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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父亲很高兴的样子。
平时,父亲的脸总是紧绷着的,如果好长时间没有刮胡子,那张脸看上去就更加严肃了,甚至有些可怕。那天,父亲站在井口上饮完了一群羊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屋,而是绕过我家那个小小的菜园子,直接去了老聂家。我家在东边,老聂家在西边。我家的羊圈在我家屋子的东边,老聂家的羊圈在老聂家屋子的西边。这样的布局在当初砌羊圈的时候很偶然,但是后来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种必然,太阳每天从我家的羊圈里升起来,从老聂家的羊圈里落下去,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两家之间,还隔着几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顾名思义,在没有水的日子里,这条沟是干枯的,有时候难免风沙肆虐,像有一群野驴桀骜不驯地尥蹶子撒欢,攘起一股又一股沙尘。水从哪里来?是从北边的巴彦乌拉山上泻下来的雨水。天不下雨,巴彦乌拉山上便没有水,这条沟里也就不会有水。下雨的日子很少,巴彦乌拉山自己都干渴得要冒烟,光秃秃地几乎不生长树木,皲裂得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的皮肤。其实,我们东西两家,都是各忙各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少有来往。就连羊群也是这样,以枯水沟为界,各到各的草场吃草,各回各的井上饮水,各进各的羊圈歇息,讲规矩,守本分,不僭越。一般情况下,从我家徒步走到老聂家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父亲一去多半天。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回来的父亲就变了模样,不仅刮了胡子,还顺便把头也剃了。一看就是老聂的手艺,顶上功夫不错,真是应了一幅古老的对联: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老聂也是这样的,每逢需要剃头或者刮胡子的时候,也要到我家来,让父亲给他操作,然后顶着一颗光秃秃明晃晃肉囊囊的脑袋,满意而去。老聂是典型的五短身材,腿还罗圈,一旦剃成光头,脑袋就显得更大,也更加矮胖了。剃头刮胡子的过程中,他们嘴里也不闲着,议论牧业方面的经验、气候方面的变化以及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每逢他们这样一边手里和头上忙乎着,一边嗡嗡嚷嚷地说话,我就会联想到黑白电影(那时候,我们牧区只能看这样的电影)里的某个画面,两个地下党以剃头刮胡子这种方式为掩护,互通信息,交换情报,布置任务。来而不往非礼也。父亲和老聂这样彼此关照的交情,已经有几十年了。
父亲个头不低,胖瘦适中,又因为刮了胡子剃了头,看上去立马年轻了好几岁,比先前精神了许多。我要说的是,那天的父亲终于一改往常在我们面前的不苟言笑,平时总是紧绷着的脸有一些舒展,亮堂堂的。更重要的是,整个人和蔼了不少,温暖了不少。这也正是我们全家人期盼的,向往的,巴不得父亲至少十天或者半个月就刮一次胡子剃一次头。也许这样一来,父亲的和蔼和温暖就能够长时间地延续下去。因为父亲平时的态度和表情,直接影响着家里的气氛,甚至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在这方面,父亲是一个强势的人。我们都知道,父亲不是那种表情易于外露的人,即便是遇到了什么顺心的事情,脸上也只是淡淡地掠过一丝微笑。那笑幽微地一闪,很快归于平静,像是刻意地隐忍着什么似的,了无痕迹。能够让父亲毫无顾忌地大笑几声,极其难得,一年都见不了一次。能够让父亲开怀敞亮地大笑几声,那是太奢侈了,太意外了,奢侈和意外得有如你想得到一只小羊,却意外地拥有了一匹高大健壮的骏马。作为儿子,我这样啰里啰唆地说三道四,是不是不守本分、不讲规矩?对自己的父亲有所不恭、有所不敬呢?这倒未必,不必多虑。即便是有所僭越,那也是写这篇小说时需要这样做的,属于语言叙述方面的技巧问题,根本不在道德层面上。
其实,父亲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做事很果断,从不拖泥带水,从不贪图小便宜,而且往往呈现出一种孤寂和落寞的效果,有时候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