漠深处的牧区了吗?几年之后,他们娶妻生子,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后默默无闻地终其一生。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辈又一辈的牧人,都是这样走下去的啊。仿佛突然之间,二娃痛苦地发现自己长大了……

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大娃说。

二娃有点不信任地看着大娃。大娃坚定的神情,又打消了二娃的疑虑。大娃不会说假话虚话。但是,大娃究竟有什么办法呢?继续挖苁蓉吗?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二娃的胸口突突乱跳,像从寒冬腊月一下子进入酷热的暑天,慌得浑身颤抖。二娃知道,一道严峻的考题,摆在大娃面前了,答案在哪里?不得而知。

二娃像是在赌气,突然说,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啥?大娃瞪大了眼睛。

二娃说,我不上学了,就跟你放骆驼。

你再说一遍?大娃的模样变得十分骇人。

二娃憋着哭腔说,我已经说过了。

大娃举起的拳头呼啸着,要向二娃挥去。

二娃摇摇晃晃地跑了。

兄弟俩又是一夜无话。二娃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折腾得困乏了,天要亮了才昏昏入睡。偏偏这一觉睡得又太沉,醒来的时候,已是大天白日了。火塘里的柴火燃得正旺,茶水在铜锅里翻滚着,茶香扑鼻。旁边是盛好的一碗炒面,就等着二娃自己冲泡了。大娃不在毡房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毡房里静得只能听见茶水翻滚的声音。今天又是给驼群补水的日子。也许大娃自己赶着驼群去了那口井上,留下二娃美美地睡一个回笼觉。

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梭梭井,处在距离冬营盘十里路外的一片开阔地界。那口井尽管处在开阔地界,四周也仍是让沙漠包围着的。说来也怪,多少年来都没有被肆虐的风沙填埋,而且水质清澈甘甜,不枯不腐。真是一口功德无量的水井呢,拯救了大漠深处无数的生灵。大自然造化的神奇和玄妙,的确是有板有眼,细细地品味起来,又难以理喻。二娃去了水井一次,就感觉到了这样的神奇和玄妙,印象深刻。他甚至这样想,下学期就以那口水井为题,写一篇作文,说不定又要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

二娃睡意全无,急匆匆穿好衣服,就要冲出毡房,追随大娃和驼群到那口水井上去。

这时,大娃走进了毡房。兄弟俩迎了个照面,差一点儿头碰了头。大娃的身后是鼓鼓囊囊的褡裢,给二娃的感觉是里面盛满了苁蓉。接下来,又令二娃瞠目结舌。褡裢里装的是驼毛,而不是什么苁蓉。大娃将驼毛掏出来,自顾自地抖起来。抖掉里面的草屑和沙土后,又自顾自地拧起了驼毛绞子,然后将驼毛绞子重新装进褡裢里,还有那几根萎靡不振的苁蓉。这样一来,褡裢就又变得鼓鼓囊囊的了。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大娃旁若无人,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二娃也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兄弟俩似乎都突然变成了哑巴。

二娃的脑子里却始终回响着轰隆隆的雷声。也就是说,大娃出去这半天,是从骆驼身上抓驼毛去了。挖不到苁蓉,就在骆驼身上下手,给二娃凑足了下学期的学费和零花钱。大娃是疯了吗?竟做得这种牧驼人最忌讳的事情。要知道现在只是初春,春寒料峭,春天的风一旦刮起来,冷得赛过刀子。把骆驼身上的毛抓掉了,骆驼怎么抵御寒冷?这不是罪过是什么?二娃想到这里,扑上去抓住大娃的手,说,我不上学了,还不行吗?

大娃却故作轻松地笑了,调侃地说,能行,我去上学,你留下来放骆驼。看爹娘答不答应,驼群答不答应,尤其是你的心里答不答应。

二娃愣住了。

大娃说,我心里有数。我在每一峰大骆驼的身上很匀称地抓了几把,不妨事的。有这些驼毛,再加上那几根苁蓉,到镇上的供销社卖了,你下学期的学费和零花钱就够了。你记住,你就不是个放骆驼的料。你将来是要走出沙漠、走出牧区的,走得越远越好。

二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