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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有一个朴素而别致的名字:驼生。
驼生来自大漠深处的牧区,这和他身上的气息十分吻合。毫无疑问,我的这个小小病友是个牧驼娃。牧驼人家一年四季风风雨雨,忙忙碌碌,十岁的男孩早就派上了大用场。驼生没有像小镇上的孩子那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而是早早地成为了一个牧驼娃。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我认为是的。即便是出生在大漠深处的牧区,像驼生这样的孩子也应该首先走进学校,而不是过早地承担生活的重负。有教无类嘛,被誉为万世之表的孔老夫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这样提倡了。事实是,在地广人稀的西北地区,尤其是大漠深处的牧区,像驼生这样的孩子,并不一定都能够如愿以偿地走进学校,其中的原因不一而足。
我对驼生有了最初的同情,包括担忧。
我说,生病了?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
驼生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第一次来小镇?
驼生说是第一次来小镇。
驼生还说,第一次来小镇就住进医院,真没意思,要不是生病也来不了小镇。驼群正忙着抓羔子,驼毛也该收了。驼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认真和无奈,像个大人似的,令我感叹。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突然想起了《红灯记》里那一段很经典的唱词。
驼生到底是个孩子,终究耐不得寂寞,安静了一会儿后,那好动的天性像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弥散开来。驼生在自己的那张病床上跳来跳去,抓耳挠腮,活脱脱一只野猴子。这下难得安静了,病房里笃笃作响。这样也好,我那恼人的病痛随着驼生的吵闹减轻了不少,可能是注意力被分散的缘故。驼生现在这个样子,给我的启示是,在有些时候,过于安静的环境对某些病人未必就好,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病人。
不期然的是,也随之带来了麻烦。
那个许久都不露面的护士小姐终于出现了。护士小姐白白胖胖的,皮肤保养得极好,这在我们这个多风少雨、气候干燥、沙尘肆虐的地方,是非常不容易的。护士小姐的模样有如一只养尊处优的猫,看到不安分的驼生时,不仅一脸的不悦,更有一脸的不屑。驼生看见护士小姐这种古怪的神情,就像老鼠见了猫,立刻安静了,疑惑而胆怯地转向我,求救似的。我故意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驼生就扭头又朝窗外看去,似乎只有窗外才是他的躲避之地。现在从驼生坐着的角度看出去,大概只有沙枣树的枝梢和一排平房的屋脊。
在护士小姐无声而严厉的目光的示意下,驼生躺在床上,乖乖地挨了针,始终不敢吭一声。他的眼角却垂着一滴泪水,清亮亮的。也许是怕我和护士小姐看见,又悄悄地抹了去。护士小姐走后,驼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等到驼生爬起来吃了药,已是夕阳西斜,白杨树影通过窗户,居高临下地投落到病房里。婆娑的树影映在一面墙上,斑斑驳驳的,像一幅水墨画,又似一个朦胧的梦境。
这时,坐在床上的驼生埋下头去,又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驼生的手掌心里,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只羊角。准确地说,是一只黄羊角。黄羊角我是认得的,略微弯曲,从根部至顶端由粗变细,渐次环绕着螺旋状的凸纹,通体乌黑油亮,精致玲珑。有人将这样的黄羊角当作饰物拴在刀鞘上,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好猎手。随着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尤其是过度猎杀,黄羊已经少得十分可怜,现在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踪迹了。自古以来,黄羊是草原和大漠的精灵。我国西部生态恶化的标示之一,就是黄羊这种古老的生命物种逐渐减少,乃至消失。因此,从驼生这里偶然看到已经难得一见的黄羊角,让我不禁生发许多感慨。
生病住院都不忘带在身边,可见这只黄羊角必然是驼生的心爱之物了。
一只黄羊角。我说。
驼生说,是羊角哨子。
羊角哨子?
嗯。
哦,的确是一只羊角哨子。
是爷爷给我的,好几年了,我天天带在身上。说到羊角哨子和爷爷,驼生又变得活跃起来,忘记了刚才打针吃药的痛苦。爷爷还说,这羊角哨子是吉祥物。
吉祥物?
我觉得好笑。既然是吉祥物,就该保佑你无病无灾、一生平安。现在反倒有趣,带着吉祥物住进医院里来了。我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面对的毕竟是一个孩子,一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
但愿它不仅仅是一只羊角哨子。
驼生手里的这只黄羊角,只是它的顶端部分,大约有十公分长,而且经过长年累月无数次的摩挲,变得光可鉴人。我示意驼生说,能不能让我仔细地瞧一瞧这只羊角哨子?见我对羊角哨子很感兴趣,驼生当然很乐意,这应该是对他的心爱之物的一种肯定、一种赞赏,甚至是对他那小小的虚荣心的一种满足。
我接过羊角哨子,用心地抚摸了一遍,感觉极其细腻、滑润、质朴,有一股淡淡的凉爽之气。看来这只羊角哨子,是浸透了一个牧家孩子的心血和汗水的,这个牧家孩子就是眼前的驼生。这同样是一件美妙的工艺品,但它没有人工的刻意雕琢,自然原始,却巧夺天工,所以更加珍贵。既然是哨子,就应该能够吹得响。那么,这样一只哨子,又能够发出怎样的声音呢?我试着吹了几下,没有出现预想的效果,只是咝咝的撒气声。但在舌尖触及的地方,我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驼生便很有些得意地笑了。
他接过羊角哨子轻轻地咂住哨眼,腮帮蛙样地鼓起,然后收拢嘴角。于是,那哨音就欢快地响了起来。
羊角哨子响了,水灵,清亮,单纯。
羊角哨子响了,像一只挣脱羁绊的鸟儿,飘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