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历轩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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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的“唱”

京剧曲调并不复杂,经常用的不过是西皮、二黄、反西皮、反二黄有限的几种。要用这有限的几种曲调表现各种人物复杂、细腻的思想感情,就要一种曲调唱出几种不同的“味儿”来。譬如《借东风》和《王佐断臂》,这两出戏里的老生都唱[二黄导板][回龙]和[原板]。《借东风》表现的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一场激烈大战即将开始的前夕那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心情。所以这段唱要使观众感觉到诸葛亮的气势雄伟、大气磅礴。而《王佐断臂》表现的是忠心为国的王佐,想混入番营劝说陆文龙归降,而又苦无计策、反复思考的过程。因此这段唱就要使观众感觉到王佐的心事重重、忧虑沉思。

同样是一句[二黄导板],《一捧雪》莫成唱“一家人只哭得珠泪滚滚”的时候,要突出地表现莫成对被迫害者的同情和满腔悲愤;而《苏武牧羊》苏武唱“登层台望家乡躬身下拜”,就要着重抒发汉苏武对祖国的怀念之情。《戏凤》和《清风亭》虽然都唱[四平调],可是前者给人的感觉是轻松愉快,后者给人的感觉是悲惨凄凉。

所谓“有味儿”,就是指唱得有感情,而且字音清晰,节奏分明,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要求达到以上所说这样的艺术效果,首先演员对他所扮演的人物要有正确的理解和深刻的体会。同时要有熟练的运用自如的演唱技巧。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一般的京剧演员,差不多都要到三十岁左右,他的唱才能“够味儿”。因为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思想修养逐渐成熟了,生活阅历日益丰富了,演唱技巧比较纯熟了,才能谈得到在舞台上创造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因此,我认为,思想修养、生活阅历、演唱技巧,对于一个京剧演员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三者缺一不可。

过去听前辈们常说:“唱要像说话一样,说话要像唱一样。”

开始对这两句话不大理解,经过近十年舞台实践才逐渐地了解了这两句话的含义。这两句话就是说:唱要像说话一样地自然,而说白又要像唱一样富有音乐性。

京剧的唱腔讲究自然流畅,圆满大方。不能过于雕刻,也不能矫揉造作和见棱见角。譬如,《借东风》里有一句“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这“兵多将广”四个字有个大腔,而且“广”字后面还要拉三板,最后还要往下坠着唱,这地方就要唱得自然大方,不能过于做作,给观众一种过火的感觉。另外一句“诸葛亮站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也是一样,譬如“观瞻”的“瞻”字和“江北”的“北”字都往上滑,而且“北”字还有往上挑的唱腔。这些地方如果不能做到适可而止、恰到好处而一味地滑和挑,就会流于“贫厌”,唱腔不但没有表现诸葛亮的雄伟气魄,反而损害了这个人物。越是腔儿花的地方越要注意味儿厚,既要注意不能因为行腔而影响字音准确,也要注意唱腔的自然大方、俏丽流畅,使唱腔真正得到玉润珠圆。

京剧念白

京剧的念白讲究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所谓“千斤话白四两唱”,也即是念白比唱难以处理的意思,因为念白虽然没有胡琴伴奏、板眼过门,同样要达到像唱一样的艺术效果,才算是好的念白。

念白同样要有调门儿、尺寸、气口和腔调,同样要有轻重缓急、昂扬顿挫,使观众听了如同听唱一样感到情感充沛、悦耳动听。京剧老生有几出戏是以说白为主的,如《四进士》《十老安刘》《十道本》《失印救火》等。因为每出戏的人物性格不同,处境不同,说话的对象不同,念白的语气和语调就不能一样。所以,念白的音乐性是根据不同的人物、不同情境而产生的。

《四进士》的宋士杰是个见义勇为、好打抱不平的老人,他在大堂上见顾读时那几句念白,既要幽默风趣,又要理直气壮。

我在大段念白中就适当运用了一些小腔,来增强念白的表现力和语调的优美动听。如,宋士杰念到“三月以来,五月以往”,我在“来”字和“往”字上都用了婉转的语调。而念到“她是不得不住,小人我是不得不留。有道是,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她还住在庵堂寺院”,就是一句紧一句,一句快一句,就像唱[快板]那样要赶板垛字、字字有力。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这位老人的口齿伶俐、能言会道、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群英会》鲁肃见周瑜交令也有一大段念白,因为鲁肃与周瑜的关系不同于宋士杰和顾读。事件的内容,也不是大堂上的据理力争,而是鲁肃报告情况。因此,他的语气、语调就与《四进士》完全不同。

鲁肃对诸葛亮的草船借箭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是惊为神仙。他要把这一点儿感受告诉周瑜,使周瑜也获得同样的印象。因此,他开始念:“那诸葛亮出得帐去,一日也不慌,两日也不忙,单等三天……”就要说得悠然自在,引人入胜。然后,在“四更时分是漫天大雾”这一句要特别夸张,因为没有这场雾,就不能借箭。鲁肃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但自己要想象出这场大雾弥漫的景色,而且要把周瑜和观众都带到这场雾景中去,一同来感受借箭时的惊险和神秘。念到“那曹操只知是都督前来偷营劫寨,吩咐乱箭齐发,借来十万只雕翎,特来交令”,要越念越快,来表现鲁肃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的心情。而这时候,气量狭窄的周瑜却是越听越震惊。到了“特来交令”四个字,说白的气势达到了高潮,周瑜的表情也达到了顶点。这样,就能形成一段精彩的表演,尽管鲁肃所说的事情已经是观众在前场“借箭”时看见过,但是仍能吸引他们集中精力,欣赏这段念白和表演,而不会感到多余。

不论是唱或是念,都离不开表情、动作、身段、神态来单独进行,而是要相互结合,辉映成趣。否则,不但会减弱唱和念的效果,也会使观众感到单调乏味。

表演人物,不能千篇一律

演员就是表演人物,不同人物有不同演法,不能千篇一律。尤其是做工老生更应该注意这一点。

就以老生脚步为例,《清风亭》的张元秀、《四进士》的宋士杰、《甘露寺》的乔玄都戴白满,都是白胡子老头儿。《清风亭》的张元秀有固定的岁数,在台上能表现是73岁;《四进士》的宋士杰,我唱这么多年,也不知多大岁数,也没有固定他的年纪;《甘露寺》的乔玄也是一样。不过我个人体会,三个不同角色、不同内容,人物本身处境不同。因为人物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穿戴不同、处境不同,所以他们出场时的脚步也就不能完全一样。说出来大家参考一下。

《清风亭》的张元秀是个打草鞋、卖豆腐的老百姓,拿着拐杖。在戏里表白他的年龄和处境、他出场时穿紫花老斗衣,出场的锣鼓是[小锣抽头]打上,走动时两腿要弓,腰要弯,有点儿驼背。因为他长年劳动,生活又不好,所以才有这样走路的姿态。他的脚步要给观众一种健康、朴实的感觉。

《四进士》的宋士杰是个开店房的老人。宋士杰比张元秀生活好一点,他从前在衙门里当差,对公衙之事了解得头头是道,全懂瞒不了他。人物性格有所不同,他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生活比较悠闲。他出场时穿褶子,锣鼓是[小锣帽头]打上。走动时,两腿微有点弓,腰微有点儿弯,因为他从前在衙门里当差,如今是退职在家开店,生活比较稳定。所以他走路的姿态就跟整天做事的张元秀不同。他的脚步就给观众一种悠闲、潇洒的印象。

《甘露寺》的乔玄又不同,是东吴当朝的首相,官高极品,养尊处优,一切举止动作和以上二人也不同。他出场时穿蟒,戴相貂,锣鼓是[大锣一锤锣]打上。走动时,腿稍弓,腰稍弯,抬腿举足,要使观众感到这位老臣的庄重和尊严。

就是同一个人物在同一出戏里,也不是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脚步和姿态。

譬如《清风亭》的张元秀,他在“清风亭”一场之前虽然也拿着拐棍,因为他身体和心情都还好,所以这支拐棍对他来说就不起什么作用,走路姿势就比较稳健。但是到了“清风亭”一场之后,唯一的儿子让人家认走了,他老婆又天天跟他吵闹要儿子,他自己也因为思念张继保忧郁成病,生活困苦,他的那支拐棍就起作用了。他要靠它走路,成了这个老头的第三条腿。走路时腿更弓了,腰更弯了。而且走起路来,头部要有点儿微微的摆动,使观众感到这个老头儿贫病交加,精神不好,走路都有点儿走不动了。

所以,就是同一个人物在同一出戏里,也要根据他的处境、年龄、心情的变化,改变他的走路的神态,人物才能演活。抬腿举足,要掌握人物的心理。都是通过内心带动表演,没有内心,表演不出来。我唱的都是做派,都是这样路子,扮一个角色,要脱骨换胎,有这样一个心理。没有内心,脸上带不出来。

其他像唱、念、做、舞也是一样,都应该从人物出发,从生活出发,创造性地有选择有变化地加以运用,而不能生搬硬套、千人一面。

要善于掌握表情分寸

演戏最难的就是要恰到好处。演得不足,观众看不懂,不过瘾;演得过火,观众会感到厌烦。所以,要善于掌握分寸,特别是表情上的分寸。

人的表情不外是喜、怒、哀、乐、忧、思、悲、恐、惊,另外还有个疯,如《打棍出箱》的范仲禹。这里边有容易区别的,譬如喜与哀、乐与悲,但是也有难以区别的,譬如忧与思、恐与惊、悲与哀,因为这两种表情比较接近,在表演时就必须掌握分寸。

《清风亭》马连良饰张元秀

就拿“恐”来说吧,这是对即将到来而又尚未到来的事情的担心害怕;而“惊”是这种可怕的事情突然来到眼前时的惊讶、惧怕,这都需要一定的分寸。

另外还有这样的情况:人物内心惊怕而表面又要装出镇静,这就更难掌握。因为,过于镇静了,观众就看不出惊怕来;过于惊怕了,观众又看不出镇静来,这样的表情是更难掌握的。好的表演既要使观众能看到人物内心的惊怕,又要使观众看到人物表面上的镇静。

演员要对人物有深刻的理解,又要掌握熟练的表演技巧。这就需要不断地勤学苦练,刻苦钻研。要注意继承,多看优秀演员的表演,又要善于创造,根据自己对人物的体会,不断地提高表演人物的能力。

表演艺术没有继承就没有基础,没有创造就没有发展。所以,我认为继承和创造对一个演员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扮戏

扮戏,对一个京剧演员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因为演员一出台帘,观众首先看到的是演员的扮相。所以过去的戏曲演员讲究“唱”“念”“做”“打”“扮”。扮戏,或者说化装,也要根据不同人物采取不同化装法。

现在不同于过去了。以前乐队放在中间,人来回跑,台上摆摊,和过去天桥一样。印盒、酒杯、圣旨等摆了一台,这都是过去老戏班的。解放以来,清除了这些舞台垃圾。那时候有一说法,人保戏,戏保人。当初“人保戏”在老先生那时候很多,说一个梨园掌故吧。有一个唱老旦的叫谢宝云,谢老先生,谢喇叭,听一句,观众就过瘾了。现在举个例子,梅兰芳先生,艺术成就不用说了,有的观众没有看过梅先生,到了北京后,要看看梅先生的戏。不管什么戏,就是看一看。梅先生艺术成就好,两全其美,这就是人保戏。“戏保人”就是要求内容好,戏剧性强,政治意义有,加上演员技术在里面,保证能演好,这就是戏保人。

不是说老前辈不好,他们和我们处于的社会不同,环境不同,要求不同。所以,现在观众要求看全面,不是看一个人。所以,演员都重要。由主要演员,到次要演员,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书中也谈过,做演员的不要有自卑感。说我们是班底,是零碎。每一个同志扮上戏,是话有多有少,唱有多有少,不要说我是上去混,这不可以。现在是新社会,不要有这样的看法。

扮戏首先要干净。我是提倡“三白”的,护领、水袖、靴底一定要白。同时,扮戏前要剃头、刮脸,保持干净,扮出戏来才能美观、神气。将来大家上年纪了,也要把这种精神传下去。扮戏同样要根据人物的身份、性格、年龄和戴什么髯口、穿什么行头来决定怎样抹彩和彩的浓淡。

譬如《战太平》的花云是武将,彩可以重一些,头勒得高一些,戴荷叶盔,挂黑三,就显得威武精神。如果《御碑亭》的王有道也按华云这样扮,彩很重,头勒得很高,眼窝很深,就太武气了。王有道是个书生文人,彩可以淡一些,头可以勒得低一些,戴高方巾,挂黑三,就显得儒雅、潇洒。扮戏要有分寸,《审头刺汤》的陆炳是个挂花白胡子的人,他抹彩就要更淡,洗罢脸,薄薄地抹点彩,挂上黪三就可以了。因为像陆炳这样的人物,也有武气,锦衣卫出身嘛。他与汤勤的对话都是很激烈的。给他拍一脸粉,太白了,就不像了。至于戴白胡子的薛保、张元秀,彩就更要淡。特别是要注意眉毛,不能再抹黑。不然,雪白的胡子配上两道浓黑的眉毛,就会损害人物形象。

所以,京剧老生的化装也不能只为了漂亮而不考虑人物身份、性格和年龄等等。

台上容易出现的差错及防止办法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舞台上出事故会影响演员演出,演员在台上出一点儿小错就要“破气”了,小则影响这场戏的气氛,大则影响一出戏,使演员不能进入角色。

台上经常容易出差错的是马鞭、宝剑、带襻、盔头、把子、水袖、甩发、髯口和发髻。

马连良在扮戏

马鞭容易断鞭绳,绳子一断,马鞭掉在台上,多好的趟马也要减色,而且会引起观众的哄笑。所以,演员在上场前一定要看看马鞭绳是否坚实。宝剑也是容易掉的,上场前一定要检查挂宝剑的绳子,同时,舞蹈动作多还要检查一下宝剑会不会甩出鞘外。如果剑口太松,就要想办法把剑口按紧,防止在舞蹈时甩出去。

玉带襻绳上场前也是应该检查的。不然,戏演到一半,玉带襻绳一断,玉带歪在一边,不但影响形象美观,而且会影响演员的表演和观众的注意力集中。

盔头勒紧了不舒服,可是勒松了容易掉,尤其是动作多的戏,特别是武戏,更要把盔头勒紧。不然,一出很火炽的《挑滑车》,结果盔头掉在地上,等于前功尽弃。

把子也是容易出问题的,往往在开打的时候,枪头会甩出台去。所以,在上场前要检查一下,枪刀的头是否坚实,以免临时发生事故。

水袖有很多舞蹈动作,不注意就不容易耍好。我认为水袖不宜过长,一尺多点儿正好。如果穿褶子,袖口肥就缝上几针。在袖口的地方,里面再衬上八寸多薄布。这样耍起来就能圆。当然,耍水袖靠功夫,可是袖口的帮助也很重要。

甩发和发髻也是容易出事故的。而做工老生用它的地方又很多,怎样才能保证不在台上把甩发和发髻甩出去呢?我自己研究了一个办法,这些年试用以后觉得还比较保险。

发髻前的鬓发只靠包头压着并不保险,动作一大,发髻就要往后窜,容易掉在后头去。我在发髻底下这个圈的地方用黑白线把发髻管住,然后勒在包头里,这样前后都保上险,不管怎么甩都不会掉了。

甩发也是这样,在网子圈这个地方,用线做两根绳,把甩发捆上。然后,把绳子拉到后面去,跟网子后面的两根绳结在一起。这样,除非整个包头全掉,否则,甩发是不会掉的。

会、通、精、化

一个京剧演员在艺术上的成长,大体都要经过“会”“通”“精”“化”四个阶段,这四个字包括很多。

什么叫“会”?比如剧团排一出戏,给我剧本,我就会我一个人的,前、后、左、右,生、旦、净、末、丑,他们是怎么回事,全不知道。我就管我老生这一个,其他角色不明白,这个不行。一定要全剧都会,花脸怎么样,旦角怎么样,小花脸怎么样,小生怎么样,龙套怎么样,全要了解。会有很多好处,用我们行话说,要会“总讲”。这是“会”,全剧要会。否则,你的表演就受到制约。

从唱上讲,“会”就是学会京剧的基本唱法。幼年时期开蒙学戏,总是先学几出唱工比较多的戏。例如,《黄金台》里有[二黄导板][回龙][原板][碰板][散板];《捉放曹》里有[西皮散板][二六][顶板][慢板];《奇冤报》里有[反二黄];《连营寨》里有[反西皮]。这几出戏学会了,老生戏的基本唱法就都会了。

“通”,就是要通达。一出戏,什么朝代的背景,生旦净末丑的演员都包括在内,要研究这些人物的性格、台词,要通达了。同时要明白锣经。一个演员,尤其是唱做工老生的,锣经是最要紧的,它是帮助我们演做派老生的一大部分。演员要明白锣经有很大好处,比如今天在音乐堂演出,我在台上应该怎么走?打一个[水底鱼],这个锣鼓的长度是一定的,没有伸缩性的。不可能今天台大就多打几锣,台小就少打几锣。过去我们经常在一个客厅里,要演一出《打鱼杀家》,怎么走,一定要掌握锣经。

在唱腔方面,“通”就是了解这些唱表达什么样的感情,以及进一步理解唱法的基本知识。基本唱法学会了,就要深入一步,体会每句唱表现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情绪。同时,进一步理解演唱的知识,譬如字要分四声、阴阳、尖团、平仄、切音;气要分换气、缓气、偷气、就气;板有三眼一板、一眼一板、坠板、垛板、顶板、闪板,以及腔由板上转或眼上转。唱时要注意大与小、阴与阳、快与慢、连与断的对比变化等等,因为不了解这些就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唱。

“精”,我们要加工,一出戏要精雕细刻,要摆技术在里边。哪一场是高潮?不能一出戏由头场到末场都是高潮,也不可能,演员精力没有那么大。要精益求精。

在唱的方面,就是要通过勤学苦练,把唱的技巧掌握到纯熟的程度,用来表达感情。譬如,京剧演员讲究要有“心板”,就是说一个演员用不着用手拍着板唱,心里就有准确的节奏,就知道哪里是板,哪里是眼,唱的时候就不会荒腔走板。不经过系统地勤学苦练,要达到这样水平是不容易的。而演员必须有心板,因为演员在台上不但要唱,而且要做,不仅有表情,而且有身段。唱的时候没有心板,板眼就不准确,顾了板眼,顾不了身段;顾了身段,就忽略了表情。结果顾此失彼,手忙脚乱,还谈什么创造人物。所以,演员首先要锻炼自己的心板,把板眼变成自己演唱时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节奏。

换气也是很重要的。会换气的演员,一句唱要换几口气,而观众并不觉得。我认为京剧的唱不能全靠嗓子,要靠气。气掌握不好,嗓子就不会耐久、好听。像《甘露寺》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借东风》的“借风”那段唱,都是靠气口的均匀、换气的巧妙才能唱到底而又听起来不费力气。所以演员除了练嗓子,我觉得还要练气,就像笛子一样,笛子的笛膜好比声带,没有气你就吹不响它,唱也是同样道理。同时,换气的地方合适与否同样会影响唱腔的优美和艺术效果。譬如,《群英会》里鲁肃唱“他笑我周都督用计不高”,我唱“用计”的时候,后面有个“有气无声”的腔。很多人唱这一句,认为既然无声就可以利用这个地方缓气,结果破坏了腔的圆润,而且影响了舞台效果,所以这地方需要一气呵成。换气讲究在板的前面或后面,都要看情况而定,不同的换气方法就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这也是非练不可的。

《甘露寺》马连良饰乔玄

“化”就是把一切技巧融化在自己的表演里,自由地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也就是演员在台上要达到忘我的境界。

我演宋士杰,一出台我就是宋士杰,而不是马连良了。我要用宋士杰的感情,来感受宋士杰所遇到的一切,宋士杰应有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惊、恐我应该都有。这里,观众也就把马连良忘掉了,也忘掉了他们是坐在剧场听戏,好像也身临其境一样,被台上发生的事情所吸引,在感情上起了共鸣。演员把戏演到这种程度,才算是真正到了“化”境。

所以,不论扮演什么角色,也不论这个角色在戏里活儿多少,都应该一丝不苟,全神贯注,都应该按照会、通、精、化的顺序,准备和演出自己所扮演的人物。

演员只有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把技巧运用到自如的地步,把心曲变为活曲,创造性地演唱出各种不同情感的唱腔。既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剧中人的思想感情,又使观众感到优美动听,从而得到艺术上的享受。同时,唱法中又具有演唱者个人的独特风格,使观众一听唱腔,就知道演唱者是谁。

京剧演员大体上都要经过这四个阶段,循序渐进,就像练习写字一样,先临帖学习正楷而后才是草书,然后再写成自己的字体。唱法同样要在继承前辈艺术家的优良传统基础上,创造自己的演唱风格,譬如我的唱法就是继承了谭鑫培老先生和贾洪林老先生的唱法,再结合自己的体会和天赋条件摸索出来的。

(原载:北京宝文堂书店1960年2月出版《戏曲艺术讲座(第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