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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房里一片寒冷,像个冰窟窿。

大娃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之前忘了点燃火塘里的柴。昨晚喝剩下的茶水一夜之间冻成了黑黢黢的冰坨儿。大娃懵了一下,自责竟然犯了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不应该啊,火塘里的柴火都填好了,划一根火柴的事情。火柴就端端正正地放在旁边。千万不要漠视这一根小小的火柴,在大漠深处,在寒冷的冬夜,它是点燃热情、照亮生命的光源。其实,这里的牧人把火柴很形象地叫作火取子。火取子,大有深意呢。

大娃突然想起天亮时,二娃脸上那几颗清亮亮的泪珠。

再看二娃。二娃还在被窝里睡着,捂住脸,露出一堆乱发,刺猬似的。看来,二娃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让他睡去吧。大娃没有叫醒二娃,默默地点燃火塘里的柴火,搭上缺了一只耳的铜锅熬茶。火苗儿呼隆隆地舔着锅底,烟雾开始弥漫,毡房里又逐渐地暖和起来。冻成冰坨儿的茶水化了,大娃将那半碗驼奶倒进去,用勺子反复搅动。茶香与奶香混合着飘散,使得毡房立刻多了如家的温馨。这一锅普普通通的奶茶如果放在平时,算不得什么,在这样一个干旱的年景、寒冷的冬天、大漠深处的冬营盘,倒是显得有些珍贵呢。更何况,其中还融入了哥哥对弟弟的一份情意。

香喷喷的奶茶熬好了。

二娃也该起来了。

二娃醒了,从被窝里伸出了头。大娃吓了一跳。二娃的眼睛里血丝遍布,眼角堆着两坨黄乎乎的眼屎,脸色苍白。大娃知道,这一夜,二娃基本处于失眠的状态。这样也好,作为牧人之子,二娃有必要补上这一课,好让他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走自己的路,有些东西是跳不过去的,是绕不过去的。既然跳不过去、绕不过去,那就只能坦然地面对。同时,他也心疼这个宝贝弟弟。大娃看着二娃一脸憔悴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问二娃夜里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尽管他已经准确地预感到这个梦与小镇和学校有关。

大娃要给二娃烤衣服,被二娃制止了。

二娃不声不响地穿衣服。但是他把程序弄反了,先穿裤子,后穿棉袄。这样一来,光着的上身就袒露无余,受了冷。

大娃提醒说,反了。

二娃没有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说,啥反了?

大娃说,天冷,先穿棉袄,后穿裤子。

二娃就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花说,我忘了,打小就是先穿棉袄后穿裤子,娘给我们教下的。

二娃这么一笑,大娃也笑了,说,你该不是还思谋着夜里的那个梦吧?

二娃一惊,一只套进袖筒的胳膊半举在那里,举了许久才软软地放下来,才把衣服穿好。再看大娃时,二娃就有点不好意思。是的,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挺长的一个梦,与小镇和学校有关,而且还在梦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这叫什么?没出息。

二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憋尿了,特别急于排泄。揭开门帘时,一股冷气迎面扑来,二娃打了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栽倒。二娃出去再回来,间隔了好长时间,可见这泡憋了一夜的尿有多少。二娃进来的时候,猴子似的跳着脚、搓着手,丝丝哈哈地直喘气,脸冻得红彤彤的。

驼群走远了,有的骆驼都看不见了。二娃说。

大娃说,不要紧,它们走不远,我给儿驼绊了三角绊子。

二娃没说什么,点一点头,意思是他知道了,也放心了。

儿驼就是驼群里的种公驼,专门负责给适龄的母驼配种。冬天的日子里,包括母驼在内,是骆驼发情的季节。草场越好,骆驼的膘情越好,它们的情欲也越旺盛,交配的成功率就越高。尤其是儿驼,在冬天几个月的发情期间,基本上不吃草料,只喝一点水。本能使得它们精力充沛,急于宣泄,无暇顾及其他,眼里只有异性。有趣的是,牧驼人不把儿驼发情叫发情,而是叫疯了。疯了,也是很形象的。疯了的儿驼满嘴白沫,牙齿咬得咯咯响,脑盖毛和脖子上的嗉毛纷纷扬扬,威风凛凛,与非洲草原上的雄狮简直一般无二。从某种意义上说,儿驼就是驼群的最高统治者,是主心骨,是灵魂。在冬天的季节里,整个驼群是围绕着儿驼活动的。给儿驼的蹄腕上绊了绊子,也就适当地限制了驼群的活动范围,使驼群不至于走得太远。这样做的好处是,驼群走散的风险会降低许多。

二娃知道驼群中的游戏规则。他想的是,要不要把夜里的那个梦,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娃听呢?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二娃犹豫不定。

两笼柴火烧罢,毡房里比先前温暖了许多。

现在,兄弟俩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毡房里,吃早晨的一顿简单的茶饭了。

大娃给二娃递上了驼奶茶。二娃接了,同时又有些惊奇,哪来的驼奶?再看铜锅里,只是浅浅的一底儿。二娃说,哥,你也喝。大娃说,我已经喝过了,锅里是给你留的。在小镇学校,天天面对没有一丝儿油花,只有一碗白开水、一个只有二两重的大碱馒头的早餐,二娃曾经无数遍回味驼奶和驼奶茶。它的香甜似乎已经浸入他的骨头里,永远拂不去。尤其是将肥瘦相间的熟羊肉放凉了,削成纸一样透亮的薄片,泡进滚烫滚烫的驼奶茶里,再撮一点儿盐放进去,那个惬意和饱满。一顿吃饱,一天不饿。当然,也不能吃得太多太饱,一顿吃伤,十顿喝汤。问题是,在学校的日子里,他就没有吃饱过,总觉得肚子里蠕动着无数条馋虫,什么时候都是饿的。有一次,他们宿舍里的一个同学想从学校食堂的后窗翻进去,偷几个馒头回来。结果是馒头没偷着,反而摔伤了自己的一条腿。好在宿舍里的同学都替他保密,才没有招来更大的麻烦。

看着碗里黄澄澄香喷喷的驼奶茶,二娃不再坚持,心里明白,这是大娃专门给他熬的驼奶茶,哥哥一口没沾。

二娃喝了驼奶茶,吃了两块烤得焦黄的白面饼子,从里到外就都热了。

这一热,倒把那个梦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