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生活之规 蹈生活之矩——在《杜鹃山》中演郑老万的体会
——在《杜鹃山》中演郑老万的体会
我们北京京剧团演出了革命的现代戏《杜鹃山》,我在其中担任郑老万这个角色。郑老万是一个饱受压榨、剥削、迫害而走上革命道路的老农民,我觉得扮演这样的人物,是一个京剧演员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应尽的职责和光荣的任务。我在五十多年的舞台生活里,一直扮演着封建社会的古人,今天我能够扮演这样的革命人物,乃是我生活中新的一页。以京剧艺术形式来表现现代生活,演革命的现代戏,这是京剧正确发展的方向,大家都在探索并力求使内容和形式达到完美的和谐和统一,很多同志已经取得了可贵的经验,值得好好学习。我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在新的起点上,迈出有意义的一步。
(一)
剧团决定这个剧本之前,我曾经向剧团党委要求,希望在现代戏的演出中担任一个角色,不论大小,都是我求之不得的。剧本决定之后,我接触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物。我想,既然是演革命的现代戏,对于京剧演员都会有困难,我当然不能例外。但是我能够通过舞台的形象,歌颂革命的英雄人物,歌颂我们“六亿神州尽舜尧”的伟大时代,任何困难也要设法克服。
剧团的党委及时帮助我,给我安排了学习的条件,帮助我学习毛主席著作《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和其他有关材料,因此我对于郑老万这个人物,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重要的是,这些学习使我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深刻认识到演现代戏必须具有革命英雄人物的思想感情;认识到那些前赴后继的英雄人物,为什么能够面对反动派作不屈不挠的斗争:就因为他们痛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怀有远大的革命理想,并顽强地为争取美好社会的实现而奋斗终生。既然是演革命人物,演员如果没有革命化的思想,怎能使人物真实地活动在舞台上?所以说,人物使我受到深刻的教育。
(二)
进入排演场后,问题接踵而来,从排练到演出,我和人物之间有一段逐步结合的过程。最初是十分陌生的,经过似曾相识,最后才达到心心相印。一向习惯于运用程式,一旦表现现代人物,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程式放在人物上,虽然通过学习文件和分析剧本对人物有些初步认识,但是在舞台上表现他,就要求根据人物的性格和思想感情来设计人物的动作,并且要求这些动作鲜明准确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这就不是初步认识的程度所能解决的。必须首先深刻理解人物,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了解他的喜爱和仇恨,再考虑用以表达喜爱和仇恨的应有的外形动作。动作是有形的,气质是无形的,动作的选择,更要显现人物蕴涵于内的气质。把握住这个最基本的一环,再考虑程式的变化取舍,让传统为我所用,适合的取之,不适合的舍之,就不会被传统程式束缚住手脚。
我演的郑老万,是个刚烈、倔强而又风趣的老农民,搞过农民协会,牵着土豪劣绅游过街。由于反动派向革命进攻,他被关进监牢,在解往县城的中途,他戴着手铐逃上杜鹃山,坚决地参加了革命。在排练时,我起初表现他戴着手铐从山下逃上山来,脚步仓皇而眼神惊惧,体态有些衰迈。导演认为不合适,经过这个启发,我发觉这是传统程式的作怪,使我不自觉地流露出“衰派”老生的身段。我就改为挺直腰身脚步利落,这样又显年轻。最后我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脚步仓忙但很稳健,因为他是劳动农民,当然老而不衰;眼里射出仇恨的怒火,腰身不挺略显老态。这都是在反复排练中逐步定下来的。走过这个历程,人物在脑海中日益清晰,好像伸手即可触及,睁眼如在目前。程式在我身上已经渐渐不起纠缠牵扯的作用,倒是我可以支配程式,到得了解放。
这个例子仅是其中之一,还有很多类似情形。不能忽略的是,表演不能抛弃戏曲的形式,不能不有戏曲的节奏,更不能不有舞台上所要求的美。任何动作都应与戏曲音乐(主要是锣鼓)协调并相互制约。如果是传统戏里的出场,必须是一步一锣,摇头搓手等惊慌之状,都严格地落在急骤的锣鼓点上。可是郑老万的出场,并不一步一锣,是在力求真实地表现人物当时内心活动的前提下,影影绰绰地落在锣鼓的节奏之中,人物动作就有了生活气息,感情显得自然,是生活的,也是戏曲的。
(三)
人物的陌生,是因为对他们的思想陌生,更主要的是对于生活的陌生。从陌生到似曾相识,要有一个过渡,进而要到达心心相印,更需要下一番溯源求本的功夫。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只要是循生活之规,蹈生活之矩,就会源头活水滚滚来。
郑老万是从生活里真实存在的革命人物中概括为典型的形象,要能够传达这个典型形象的真实感情,就得寻求生活的根据,也就是找到了生活的源头,动作就会相应而生。还以戴铐的出场为例,我起初排练时,戴着手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慢慢地我好像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年代,觉得这手铐不是给人物的,而是给我的欺凌、屈辱、迫害,在手铐上面真切地显露着反动派的狞笑。手铐加在我的腕上,屈侮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抑制不住仇恨的怒火,产生强烈的报仇心理,痛恨地主恶霸、土豪劣绅的阶级感情迸发出来,急于砸碎这个桎梏,因而动作有力量了,目光也有了准确的目标。手铐在我手中已经不是一件道具,而是真正的刑具,他的诸般行动均由此而获得解释。

马连良与同事一起排练《杜鹃山》
我一出场,把双手掩在背后,向前略一张望,这是一面寻找上山的路径,一面时刻提防,避免手铐这个目标暴露给敌人;然后转半身向后张望,又把双手移到前面,是防山下敌人追来。他刚刚从敌人手中逃脱,在这榛莽丛生的山中寻找远逃的路径,一定要十分警惕,谨防再陷敌手,所以先掩起双手,向后张望时亮出手铐,符合了生活的真实,也就加深了观众对人物的印象。像报信那场,郑老万在山下看到杜妈妈被毒蛇胆吊在村口大树上,心里难过到达极点,急忙上山报信。我快步走到台中,用了一个要向前栽倒的“滑步”。因为是上山,所以往前倾斜;因为是劳动人民,所以不能像穿厚底、官衣的人物那样斯文儒雅;因为是匆忙焦急,这里有一个“滑步”,更能表达当时的心情。这首先是从生活出发,借鉴了传统,吸取传统中有益于刻画人物的因素,从既要有生活的真实,也要有舞台的真实而考虑的。
(四)
运用传统唱腔的板式,表达现代人物的思想感情,必不可免地要有所变化,破旧格,立新意。言为心声,唱也是心声的表露。在疾风骤雨中斗过地主,坐过牢,戴过铐,来到杜鹃山以后,一直在党代表贺湘(4)的领导下,和山下敌人处于战斗之中的革命人物郑老万,他的生活中不可能有悠闲舒缓的节奏,由于他劳动人民直爽坦荡的性格,更不可能有迂回委婉的话语。所以我在几处唱腔中都把音量放大,增强他的气势,来突出他当时激动、愤慨的心情。但是背粮回山交出红旗那场,乌豆没有了解情况就大发脾气,而且怒不可遏地把郑老万推搡在石头上,只有这时我才适当收缩了音量,婉转地说明衷情。用了一段[西皮散板]转[二六]再转[快板],最后归散板。唱词是:“想当年铁血队无投无奔,到如今才成了正规红军,这块布有大用,制一杆红旗高举在空中,打起仗来多勇猛,走起路来也威风,老乡们见了多高兴,敌人见了胆战惊,因此上两月来我起早睡晚一针一线把它缝成了红旗,论纪律我犯的是哪一宗?你这暴躁的性儿要好好改正,学一学党代表的好作风!”乌豆是队长,也是郑老万所尊敬的领导人,乌豆的脾气,他是深知的,心里虽然委屈,总归是年纪大些遇事沉得住气,但是事情一定要说清楚。用[二六]转[快板],在较快的速度中透出理由正当的沉着。最后的[散板]更以爱护之情,向乌豆提出了批评。把“党代表”三个字唱得沉重些,把敬爱党代表的意思突出来。这一段唱要语气委婉,感情真挚,态度严肃;行腔要朴素,不脱离人物感情。故意装饰、渲染,追求唱腔形式上的跳跃、华丽,那样就要破坏这个人物淳朴、倔强的性格。
念白上,我曾经探索过京白、韵白融为一体的办法,但是在排练初期就发现这样不能完满地表达人物感情。如果完全用京白,那就会滑稽可笑(实际上传统的京白,是把节奏夸张了的北京话)。如果完全是生活的,显然无法使观众分清感情的重点。此后我就采用在生活的基础上适当放大音量,在轻重急徐的掌握上使之符合生活的语言节奏,并使调门和唱腔衔接起来。例如我在报信那场,跑得气喘吁吁,满怀焦灼、愤恨,急促地向党代表和乌豆述说杜妈妈遭受敌人吊打的经过,并且汇报了毒蛇胆恶毒地骂了乌豆:“毒蛇胆派他那些狗腿子,敲着锣,在山下叫骂,他不骂别人,单骂乌豆队长你!”如在传统戏里,用一段连珠似的念白,观众或许为演员的技巧喝彩,现代戏就不能允许这种不顾内容只顾技巧的表演。我在这里用断断续续的念法,在每一小句结尾的停顿上都加重语气,其他的话就适当放轻。“毒蛇胆”“叫骂”和“队长你”三个地方突出地吃重,这样就可以把事态的严重性和憎恨敌人的感情更加强调出来。生活中人们说话的声态就是如此,舞台不能违反生活的真实。生活上又不能完全如此,因为不必顾及与唱腔的衔接。念白既要与唱腔衔接、和谐,又要如同生活中那样自然。
通过《杜鹃山》的演出,使我重新学到很多东西,领导上给我很大的鼓舞,同志们给我很多帮助,特别是导演同志对我的启发,使我有了更大的收获。今后在不断的演出中,还要进行更多的探索尝试。个人的体会非常粗浅,请大家指正。
(原载:1964年7月20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