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日头升到头顶,沉寂的漠野才有了一点暖意。
大娃给火塘填好柴火,腰间扎一条驼毛缰绳,走出毡房。夜里没睡好觉,走路轻飘飘的,像个醉汉。想到醉汉,他突然想起了烧酒,咋就忘记喝上几口呢?牧驼人出门,还有个经久不衰的习惯,褡裢里要塞上几瓶烧酒,以备不时之需,冬天出门,尤其不能少。他对烧酒没有兴趣,觉得苦兮兮的,平时极少喝。爹是老寒腿,时不时地要喝上几口,酒里泡了锁阳和苁蓉,说是能舒筋活血、祛湿补气。依照大娃的意思,啥好也不如绵羯羊的肉好,不如骆驼的奶好。可惜的是,天旱了,草长得不旺,骆驼的膘情太差。母驼的乳房缩得跟一只拳头一样,挤不出几斤奶水,驼羔子饿得哇哇叫,哪还有人吃的。
如果遇上年景好的冬天,驼奶多得一家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怎么吃都吃不完。
你想啊,一天挤十几峰母驼的奶,一家四口人怎么能吃得完呢?奶茶、奶皮子、酪蛋子、酸奶,酥油等,吃不完,就冻成盆坨垛在库房里,让周围放羊的人家来取。父亲在周围的牧人里,有着很好的口碑。他们每次来取奶,父亲毫不吝惜,能拿多少是多少,分文不收,白送。他们人吃,他们羊群里早生的春羊羔子也吃。羊羔子吃驼奶,吃了驼奶的羊羔子长得比其他羊羔子大,曾经是大漠深处牧区的一大景观,外人不大相信,却是真真切切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今年冬天,一家人还没有喝过一口奶茶呢。
想到这里,大娃又回头钻进毡房,顺手拿了一个碗。
见大娃出了毡房,骆驼们纷纷站起来,人一样地伸伸懒腰,抖掉身上的沙土。几峰老骆驼向大娃围了过来,灵性的眼睛闪闪烁烁,充满了某种期待。它们是整个驼群里的有功之臣,贡献很大,资格很老,理应受到格外的尊重和照顾。十多年挨过去,大娃和它们朝夕相处。天长日久,便和这些温顺善良的无言的伙伴有了至善的亲情。但是,随着这个冬天的来临,它们的体力一日不如一日,两个驼峰像掏空了的布袋子,或左或右地耷拉在脊背上。它们走路时浑身的关节都在咯咯吧吧地响,仿佛一不小心,骨头就要散了架。按说,应该给它们补喂一些饲料的,比如高粱或者玉米什么的,黄豆或者豆饼什么的。有胡麻油那是再好不过的,从骆驼的鼻孔里溜进去,不要很多,有半瓶就够了。俗话说,吃一滴油,激灵三天呢。骆驼溜了胡麻油,很有精神。大娃后来才知道,骆驼溜了胡麻油,它的肠胃就变得润滑了,不再干燥,不仅有助于消化和吸收食物,而且还能帮助排除肠胃里的寄生虫。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都吃不饱,哪来那么多的高粱和玉米喂骆驼,更别提胡麻油了。
看着骆驼饿得皮包骨头,走路磕磕绊绊的,牧驼人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处打野兔,将野兔的皮毛扒了,煮成烂乎乎的肉汤灌给体乏无力的骆驼,以此作为补偿,增加营养,对它们已经十分孱弱的生命起一种延续的作用。骆驼天生是吃草的动物,让它吃肉喝汤显然不伦不类,是违反天伦和常理的,甚至是不道德的。牧驼人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对生命的珍惜,就是最大的常理和道德。对牧驼人而言,驼群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不是昭然若揭吗?就不要苛求他们了吧。遇上干旱的年景,野兔一样少得可怜。生态环境恶化的结果,害苦了驼群,也害苦了牧驼人。
驼群在冬天里就只能进入梭梭林,只能咀嚼梭梭梢子。只要牙口好,即便是粗茶淡饭,照样能够滋养生命。况且梭梭是骆驼最喜爱的食草种类,即所谓的硬草。问题是,这几峰处在生命暮年的老骆驼,老得牙口都磨秃了,已经嚼不动梭梭梢子了。它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都很难说。大娃又没有高粱或者玉米之类的饲料补喂给它们。
大娃看着这几峰向他围拢过来的老骆驼,只能保持沉默,暗自祈祷。
这几峰老骆驼还没走到大娃跟前,就停下了。它们发现大娃的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它们期待的东西:高粱或者玉米。哪怕只有一口,但一口也没有。骆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有很强的识别能力。这几峰老骆驼曾经享用过这些饲料,味道蛮好的,因此记忆深刻,有了期待。它们温和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大娃,大娃也静静地看着它们,之间做着一种无声的交流。大娃无奈地摇了摇头,它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自觉地掉转身子,摇晃着空荡荡的肚子走了。大娃还站在那里,看着那几峰老骆驼走远了,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开始艰难地捋食梭梭梢子。在这几峰老骆驼的带领下,驼群分散开去,进入稀疏的梭梭林,安然地捋着梭梭梢子细嚼慢咽。
驼群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弄出了让大娃感到满意的动静。
许久没有下雪了,梭梭梢子被骆驼稍一触动,就烟似的腾起一阵尘土,然后缓慢地落下去。就是说,骆驼在吃进去梭梭梢子的同时,也要吃进去一些尘土。这样很不好,会大大地影响骆驼对食物的消化和吸收,不容易上膘,还容易生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下不下雪是老天爷的事情。看一看头顶上的天,狗舌头舔过的狗碗一样,被风刮得干干净净,连一朵像模像样的云都没有。有云才有雪。正如古人所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云都没有,哪来的雪?大娃叹了一口气,心里是一片汪凉。
大娃沿着驼群走了一圈,看到驼群在一心一意地吃草,放心了。
接下来,大娃要做一件事情,就走向一峰正在给羔子喂奶的母驼。羊是两年三个羔,骆驼是三年两个羔。骆驼是大牲畜,孕期很长,因此驼群发展缓慢,不像羊那样繁殖得很快,三五年就是一大群。这峰喂奶的母驼生了第三个羔,已经很有经验了,奶水比别的母驼充足得多,它喂养的驼羔子也比别的驼羔子壮实得多。母驼看见大娃手里拿着一个空碗朝它走来,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它没有躲闪,而是主动配合,将正在吃奶的驼羔子用大腿轻轻地扒拉到一边,让大娃占了原本属于驼羔子的位置。它看了一眼大娃,心领神会、含情脉脉地抿了抿兔唇,闭上充满母性的安详的眼睛开始反刍。驼羔子虽心有不甘,也只好站在旁边等着,长长的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驼羔子那通体毛茸茸的精灵般的模样可爱极了。大娃于心不忍地看了一眼驼羔子,一边挤奶一边心里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妈妈今年的奶水不比以前,很少了。但是,我得给弟弟熬一顿香喷喷的奶茶喝。就挤半碗。
大娃一离开,驼羔子就又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得意地啜住了母驼的奶头,竖起的尾巴摇得像一根旗杆。
大娃端着半碗驼奶,小心翼翼地往毡房走,唯恐洒落一滴。
看着碗里的驼奶,大娃突然觉得他和二娃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他很想说说话。
令人焦躁不安的风,刮了一夜的风,终于停了。晴朗朗的天空下,驼群安然无恙,是个好兆头。照这样下去,驼群在梭梭林里快快活活地待上两三个月,就会出现可以预见的变化。让骆驼的双峰都直立起来,是不可能的,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它们的肚子里总算有了一些油水,膘情得到一些改善,身上的毛绒密实了,就能抵御寒冷,容易熬过这个冬天。只要驼群不出问题,往下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他也好向父母交代,包括弟弟。大娃想,就让父母在老家多住些日子,毕竟是十几年没有回去了。亲情难违,就让他们坐在老家的热炕上,叙个够,说个够,笑个够。
大娃边走边想,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