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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余晖。

二娃从驼峰间跳下来。脚下,就是这个冬天的宿营地。

走在前面的大娃,已经卸下了驼背上的毡房。兄弟俩跑来跑去,把毡房架起在一面背风的沙坡下,然后急急忙忙地在毡房里掏个灶坑,拢了一堆柴放在旁边。柴虽然是一些枯死的梭梭,却很有一股犟劲,不是随便可以折断的,当然也耐烧。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谁都不说话,保持了少有的沉默。主要是大娃在那里忙乎,二娃笨手笨脚的,打个下手而已。平时,兄弟俩离得远,各有各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只要在一起,兄弟俩就又说又笑,热热闹闹的。对二娃来说,进梭梭林放牧驼群,毕竟还是第一次,陌生大于好奇。

二娃现在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

和小镇的孩子相比,二娃上学晚了两年。二娃在百里外的小镇学校住宿上学,寒假回来好多天了。小镇学校的伙食不好,差不多天天是清水煮白菜萝卜,碗里没有几滴油花儿。偶尔改善一次伙食,碗里也只有一两片薄得透亮的肉片,还不够塞牙缝的。当然,这是二娃告诉大娃的,二娃不让大娃给父母说,怕父母听了担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二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足够的营养。父母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明说罢了。每次假期结束回学校,父亲都要多给二娃一点儿钱,意思是让二娃时间长了自己买点吃的。让二娃像小镇的学生那样,一日三餐都有油水,三餐之外还有零食,显然是不可能的,太奢侈了。二娃假期回到家,吃了几顿肉,脸就明显的圆了、粉白了,变得胖嘟嘟的。二娃用一个假期在家里补充营养,再回到学校应对几个月清贫寡淡的日子。二娃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二娃坚持得很好,其间没有一次请假回过家,逢什么节日也不回,一直坚持到放假。这让父母感到欣慰,也让大娃感到欣慰,尽管他们心里并不落忍。二娃毕竟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啊。

一般而言,进梭梭林放牧驼群,是父亲和大娃的事情。

前几年冬天,二娃就没来,和母亲守在牧点的土屋里。一家四口,屋里屋外,分工明确。今年冬天,如果不是父母去了远在河西走廊西头东湖湾的那个老家,二娃是不可能跟着大娃进梭梭林的。那个老家,是父母的老家,当然也是大娃和二娃的老家,他们一家人共同的故乡。父母出来得早,好不容易入了吃商品粮的牧区户口,由农民变为牧人,十几年都没有回去过。父母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忙得脱不开身。眼下的驼群要进梭梭林就是证明。这个驼群很小,只有三十几峰骆驼,和那些大户人家的驼群没法比。这些年,随着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雨雪越来越少,风沙越来越多,草场越来越小。就是这支有三十几峰骆驼的驼群,也消耗了一家人数不清的心血。驼群虽小,却是一家人的支柱和希望,吃的喝的都在这里了,须臾不敢怠慢。舍了人都不能舍了驼。对牧驼人而言,驼群就是命根子。如果没有一群骆驼一年四季好端端地放着,就该喝西北风了。

今年冬天,父母突然接到了老家的一封信。

信写得很长,在路上走的时间也很长,父亲拿到手里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这样一封辗转而至的信,大概够得上家书抵万金了。信的开头是四个子,见信如晤。父母和大娃不解其中之意。二娃看了,也是似懂非懂,查字典才明白,晤就是见面,意思是见了信就像见了老家人的面。信是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大娃和二娃的二叔写来的。说父母离乡在外十几年,怎么着也该回去一趟了。信里除了思念之情,还隐含着埋怨之意。父母接到信后,像两只勤劳的蜜蜂那样,躺在被窝里嗡嗡嚷嚷,在去还是不去的问题上纠结了大半夜,最后认为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马虎不得。再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也该回一趟老家了。俗话说,落叶归根。要是再不回去一趟,恐怕就永远断了老家的路。见父母为难的样子,大娃说,你们放心地去吧,我又不是没有进过梭梭林,轻车熟路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二娃嘛。二娃也说,我还没有进过梭梭林呢,正好。安顿好驼群进梭梭林的事情,父母就走了,说是来回得二十天,也许一个月。究竟是二十天,还是一个月,父亲没有说得十分明确,只是给了个大概时间。出门在外,加上路途遥远,许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父母一走,屋里屋外立马显得空落落的,虽然有大娃支撑着……

天终于黑透了,梭梭林和沙梁都隐没在暗夜里。

驼群也变得老实了,尽管它们在天黑前只吃了个半饱,天一黑下来,它们就围绕着毡房,静静地卧下了。骆驼是一种反刍的牲畜,卧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闲着,肥厚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骆驼是兔唇,嘴唇中间开了个豁豁,每当它一心一意地反刍时,从豁豁处时不时地露出几颗牙齿,那样子像笑,憨态可掬,还有点儿滑稽。牧人们说,骆驼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动物。有一群骆驼围绕在身边,人的心就踏实多了,安稳多了,啥都不怕了。风来了,骆驼挡。甚至鬼来了,骆驼也挡。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人吓人才吓死人。不过,牧人们还有个说法,出门走远路,尤其是走夜路,骑驼不骑驴。骆驼辟邪,驴容易招鬼。

父母回老家骑的是骆驼,即便是在黑夜里赶路,也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