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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照例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亘古的草原却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多了黑子不曾见过的异样。这一切,当然是黑子的眼睛首先告诉他的。

黑子出牧的时候,只是调整了一下方向。

西山脚下有大片大片的草滩。前几天下了一场雨,雨水顺坡漫流,然后聚到山脚下,山脚下的草就长得格外茂密,还尽是羊爱吃的野谷穗子。东边就逊色多了,黄黄的沙漠铺展开去,草只能一窝一窝地长。草场是牧人的命根子,羊群要在山脚下的草滩和沙漠的草洼里轮转着放牧,每年还要留出至少一半的草场做冬营盘。大人们说,这样做才不会得罪天上的雨神。雨神给沙漠里降下雨水,长不长草却是土地爷的事情。这就是说,雨神和土地爷,哪个神仙都不能得罪。牧人们靠天吃饭,大都相信神灵。今天,羊群该到西山脚下的草滩了,羊群和黑子一样高兴,草香惹得羊们的鼻翼一张一阖的,鼻头湿漉漉的,样子滑稽可爱。领头羊是一只头顶上盘着两只硕大犄角的老羝羊,脸盆大的尾巴扇出一阵风,带着羊群狂奔,草滩上凭空扯出一道白云。

不远处的西山清虚虚的,最高的峰顶像个鹰嘴倾斜一边,像要啄破天空。黑子吆喝着羊群,脚板踩得七月的青草嚓嚓地响,鞋帮上挂满了绿色的草汁。此时此刻,假如有一只狼突然闯进羊群,黑子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他深信能够战胜它,他感觉自己浑身蓄满了力量。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哪怕是一只狐狸都不愿意出现在黑子面前。生命失掉了与对手抗衡的机会,便显得有点苍白。

黑子只能像条忠实的牧狗那样,守望着羊群。

黑子捡起一块石头,舞动胳膊运足力气甩出去。嗖,石头凌空掠过,然后画一条弧线悄然落地,溅起一点尘土。黑子有些沮丧,觉得石头飞得一点都不远。他想再捡起一块石头,继续进行这种无聊的游戏。就在这时,黑子无意间发现了一种异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距离他大约一百步远的草滩里露出了一抹红色,在草丛中时隐时现。起初,黑子以为是一只红狐的尾巴,或者是一颗彩色的玛瑙石。很快,黑子就否定了前者,因为狐狸是非常狡猾的,绝不会静静地等在那里,见了人早就跑了。那么,就只能是一颗玛瑙石了。据说有人在草滩上非常稀罕地捡到过玛瑙石,而且是红色的。据说捡到玛瑙石的人,往往都有好运气;没有运气的人即便是脚尖碰到了玛瑙石,也会与之擦身而过。黑子心想,是不是自己碰上了好运气?这样一想,黑子就有些激动了。

其实,那是一面用红布做的小小的三角旗。

黑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向了红色的三角旗。当他站在三角旗面前时,却由激动变成震惊。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恍如梦境。一面面红色的三角旗等距离地插在草滩上,由东向西或者由西向东地呈一条直线延伸而去,没有头没有尾。黑子站在那里,无法想象这样的阵势。这亘古的旷野上曾经有过这样离奇的事情吗?在黑子的记忆里,是不曾有过的。他看见过一只麻雀徒劳地拍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危机,却最终被一条花蛇一寸一寸地吞进肚子里;一只野兔挣扎得毛絮乱飞,仍被苍鹰从半空中扔下去,摔得血肉模糊。黑子没走出过这片草滩,更不知道草滩上插这么多的红色的三角旗是什么意思。他的想象被局限在自己那点很有限的经验里,不能超越。

黑子当然明白,这一面面三角旗肯定是人插上去的。

黑子小小的胸腔里顿时滚动着几缕愤懑,脸色大变,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就潜伏在身边。他曾经听过一个在沙漠和草原上流浪的酒鬼手拨六弦琴,反复吟唱:人能造出菩萨,也能造出魔鬼。流浪的酒鬼拨琴吟唱时的古怪表情和模样,让黑子记忆犹新、不能忘怀。他忘了羊群已经走出去很远,也忘了日正中天,该赶着羊群到井上饮水了。他的脑海里浸透着一片血色,也像插满了红色的三角旗,在旋风的裹挟中不断发出骇人的啸叫。

黑子终于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拔掉这些红色的三角旗。

于是,在黑子的身后,草滩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面面三角旗成为他的战利品,被他拔出来插进自己身背的小小褡裢里,这使得他很像一个凯旋的古代将军。

黑子得意地笑了,浑身上下闪烁着七月的光芒。

傍晚,骄横了一天的太阳像一只烧得通红的瓷盘,摆在西边的一道沙梁上,逐渐冷却的同时,草滩被涂抹得流金淌银。羊群变作一堆蠕动的金蛋蛋。夕阳里,我们的牧羊娃黑子就好似赶着一堆金蛋蛋遥遥归来,向烽火台一样的土屋怡然自得地走去。早晨的黑子走进了太阳里,傍晚他又从太阳里走了出来。黑子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饥渴。因为他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别的牧人从来没有干过的大事。

黑子对自己今天的举动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