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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哨子响起的时候,夜幕早已经降临。
窗外,是半明半暗的几盏路灯。白杨树和沙枣树混沌一片,没了白天时候的挺拔和曲折。那几排平房也只是一个青虚虚的轮廓。医院里的走廊更是黑咕隆咚的,寂静得吓人。偶尔出现一点走动的声音,反而让人疑神疑鬼。就在这时,羊角哨子响起来了,清晰,悠长,当然也有一些突兀。哨声传出病房,产生的回音溅碎了走廊里的昏暗。
我们乐极了,竟然忘了开灯。
头顶的电灯蓦然通明。白白胖胖的护士小姐似乎从天而降,那样子完全可以说是怒发冲冠,脸蛋通红,一双挺好看的杏核眼里满是恼怒。护士小姐径直走过来,不由分说,劈手夺下驼生嘴边的羊角哨子,扔到了墙角。
驼生被护士小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站在床边一动不敢动。还是那样,护士小姐保持高度沉默,一言不发,应该说这一招相当厉害,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无言的斥责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让一个来自牧区的孩子不知所措。招致这样的结果,显然与我这个大人的怂恿密切相关。我不能视而不见,不能沉默不语。更何况,我的自尊心也捎带着受到了护士小姐的无情打击。于是,我准备与护士小姐挑起嘴巴上的战争。
我说,他还是个孩子。
护士小姐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后,终于说话了:医院可不是兔子不拉屎的沙窝子,有爹有娘就该有教养。
我说,爹娘谁都有,人人都应该有教养。
有意见,是吧?护士小姐一脸浅笑。
是的。
找我们领导讲去。
我不找领导。
那你找谁?
我就找你。
护士小姐见我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便不愿接受挑战,然后表现出很有教养的样子,扭头离去。
在我和护士小姐打嘴仗的过程中,驼生没敢挪地方,像具断了线的木偶僵在那里。护士小姐走后,他才动了几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冲着我满怀感激地笑了,并有几丝做了错事的愧疚和羞赧。驼生捡回羊角哨子,一遍遍抚弄着,就似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
我摆摆手说,没啥,以后不吹就是了。
你不怕她吗?驼生惊恐未定。
不怕。我在街上和人打过架。我这样安慰他。
你们城里人很讨厌我们牧民吧。驼生想了想,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无言以对。
这怎么能够一下子说清楚呢?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这个问题也许太沉重了一些。
当一个汉子手里提着半塑料袋子馒头,宛如一个幽灵出现在病房的瞬间,我才觉悟自己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为什么这么半天没有见到驼生的父亲?
这是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褪了色的绿帽子,穿一身脏兮兮的灰色衣裤,脚蹬一双我们司空见惯的黑色条绒布鞋,整个的人看上去邋遢而窝囊。见了我,汉子脸上立刻流露出谦卑而谨慎的笑容。他这样的表情,反倒弄得我也不自在起来,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汉子将馒头塞给驼生,然后手忙脚乱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摇摇头,指着对面墙上的标语说,病房内严禁吸烟。汉子仰头看罢,眼里浮现一层雾状的困惑,遗憾地收回了烟。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气。
好嘛,儿子生病住院,老子在外面喝酒。看来这个汉子也是个极其贪图杯中物的酒徒。大漠深处以及这个小镇上,这样的男人是见怪不怪的。我就曾经遭遇过一个醉汉,而且令我啼笑皆非。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办完事回家经过一条马路时,躺在旁边的一个醉汉突然跳起来拦腰抱住我。接下来,这个醉汉就像一条软囊囊的面口袋那样搭到了我的肩膀上,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把他送回家,害得我在巴掌大的小镇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转悠了大半夜。家找着了,天也亮了,醉汉也醒了。然后,醉汉扔下我扬长而去,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也许是触景生情,面对驼生的父亲,我就条件反射地想起了这个曾经的故事。
我说,驼生和我都成朋友了,才见到你这个父亲的面。
汉子干咳了两声,说,喝了点酒,不好意思。
看来,汉子把儿子生病住院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大概和赶人家的酒场差不多,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在两个大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驼生睡着了,嘴角挂着些馒头渣子,手里却紧紧地攥着那只羊角哨子,生怕被别人再夺了去。驼生说羊角哨子是他的吉祥物,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吉祥物?我觉得这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才开始经历人生的磨难。
看着酣睡的驼生,我说,其实他应该到学校去。
汉子愣了一下,说,到学校?
我说,他应该上学,读书。
汉子这次听明白了,回答得毫不迟疑:沙窝里的娃娃,上不上学都一样,能指望他有个啥出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开导这个把烧酒看得比儿子上学读书还重要的父亲。
此后无话。
夜,渐渐地深了。
窗外的天空明晃晃的。虽然没有月亮,但是繁星如织。小镇就这一点好,只要不刮风,夜晚的天空总是星光灿烂。再就是静。夜的深处,偶有一两声狗吠,或者谁家孩子的一两声啼哭,稍纵即逝,听上去孤孤零零的,像是刻意为小镇夜晚的静谧做一种衬托。
汉子终于坐不住了。
汉子说好不容易找了个睡觉的地方,路很远,在小镇的最西头。去得太晚,人家就关门了。汉子这样做,是为了省钱,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果然,我提出让汉子向医院申请陪护驼生的建议后,汉子却说他这辈子既没打过针,也没吃过药,更没有住过什么医院。如果让他待在医院里,头疼、闹心、浑身都不自在,肯定还会弄出什么毛病来,得不偿失。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作为一种惩罚,我说,去提一壶开水来。天热,驼生晚上要喝水。
汉子得赦一般,连连点头,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