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的意 人物的神
演戏总得跟着剧本走,写的是《清官册》中的寇凖,就不能演成《法门寺》中的赵廉。一出戏有一出戏的故事,一个人物有一个人物的性格。剧本里给人物安排的上场引子、定场诗、唱词和念白,有的写景,有的叙事,有的抒情,有的讲古比今,有的指东道西,不管怎么写,都和人物的思想感情牵挂着、通着气,总要变着法儿把人物性格显出来。这些台词,是演员表现人物、刻画性格的材料。有了这个材料,演员还要经过加工炮制,再拿到台上,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施展技巧,运用功力,人物才能成为活生生的舞台形象。
剧本是根本,根深方可叶茂,本固才能枝荣。可是,剧本写得多满多足,总不能包罗万象,连演员的举手抬脚全写上。就是有简单的舞台提示,也不能代替演员的表演和创造。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演员应该顺着台词的“意”,传出人物的“神”。“意”,是给演员刻画人物、表达思想感情提供的线索;“神”,就是根据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综合运用唱、念、做、舞和手、眼、身、法、步这些舞台技巧,内外融合,使喜、怒、哀、乐得到真实的完满的表现。
人物的台词是五光十色的。演戏就得先透过台词挖出隐藏的“意”,抓住人物思想感情变化的根据,否则就无法真实地完满地传“神”。比如《串龙珠》的徐达一上场,唱的四句“看桃柳芳菲吐春信,乍晴膏雨烟满林,为乘阳春行时令,不是闲游玩物人”。前两句不是赞赏美景么?一般人,见到美景大多心情舒畅,因而表现神色喜悦,那该是合情合理吧?其实不然。当时在元朝外族的暴虐统治下,百姓们饱受凌辱,苦难深重。徐达虽然身为州官,但与百姓同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郁愤满腹,痛感屈辱难忍。景色越美,他心里越烦。徐达“不是闲游玩物人”,面对如此花红柳绿的明媚春光,感叹空有山河如画,却被外族蹂躏践踏,神色焉能轻松愉快,只应是沉闷忧愤的表情。倘若不去深钻,不加揣摩,没找到思想感情的内心根据,只按台词表面理解,就会歪曲了人物的精神面貌。这种并非“心口如一”——说的与想的正好相反的台词,在戏里屡见不鲜,必须剥开皮看到瓤,钻到人物心里去,抓到人物的真情实感,才能传“神”。
可是,演员不能只在台词以内找戏,还得在台词以外找戏。既要把人物说的、做的让观众明白,还得把人物心里想的、口里没说的让观众瞧清楚。往往没有台词的地方,由于台词的意思已经领到那里,或者说感情已发展到那种程度,恰是在这些地方,需要演员以身段表情把人物的内心感情贯串下来,充实台词以外的这块空档,用“神”来言其所未言,道其所欲道。如《四进士》宋士杰在“二公堂”上挨了顾读四十大板,又立刻被撵下大堂。他偌大年纪,两腿被打得皮开肉绽,自然疼痛难忍,可是,他并没有向贪官的暴虐压迫屈服。这时我用了个“三起”身段:我用足了全身气力,用颤抖的手撑住地面,一次,两次,连着三次,随着锣鼓急促的节奏,奋然撑起,咬牙忍着痛楚,昂首阔步地走下堂去。宋士杰满腔愤懑不平和倔强不屈、宁折不弯的劲头,都通过“起”的身段传达了出来。“三起”不是节外生枝,故意在台上找俏头,而是人物思想感情必然的发展。尽管没说一句话,宋士杰要与赃官斗到底的精神,却随着“三起”越来越强。这是台词以外的戏,是没有台词的地方,可却是人物有“神”的地方。
人物的音容笑貌、风度气质要靠“神”来表现,但又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劲。因为人物的思想情绪有起有伏、时隐时显,可又是前后连贯、有始有终的。不能理解为这里要有“神”,那里就可以无“神”。一到台上,就要根据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时刻都得有“神”。不过要有浓淡深浅之分、轻重缓急之别。就是没有台词,也要把思想感情的起伏波动传达出来。
如《赵氏孤儿》的《说破》一场,是程婴十五年深仇大恨的总爆发。十五年中程婴忍辱含垢,把痛苦仇恨深埋在心底,屈事仇人屠岸贾门下,待机而动,好像无风无浪的湖水,表面暂现平静。如今报仇时机成熟,稍有触动,痛苦之情就如同突然掀起的波涛汹涌澎湃不可抑止。所以,当孤儿赵武打猎回来,告诉程婴他被庄姬公主赶出“阴陵”以外,程婴听了这话,恰似万里晴空猛然一声霹雳,心里一阵剧烈翻腾,思前想后感触万端。程婴此时所想到的是,庄姬公主是赵武的生母,母子相逢不能相认,反以仇人相待,如此反常,令人十分痛心;自己十五年来强颜欢笑假意逢迎,只为抚养孤儿长大成人,为赵家报仇,为民除奸,自己若不能协助孤儿剪除仇人,岂止公主要把程婴咒骂一生,程婴自己也将饮恨九泉!我是这样表演的:双眉紧皱,两颊上拥起几条痛苦的皱纹,眼里似乎噙着泪花,好像使劲不让酸楚的热泪滚流下来。一股仇恨的怒火,强烈地迫使自己要把实情说出,千言万语都涌到舌尖,简直不能不谈。万分地激动,头部强烈地颤抖,白髯左右飘摆,右手好像要指点什么似的,也不住抖动。转而一想,往事一言难尽。于是目光收敛,微微低下头来,极力压下愤恨的怒火,极力咽下辛酸难尝的滋味,紧闭的嘴角把鼻翅两旁轧出两条深沟,心情渐趋平复,缓缓摇头,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阵心情实在复杂,又是问答之间,在台上只有短短的一会儿,如果不以“神”表现复杂的内心活动,怎能传达这万语千言?戏曲表演讲究该繁则繁,繁处应变化多姿不显冗赘,简处要寓意深阔以少胜多。人物情绪这样剧烈地波动,顷刻之间变化多端,正需要以简括凝练的表演,传达深刻复杂的感情。神气足了,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四进士》马连良饰宋士杰
演戏要有“神”,但不能离了“格”,忘了人物的身份、性情,不能没有生活的“谱”。“书文戏理”都是踩着生活走,“假戏真做”得让人看着信服。在台下谁都有喜、怒、哀、乐,人们也许没留神就过去了。在台上把一个人、一件事醒目显眼地摆在那里,若是该哭又哭得不悲,该笑又笑不痛快,像喝白开水一样,无滋无味地不动心,观众就觉着不真;若是光图有“神”,抓住不放,把戏做过了头,不招人喜欢,观众看着就不美。不真,不美,谁还看你演戏?“神”是由人物心里生的,别把它演成像贴上去的。人物的性格有善有恶,有刚有柔。人物的思想感情就要以性格为依据,用言语行动表现出来。没有心里的劲,只靠眉飞色舞,怎么看都是假的。演员要有基本功的训练,打下坚实的基础,才能有鲜明准确、得心应手的舞台动作。但是这些技巧性的东西,不过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条件,必须根据人物性格的需要,来运用这些条件,让它们为刻画人物服务。唱、念、做、舞和手、眼、身、法、步都是舞台技术,运用这些技术,不能离开人物性格和思想感情。
唱腔要符合人物的身份、感情,有腔而无“神”,成了干唱,当然不行。念白要急要缓,也得扣着人物的情绪变化,处处有“神”。演戏不能只图表现技巧,越是技巧高妙,越得把人物演得血肉丰满,性格鲜明。我演宋士杰挨了板子以后,走下公堂唱的两句〔散板〕:“待等按院下了马,再与干女把冤申。”一来,因为刑伤疼得钻心,我在行腔上有意用干涩的颤音,好像疼得身上阵阵抽搐,嗓音也随着发噎发滞一样;二来,宋士杰自知所作所为正义无私,所以理直气壮,唱腔里满含着激愤不平。与此同时,我用这样一个身段:左手用力抓住衣襟,右手紧攥鸭尾巾,举到脸旁,狠狠摇了两下。我觉得手中抓住的不是帽子,而是顾读贪赃受贿的把柄、屈枉善良的罪状。这“两摇”,显示了宋士杰的为人:打得越疼,骨头越硬,斗志越强。这个“神”虽是个小地方,但是大处挂“神”,小处也得挂“神”,人物性格才益见突出。
人物在情绪急遽变化、思想剧烈波动的时候更见性格。演员就要在表演上,有松有紧、忽急忽缓,传出这个“神”。戏,要演得饱满,但须恰到好处,适可而止,放得开,煞得住。万变不离其宗。感情的变化,不能使人物性格变得走了模样,弄得支离破碎,前后失去连贯。或是只为多做身段,或是忘记人物的身份,都不能传“神”。
如《清风亭》的张元秀,从拾到婴儿到碰死清风亭,中间经过二十多年。前期和后期,张元秀手里拐杖的拄法、身躯弯曲的程度、脸上衰老的神色,都有明显的不同,但始终跟着他的性格走。张元秀在清风亭见到了新科状元,恰是从小抱养起来的张继保,异常欢喜。但这个新科状元不认二老,只赏下二百铜钱来。
慢说自幼抚养情深义重,就说十年来吃饭、穿衣、上学的用度,也比二百铜钱高出百倍。这哪是二百铜钱,无异于一把刀子,一把割碎心肠的利刃。这个“恩赐”,包容着轻蔑、侮辱和冷酷无情,比皮鞭抽得还疼,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样难受。不单张元秀一团高兴被凉水浇下,从头顶冷到脚跟,继之而来的还有莫大的羞辱。短促的时间内,张元秀经历了这样迅速的变化,感情的波动该有多大!我表演时,接过赏下来的两串铜钱,睁大两只迷茫昏花的老眼,用力盯在铜钱上,好像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又像怀疑这是不是亲手抚养过的义子赏的,等到看清这确是刚刚赏下的两串铜钱,又由伤心绝望转而气愤得浑身发抖。
我使劲抓住手中的拐杖,支持住这个不住抖动的、时时都要倒下来的身躯,嘴里喃喃地说着:“好!好!”迈动颤巍巍衰弱的腿脚,转过身去要招呼坐在一旁的老妻。这一段表演中,我体会这个磨了一辈子豆腐、自食其力苦受煎熬的老头子,虽然贫穷,却很有骨气,他所希求的并非要张继保恩德相报,只望风烛残年,得到一点亲子间的温暖而已。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义父义子的关系,成了新贵和贫贱的对立。受到这样相待,自然无法忍受,他不能不发泄这最大的愤恨,向新科状元做最大的反抗。
可是他没有立刻就去斥责、怒骂,反而缓和下来。这一阵表面的松缓,就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在搏斗以前,并不马上猛力蹿出,而是先把身形蹲伏,敛缩利爪,蓄足最大力量,做一个扑上去的准备。气势有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张元秀的反抗性格,就表现在一张一弛、有起有伏的这个“神”中。
人物的身份各不相同,思想感情也是瞬息万变,不能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神”要从人物心里去找,不能套着使,借着用,张冠李戴随便搬家。台词是“死”的,“神”气可是“活”的,光靠台词,人物形象立不起来。要把“神”贯串到有台词的地方,更要表现在无台词的地方。这样,人物就活了,词也活了。主要角色要有“神”,次要角色也要有“神”。一台无二戏,红花绿叶,缺一不可。以“探子”报道军情为例,只见他手中报旗招展,脚步匆忙,俯身冲进帐内,语调急促,高声禀报,报罢军情,舞台气氛陡然改变。上场时间极为短暂,但他一出现,不仅情节随之转折,每个人物也都受到牵动。再加上脸上、身上、语气都能传“神”,演得饱满,就把戏抬得挺高。这又何止“探子”一类呢?
(原载:1963年11期《戏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