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短哭

长歌短哭

四郊未宁静

垂老不得安

——杜甫《垂老别》

秋天的日头悬在牧村的上方,云不遮雾不罩的,是个好天气。

牧村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虽说都在一个村里,居住得却分散。十几座简陋的土屋,星星点点地撒落在一片开阔地上,三面被沙漠包围着,只留北边一个还算敞亮的出口。牧村的北边,是一面土坡,倾斜着缓缓地上升。在距离牧村十几里远的山脚下,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一条车马小道甩胳膊蹬腿地伸到山脚下,和公路连接了起来,往西而去,穿过大片草原和荒漠,与甘肃的河西走廊连接。再往西,就是民勤县了。那里从古到今是农区,一个出了名的苦焦地方,尤其缺水,庄稼总是长不好。庄稼长不好的地方,往往盛产穷人。穷得过不下去了,就背井离乡,就得凄风苦雨地找一条活路。这个牧村里的第一拨人,就是当年从邻近的几个乡村辗转而来的。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实行新的户籍制度,他们正式转成了牧区户口,由过去地地道道的农民变成牧民,吃商品粮,放牧。这样一来,日子过得消闲多了。沿着公路往东而去七十里,是一片偌大的盐湖,依傍着盐湖的那个小镇,叫吉镇,后来修了专门往外面运盐的铁路。通了火车,人多,热闹。吉镇是牧村的人向往的地方,不过平时很少去,毕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当然,还不仅仅是路途上的距离,主要是心理上的。关于吉镇,不说也罢。

就说牧村的人和事吧。

牧村形成的历史虽然并不是很长,算上生老病死的,前前后后也有四辈子人生活过。那么,就说说牧村的李姨娘吧。这个李姨娘,应当是牧村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人物。

现在的李姨娘自然是已经老了,在牧村应该是属于祖奶奶这一辈的,有脚为证。李姨娘的一双小脚,虽然比不得什么三寸金莲,却也称得上小巧。可以想见李姨娘年轻时候踮着一双小脚走路的样子,风摆杨柳,婀娜多姿。再看后来那些婆姨们的一双大脚板,走路呱嗒呱嗒响,狗舌头舔碗似的,更加映衬得李姨娘的小脚非同一般。李姨娘当年就用这样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翻越无数道大大小小的沙梁,背对故乡,一去千里,终于来到了这个牧村,然后安家落户、相夫教子。当然,李姨娘的小脚是旧社会封建时代压迫妇女的产物,不值得赞美,更不能推广,和过去男人脑后拖着的猪尾巴似的大辫子一样,是必须取缔的。但是,李姨娘把一双小脚带到了新社会,带到了这个牧村,同样是不争的事实。李姨娘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是个哑巴。不幸的是,在牧村没过几年安稳日子,李姨娘的丈夫便殁了。从此,李姨娘成了寡妇,三十来岁,中年丧夫,实乃人生之大不幸。就有人说,李姨娘怕是熬不过几年,还得改嫁。

其实,人们这样议论李姨娘,是有原因的。

在这个小小的牧村,李姨娘的丈夫是个人尖子,脑子活络,能说会道,账算清楚,擅长经商,和当地蒙古族牧民的皮毛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是,也有人说,李姨娘的丈夫做生意出手太狠,不留余地。在平时的日子里,人们是很少见到李姨娘的丈夫的,他来去匆匆,给人神秘莫测的印象。无商不富,此话不谬。日积月累,李姨娘的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银子,无人知晓,恐怕李姨娘也不清楚。首先,在这个牧村,李姨娘家的一院房子称得上鹤立鸡群。前墙刷了白粉,拐角和廊檐不仅包了灰色的砖边,而且左右的窗户和中间的进门连成一体,都是用上好的松木打制的,做工精细,外面涂了很厚的朱红色油漆。偌大的两扇镂花窗户,两开的门板上扣着一对狮头状的黄铜锁吊。白色的墙,红色的门窗,金黄色的锁吊,这样的门面给人以富贵和威严的感觉。其次,就是李姨娘身上的穿戴了,虽说不是穿金戴银,但衣裳挺括,不乏绸缎什么的稀罕布料。人配衣裳马配鞍,即便是再邋遢的人,只要是穿戴光鲜,就会立马增加几分人气。何况李姨娘平时就特别注意修饰自己,本身模样也不错,更加显得与众不同。在这个牧村,李姨娘人前显贵,是拔了头筹的。李姨娘是这个样子,她的几个儿女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穿得总是比别人家的孩子整齐干净。遗憾的是,大儿子又哑又聋。十聋九哑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概是夫贵妻荣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吧,在牧村,李姨娘总是不大愿意和别人来往,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门前便有一些冷落。对此,李姨娘也是不以为意的,好像图的就是这种清静和寂寞。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碰了面,李姨娘表情淡漠地笑一笑,对方也是礼节性地回应一下,各走各边,彼此并不多话的。习惯成自然,时间一长,人们也就疏远了李姨娘。牧村的其他婆姨们反而走得更近了,相互之间来往得更加密切,似乎是故意做给李姨娘看的。三个女人一台戏,针对李姨娘的议论当然也是不少,认为李姨娘踮着一双老古董一样的小脚,还看不起人,不就是穿得比别人光鲜一些,吃得比别人好一些吗?可又能够咋样呢?尤其是还有个哑巴儿子,一辈子的拖累,媳妇都不好找。这种从心理上获得的平衡,尽管很微妙,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人们宽容了李姨娘的傲慢和不恭,接纳了李姨娘的存在。

于是,牧村的人们和李姨娘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李姨娘的丈夫在一次外出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将近一年,音信全无。无疑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丢了身家性命。关于李姨娘丈夫的死因,据说很蹊跷,至今是个解不开的谜。一个大活人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也有上面来的人做过一番调查,由于没有足够的线索和证据,只能不了了之。再说了,牧区天大地大,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不见人烟,一个人出去就像往野地里撒了一颗豆子,一场风刮过,了无痕迹。李姨娘毕竟是女流之辈,她所能做的就是认命,然后将死不见尸的丈夫象征性地草草发丧,衣冠埋进老家的祖坟里,说是落叶归根。在这一年里,牧村的人们偶尔看到日渐憔悴的李姨娘时,都保持了少有的沉默,怕着什么似的。一旦确认李姨娘的丈夫已经命丧黄泉,永远不可能回归那个苦心经营的家时,牧村的人们便向李姨娘给予了最大的同情,进进出出地表示了种种安慰。奇怪的是,李姨娘始终没有一丝感激的笑容,对丈夫的不测竟然也没有流一滴眼泪。人们就又议论说,李姨娘这个女人,生来命硬。还说命硬的女人克夫,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

人们和李姨娘少有来往的原因,也不仅仅是认为她命硬,还觉得她有些妖道。话说白了,就是李姨娘和正常人不大一样,身上总是隐隐约约地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妖气。

李姨娘身上的妖气,是通过她的长歌短哭体现出来的。

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按照古老的风俗和传说,清明这一天是鬼节。鬼有家鬼和野鬼之分。在这一天,虽然阴阳两隔,坟墓里的家鬼和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纷纷出现了,等待着与亲人见面。阳间的亲人就要准备好丰厚的供品,进行各种形式的祭奠,以此告慰那些孤苦无依的灵魂,寄托亲人的哀思。说来也奇,清明这一天,往往是个阴天,甚至伴之绵绵细雨。是不是真的符合所谓天人感应之说,阴阳交会,天地惊鬼神泣?这样的推论,其实是无以为证的,也就被斥责为唯心主义。但是,人们宁肯信其有而不肯信其无。既然信了,就必须有所表示,不可无动于衷,求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和安慰,亦无不可。

一年四季,李姨娘只有在清明的这一天,将长歌短哭发挥得淋漓尽致、尽人皆知。

在广大的沙漠牧区,干旱的时候居多。因为干旱,草地荒芜了,逐渐形成了沙漠。那么,处在沙漠地带的这个小小牧村,也在所难免。清明这一天,牧村的天上往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雨是不见一滴的。大约到了晌午的时辰,李姨娘的身影便出现了。穿戴整齐的李姨娘一身黑衣黑裤,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巧的芨芨筐,筐子上苫着一条白色的羊肚子毛巾,踮着她那双小脚颤颤巍巍地走向牧村的东头。为什么要到东头呢?因为李姨娘的丈夫当初是从东头而去的,那么他的灵魂也应该从东头而来。李姨娘经过牧村时目不斜视,神情庄重肃穆。正在劳作的人们也就收敛了声气,尽量避开李姨娘,让她顺利地通行。过不了多久,一缕青烟飘飘摇摇地上升,化得了无痕迹。这时,人们就远远地看见李姨娘小脚盘腕地坐在沙地上,面对东头,娇巧的身子一俯一仰。

随即,李姨娘就开始了她的长歌短哭。

李姨娘的长歌短哭,很程式化,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俯,长歌;一仰,短哭。长歌和短哭之间,略有停顿。长歌和短哭,俯仰和停顿,交替进行,有条不紊,富有节奏。也有好事的年轻人颇感兴趣,就踅摸到近前想听个仔细,听听李姨娘究竟唱的是什么词儿。李姨娘也许并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偷听,也许知道却不为所扰,只是在那里一心一意地歌哭,完全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无尽悲伤里难以自拔。后来,偷听的人便有些失望,悄然离去了。据说,李姨娘唱的词儿既简短又含混不清,哭的调儿却有板有眼,抑扬顿挫,跟唱戏一样,很有感染力。这样一来,李姨娘的哭,其实就不是真正的哭,而是真正的唱了,属于苦戏清唱。那条白色的羊肚子毛巾,在李姨娘的手腕上有了灵性似的,蛇样地探头探脑,扭过来扭过去。再看黑衣黑裤的李姨娘,整个人更像幽灵一般,恍惚之间好像凌空了,在那片沙地之上微妙地飘浮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飘走,追随丈夫的亡灵而去,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好事的年轻人走远了,回头再看,黑衣黑裤的李姨娘却依旧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俯一仰,长歌短哭,声音悠长。

这种时候,没有人去打扰李姨娘。

从晌午出去,到黄昏时分,李姨娘就坐在那里,差不多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小小牧村在这一天里,从早到晚充斥着一个未亡人的歌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家家点燃晚炊的烟火,李姨娘才起身,踮着她那双小脚往回返,步态更加的巍颤了,看上去是那样的弱不禁风、孤独无依。李姨娘歌哭的时候,身边始终不见她的儿女。李姨娘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而是别的人去安慰她一下,说一些体贴的话语,以便就此找个台阶结束自己的歌哭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最初,在人们看来,李姨娘这样的歌哭显然是太过漫长了,搅得阴魂密布,四邻不安。不过,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就让李姨娘唱去哭去,人们当听戏一样。

就这样,李姨娘的长歌短哭,成了牧村的一个保留节目。

李姨娘长歌短哭了一年又一年。

无论怎样,长歌也罢,短哭也罢,日子还得往下过。在人们的各种议论中,李姨娘并没有改嫁,而是心无旁骛、含辛茹苦地养育自己的儿女。在李姨娘渐渐老去的过程中,儿女也长大了。她的那个哑巴儿子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光棍。哑巴儿子人高马大,身体格外结实,力气大得惊人。虽然又聋又哑,许多东西却一学就会,甚至比正常人都聪明伶俐,是一个难得的劳动力。屋里屋外的重活,基本上就靠了哑巴儿子。小儿子则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年学,学习成绩马马虎虎,脑子远不如他的哑巴哥哥灵性,勉强小学毕业。后来,因为家里有哑巴儿子支撑,长大了的小儿子一年四季很少在家,而是在外面打零工,挣的是生产队里最高的工分。女儿在家里帮李姨娘抹了几年锅刷了几年碗,也嫁了人。李姨娘有些妖道,她的女儿却善良朴实,打小就懂事,和牧村的姐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人缘很好。也是好人有好报吧,女儿的运气正经不错,后来移居吉镇,因为女婿在吉镇的商业部门工作,吃的是公家饭。又过了几年,李姨娘的小儿子竟然当上了生产队长。矬子里头拔将军,虽说只是兵头将尾一个,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一脚踢出去就会攘起一撮尘土,再加上行为做事有一股狠劲儿,牧村的人对他还是服气的。前缺后补,子贵母荣,李姨娘时来运转,贵为队长之母,那早年的丧夫之痛应该因此被抵消了不少吧。

也有人议论说,人在做,天在看,是李姨娘多年的长歌短哭感动了上苍,天降慈悲于这一家人。

谁知道呢,也许吧。

自从小儿子当了生产队长后,李姨娘的长歌短哭便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这也是那几个好事的年轻人偷偷听来的。说是从此之后,李姨娘的长歌短哭不再是一味的悲伤和无奈,还包含了慰藉,诸如小儿子当上了生产队长、女儿嫁了人并且到吉镇居住等。

问题是,小儿子当了生产队长后,开始制止李姨娘的长歌短哭。

小儿子的意思是,李姨娘这样的长歌短哭,属于封建迷信。既然是封建迷信,就属于被取缔的范围。过去唱了也就唱了,哭了也就哭了,现在不行了,儿子当队长,老娘搞封建迷信,影响不好。如果继续这样唱下去哭下去,儿子的队长恐怕就成了山羊的胡子,也是长不了。李姨娘不以为然,据理争辩,说自己这么多年就是唱过来哭过来的,几个儿女都是她唱大的哭大的,不让唱不让哭,心里憋得慌。再说了,自己这辈子就好这一口,不唱不哭,自己这辈子还能做什么?到了清明这一天,李姨娘照例是颤颤巍巍地踮着一双小脚,胳膊上挎个芨芨筐往牧村的东头而去。照例是旁若无人地长歌短哭,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情绪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当了队长的小儿子尽管很生气,却也很无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小儿子从农村老家娶了媳妇回来。

接下来的这年清明,人们看见李姨娘在那个盘踞了多少年的地盘上只是跪了一阵,完成了祭奠的程序后,就匆匆地回来了,并没有坐在那里长歌短哭,怕着什么似的。说明这个被李姨娘保留了多少年的节目,就此取消了。对李姨娘这种出人意料的表现,牧村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啊,一个将自己多少年的保留节目演绎得出神入化的人,突然偃旗息鼓,说不演就不演了,岂不是匪夷所思。人们在感到某种失落的同时,觉得另有隐情。后来,有人悄悄地问李姨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姨娘脸色凄然地低垂着眼睛,一句话不说。

这时,儿媳妇恰好从旁边经过,经过时看都不看李姨娘一眼。

李姨娘等儿媳妇走远了,就悄悄地指一指儿媳妇那水蛇一样扭来扭去的背影。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了。

儿媳妇去了吉镇,刚刚回来,身后跟着李姨娘的小儿子,像个丫环似的提着大包小包。原来,李姨娘的儿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比李姨娘还妖道,当了队长夫人后,到处招摇,更不把李姨娘这个婆婆放在眼里,有时候还当着小儿子的面,训斥李姨娘。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李姨娘再像过去那样,清明节时旁若无人、随心所欲地长歌短哭。否则,就分家,各过各的日子。养儿防老不说,还有个哑巴儿子需要照顾,李姨娘当然不敢分家,只能忍气吞声。

就有人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李姨娘老了老了,怕是又没得安稳日子过了。

自此以后,牧村的人们就再也听不见李姨娘的长歌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