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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往季节的深处一步步走去。

小小的牧村笼罩在秋天的气息里,喝得醉醺醺的汉子也像雨后的青草,突然多了起来。

汉子们提了烧酒瓶子,开始挨家挨户地乱窜,热情高涨的同时,脚下却越来越不稳当,走路跟拌蒜一样,后来,连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即便是过去有一些芥蒂而鲜有走动的人家,好像也在这个绿色的丰盈的秋天里,突然得到了神明般的启发,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别扭下去不是个事儿,因此变得空前地宽容,不计前嫌了,例外地亲近起来。女人们则大呼小叫,乘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撒一撒娇,有几多甜蜜,甚至几多风情。风情得过了,大概就是风骚了。有的汉子有一些把持不住自己,醉倒在别人家的炕头上,嘴变得比脸还大,脸变得比屁股还大,跑风漏气般地胡言乱语、放浪形骸。这家的主人也不多心,就让醉汉胡说八道去,然后丢展了死猪一样地睡去,等到睡醒了,再接着喝,喝醉了接着再睡。日月常在,何必忙乎?喝来喝去,总有个彻底清醒的时候,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去,找自己的媳妇去,爱咋折腾咋折腾,哪怕把自己家的土炕折腾塌了呢。

这是牧村的风俗,延续多年。只要能够延续下来,就成为了传统,再上升到某种层面,或许就成为了一种文化。什么文化?俗文化,酒文化。

有意思的是,良子也加入了其中。

并不是良子自己主动的。按照良子的心性,他是不屑与之为伍的。他宁肯像牧村上空的那只孤鹰守护着牧村一样,沉默地守护着自家的土屋、父母和羊群。更准确地说,他宁肯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内心。也许正是良子的不事张扬,反而格外地引起了村里人的关注。究竟是不是这样的,良子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就被几个曾经的伙伴连拉带扯、身不由己地挨家挨户地串起门来,不分东西南北,不论张三李四,随心所欲,走到谁家是谁家,走到谁家喝谁家、吃谁家。良子根本来不及拒绝,更不容他解释什么,几乎就是被他们劫持的。因此,良子很被动。

这些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杀了羊,杀得不多,一两只而已,尝尝鲜,解解馋。今年秋天的草场好,羊装的是一肚子青草,羊肉的腥膻味儿就浓了一些。再者说了,秋天的羊正是蓄膘长肉的时候,杀了未免可惜,等到冬天它们吃上了黄草,不仅能够多长十几斤肉,而且肉的味道更香浓更醇厚,皮毛也更值钱。牧村人家的日子过得仔细,细水长流,就怕一顿吃伤,十顿喝汤。那么,这一两只羊的肉便要剔下来,抹上细盐面子悬挂在阴凉处风干,吃上许多天。于是,汉子们三五成群地走家串户,进门上炕后,一般都能吃上肉,尽管少了许多。严格意义来说,这不叫吃肉,叫尝荤腥。因为即便是一只全须全尾的整羊煮好放在桌子上,也是经不住像饿狼一样的汉子们瓜分的,他们自小就是吃肉的好手。酒倒是可以尽情地喝,醉了才好,说明你喝透彻了,喝畅快了,喝舒心了。最好是让主家也醉倒,若要喝好,主家醉倒。这样的结局,主家才有面子,才能有好的口碑。村子里的汉子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男人娶媳妇为了睡,男人喝酒为了醉。这样的说法实在是直白了一些,粗俗了一些,不文明,不宜提倡。

良子酒量很差,平时滴酒不沾,更没有经历过这种轰轰烈烈的阵势,也就是所谓的酒文化,喝个酒跟打仗似的。再加上几个曾经的伙伴的热情相邀,良子一时激动,之后渐入佳境,由被动而主动,早忘了他们编排下的奚落他的那些故事,就放开了喝。沉闷了这些时日,也应该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不就是个喝进肚子里胡日鬼的汽漏水嘛。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良子的胆量猛增,酒量却在一截一截地下降,喝到西头那一家时,脸色苍白、不省人事,和别的汉子一样,终于直挺挺、软绵绵地躺倒在了人家的土炕上,连鞋都不知道脱,呼呼大睡。几个曾经的伙伴一看良子不省人事的样子,也就不管不顾了,丢下良子,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蛇一样地蜿蜒前进,继续进行他们的俗文化和酒文化。反正屋里有人,良子已经用不着他们几个醉汉操心了。等到良子睡醒了,自然会回去的。挣钱养家,天黑找妈,天大的道理。

不,对良子来说,现在要紧的不是找妈,是找媳妇。

良子终于睡醒了。良子睡醒后,并没有急于起身,和往常那样,他认为自己顺理成章地睡在自己家的土炕上,心安理得。问题是在他大睡不醒的过程中,酒精的作用已经减弱了,他的意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良子睁眼一瞧,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自己家那长年累月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土墙,而是一面抹得光溜溜、黄亮亮的土墙,墙上竟然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画儿,是电影明星的大头照。这个电影明星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令许多男人想入非非的刘晓庆。青春美貌大脑门儿的刘晓庆定格在画儿里,睁着一双火辣辣的丹凤眼注视着一切,同时也对着良子微笑呢,那是一种堪称经典的似笑非笑又确实在笑的笑。屋里静悄悄的,洋溢着一股淡淡的胭脂香。良子心里一惊,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睡在了别人家的土炕上,而且只他一个人,几个曾经的伙伴已经神出鬼没地,早就不见了影子。如果像电影里的故事情节那样,他被丢弃在了战场上或者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倒也罢了,可这是在别人家里,而且良子敏感地意识到,这家里有比其他牧人家讲究的女子,因为氛围和环境明显不同。良子不声不响地扭头观察了一下,在一盏精巧的煤油灯的映照下,屋里整齐而洁净,似乎不落一丝灰尘。

良子突然产生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接下来的强烈反应是,此处虽好,却不可久留。

连羞带愧,良子一着急,便昏昏沉沉地下了炕,稀里糊涂地往外走,脚下不稳,出门时打了一个趔趄,差一点栽倒。这时,有一只胳膊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伸过来,及时地扶住了良子。良子感觉到有人扶他,就扭头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令醉眼蒙眬的良子惊诧不已。但见灯影下,果然有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穿碎花褂子的女子扶着他往外走,照例是魂儿般悄无声息。女子眼睛大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始终不说话,半遮半掩地低着头。女子出门送了良子一程,见他没有什么危险了,才折回去。良子下意识地回头,那女子刚好进门,小巧的身子像是镶嵌在镜框里,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一幅剪纸画儿。遗憾的是,女子并没有过多停留,门扇吱呀一声,就关上了,随即一片漆黑。不知为什么,伴随着那一声吱呀,良子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很微妙,却被他准确地感觉到了,酒也就紧跟着醒了。

良子知道,那个女子当然不是什么魂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女子搀扶良子出门的时候,良子通过她袒露的一截胳膊,微妙地领略了作为女性那暖暖的独有的体温,还有幽幽的鼻息。只是那个女子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恰恰是那个女子的沉默,让良子觉得很特别,颇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