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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子几乎一夜未眠,听了一夜的虫鸣。

天要亮了,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虫鸣终于歇息,良子才睡着,而且睡得很死。醒来,薄薄的白布帐篷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只透亮的灯笼,说红不红,说白不白。这时辰,就剩良子一个人还在帐篷里。其他帐篷里都空了,大家都走了。再看湖道里,已经静悄悄地呈现出一副劳动的场面。十几个脊背弯得很低地分散开去,与地面平行地在草丛里往前蠕动着,每个人的身后是一溜儿裸露的沙土,像剃光了头发的青湛湛的头皮,然后是一排排躺倒的芦草。感觉是许多人在给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剃头,猛地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当然也很壮观。阳光下,十几把镰刀深深地扎进草丛,再张扬地挥舞起来,刺眼地闪烁,星光垂落了一般。草被烫疼了似的纷纷躲避着镰刀,躲避不及的草只能俯首听命,就在滚烫的镰刀下沦陷了,倒伏了,像挨宰的羔羊一样,这就是草的命运,在这样的秋天里终其一生。青草和镰刀,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满含新鲜的水分,一个凝结古老的铁元素,一柔一刚,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中,却刚柔相济,共同演绎着一场庄重的游戏。打草打草,一个打字,悉心琢磨起来,形象而生动,朴素而贴切。已经热烈起来的空气中,飘浮着芦草分泌出的那种清甜的草香味。清甜中,甚至还有着淡淡的铁腥气。

一旦开了镰,打草的人便保持着少有的冷静和沉默,心照不宣地展开了竞争。他们心无旁骛,无暇左顾右盼,思想和行为在举起镰刀的一刹那,立刻变得单纯而迅捷,直奔主题,决不旁枝侧溢。现在,他们的眼里都是草,绿色的草,摇曳的草,风姿绰约的草,洋溢着生命芳香的草。寄托着牧人憧憬和希望的草。十年九旱,他们逢上了不旱的一年。这是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作为牧人,他们没有理由,也不敢轻易地放弃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这种馈赠和恩赐是慷慨的,是神圣的。牧人必须接受,否则就是一种罪过。看吧,风吹草动,风是秋风,草是秋草。秋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

看着这一幕,良子被感动了,也羞愧了。羞愧大于感动。

良子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不能再这样观望下去了,更不能患得患失,必须丢掉一切烦恼和私心,必须振奋精神,立刻融入眼下这壮丽的劳动中去,毫不吝啬地挥洒自己的汗水,包括自己的青春。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却也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良子找不见自己的镰刀了。一共两把镰刀,前几天已经被爹蘸着盐水磨得锋利无比,准备轮换着使用,现在却一把都找不见了。良子清楚地记得,那两把镰刀就立在帐篷门口的一侧,昨天晚间睡觉的时候,他还看见了的。两把镰刀并排在一起,模样极其相似,双胞胎似的,就连木头把儿都无二致,一样的长度,一样的弯度,良子因此笑了一声。这无疑是爹的杰作,可见爹是一个多么细致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谨小慎微的人,却将日子过得稀松平常,总是赶不上牧村里的其他人家。这样一想,再盯着那两把镰刀时,就觉得那两把镰刀静静地立在那里,包含着一种嘲弄的意味,良子笑不出来了,便有些凄然。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良子像只无头苍蝇,围着帐篷转来转去好几圈,还是没有找见那两把镰刀。

后来,良子看见帐篷旁边多出了几行陌生的脚印。风吹草低,风吹沙动,那几行脚印已经变得模糊了。虽然辨不清鞋底留下的花纹,但良子完全能够肯定,这脚印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的。这表明镰刀的消失与这几行陌生的脚印密切相关,构成了因果关系。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吗?也许是的,这并不奇怪。某种潜意识却告诉他,不是。既然不是开玩笑,那又会是什么呢?良子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肯定是有人搞恶作剧,趁他睡着后将镰刀拿走了,或者藏在了什么地方。总之,镰刀不见了。联想到大家对他的冷漠,对他的不屑一顾,以及那些编排他的笑话,良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良子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地往湖道里走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良子走进湖道里时,已经是晌午了。晴朗朗的天上高悬着一颗燃烧得刺眼的太阳。湖道里湿漉漉的,没有风,空气就有些闷热,再加上心情烦躁,良子的脸色十分难看。良子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在那几个曾经的伙伴面前站了很久,一声不响,意思是玩笑可以开,但现在该收场了。可是,效果并不理想。那几个曾经的伙伴头都不抬,只亮给良子几个裸露的起伏的脊背,没有人吭声,一个个都保持着高度的沉默,然后是汗流浃背。良子认为自己再不能沉默下去了,就粗声大气地说,你们谁看见我的镰刀了?那几个曾经的伙伴照例是头都不抬,对良子的问话充耳不闻,只顾弯腰打草。

沉默,还是沉默。

良子只能看见他们汗津津的脊背,看不见他们的脸。在一片沉默中,良子看见几只隐蔽在草丛里的虫子没有躲过一劫,被锋利的镰刀给拦腰斩断了。它们身首异处,一片狼藉,不忍目睹。有一只虫子,不,只能说是半只虫子仍然扭动着小小的脑袋,在那里做着垂死的挣扎,看上去十分恐怖。后来,它不挣扎了,从被切开的小小的剖面流出了一些草绿色的黏液。可怕的沉默。良子被眼前的场面刺激了一下,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悲愤。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良子一个个地问过去。

问到第三个曾经的伙伴时,这个曾经的伙伴终于停止打草,抬起头,满头大汗地面对良子,笑嘻嘻地明知故问,良子,你不在帐篷里待着,你找啥?

良子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镰刀,我的镰刀,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这个曾经的伙伴直起身,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谁看见他的镰刀了?没有人应答,依然是沉默,只有刷刷的打草声不绝于耳。这个曾经的伙伴说,你的镰刀上有什么记号吗?良子被问愣了,无法回答。他的镰刀上究竟有没有记号,他真的不知道。进湖道的时候,爹也没有告诉过他。再说了,给镰刀做记号,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长着腿到处流窜的活物,马牛羊什么的牲畜。显然,良子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这就是说,他的镰刀没有记号,那么寻找起来就会很困难。不过,良子毕竟是高中生,脑子转得快。良子想了想说,你们的镰刀上都有记号吗?这个曾经的伙伴说,我们的镰刀上也没有记号,但是我们拿的是自己的镰刀。良子说,你们的镰刀上没有记号,怎么能够确定是你们的镰刀?这个曾经的伙伴说,这很好解释,我们的镰刀现在就在我们自己手里,难道你能确认我们手里的镰刀不是我们自己的镰刀,而是你的镰刀吗?良子当然不能确认。至此,良子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是已经落进一个圈套里去了。而且他还准确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毫无意义地辩论下去了,表面上看像一个类似白发三千丈的语言游戏,但其实就是一个陷阱。再这样辩论下去,他会越陷越深的,以至难以自拔,甚至自取其辱。仿佛是专意证实良子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几个曾经的伙伴意外地停止打草,都一律直起身,迎着白花花的灼热的阳光,浪声浪气地唱了起来:

钱呢?

掉井里了。

捞呢?

捞不着了。

咋呢?

越捞越深了……

浪声浪气的谐曲子唱罢。良子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的良子,竟不知道自己已经急出了一身汗,恰好有一丝风悄然地吹来,让他在白花花的灼热的阳光下觉出了一丝莫名的冷。良子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留下还是离开。手里没有镰刀,自己打不了草,留下有什么用?那么,就离开湖道,拂袖而去,去哪里?却是一个新的棘手的问题。接下来,良子想的是,即便是离开,也应该是理直气壮的,而不是缩头缩尾的,因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这样做,实际上也不妥当,就像俗话说的,狗皮袜子没反正那样,理直气壮也好,缩头缩尾也罢,反正是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和无能。落荒而逃,等于是把人丢大了,日后又会被他们编排出什么新的不堪入耳的笑话和故事呢。就在良子进退维谷的时候,有人说话了,依然是先前说话的那个曾经的伙伴。

这个曾经的伙伴依然笑嘻嘻地说,你的镰刀在哪里,我们咋能知道。或许是不小心埋进沙子里了。你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一把镰刀算个啥呢?就是一只羊卧在沙地上,也会被埋得无影无踪的。你也不要太着急,等到打完草收工后,我们帮你找,不就是几把镰刀嘛,还能突然长了膀子飞到天上去?再说了,你是知识分子,抓的是笔杆子,都多少年没有摸过镰刀把子了,一天能打几捆草?有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伙伴们在,已经够了。

良子痴痴地说,我要打草。

这个曾经的伙伴说,这样吧,你先到小屋那里去,给秀秀帮帮忙。今年雨水多,草好,活重。我们人多,能吃,都是大肚子罗汉。一日三餐,秀秀一个人忙不过来。

旁边几个曾经的伙伴也停止打草,抬起头,说,就是就是。

沉默。这下轮到良子沉默了。

良子还想争辩什么,这个伙伴说,去吧。

另几个曾经的伙伴也说,去吧。

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