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访问记——马连良

名伶访问记
——马连良

采访人:林醉醄(一得轩主)

日前午后六时,轩主赴崇外翟家口豆腐巷七号访问马连良,承荷接见,畅叙甚欢。马君叙述其个人历史,颇为详尽,并即席挥毫,赠书法一小幅,又惠以最近玉照,以作纪念。谈一小时,始辞出,兹录马君谈片如次。

予(马君自称)北京人,字温如,号遗风馆主,现年三十岁。九岁时入喜连成(后改富连成)科班坐科,为第二科学生,从茹莱卿(茹富兰之爷爷)先生学戏,初习武生,是年即登台,第一日演《探庄》,颇得一般人推许。及后因教师以予嗓音颇佳,习武生颇为可惜,令改习老生戏,遂从蔡荣贵学《定军山》《南阳关》《珠帘寨》等戏,出演以后,大受九城人士欢迎,自是以后,改演胡子戏,不再演武生剧矣。予在富连成科班坐科,前后共十年,至出科时,时年已十八岁矣。

予出科后,经友人某君介绍,从贾洪林先生学戏,先生为伶界闻人,对于剧学,深有研究,在戏剧中自成一家。予亲受先生陶铸,耳提面命,凡对于各戏之身段、做派、唱工、说白,先生教诲殷勤,循循善诱,获益良多,予所演各戏,类多经先生改口指正者。近来各方咸以予为贾派,予艺窳疏,实未得贾先生之真传于万一,贾派之称,愧未敢当。然予对贾先生,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亲承贾先生教导,亦忝居弟子之列也。

老乡亲孙老供奉菊仙为现在须生界硕果,老供奉之艺术,在戏剧界中早有佳评,孙汪谭三派并称,可以概见其艺术之过人,固为足下所详悉,毋待多赘。客岁,予在津沽演戏,造门趋谒,承老供奉青眼款待,对予倍极奖许,继由刘竹君先生、侯德山先生之介绍,拜老供奉门下。老供奉为予说戏甚多,如最近新排之《安五路》,由蔡荣贵先生排就后,予复向老供奉请益,对于“持杖观鱼”一场唱白做派,指示颇夥也。

予出科未久,即承福建省福州某舞台之聘,赴闽演戏。合同本订三个月,及抵福州,登台之日,园为之满,不得入园怅怅而去者,不知凡几,而该地舆论界中人,亦咸表示好感。演唱以来,日日满座,声誉鹊起。予以艺术窳疏,谬膺盛誉,殊感惭恧,惟力自奋励,冀以副知许者诸公之雅望而已。合同满后,予即拟北归,终因各界之挽留,未得成行,虽继续演唱,至一年有六个月之久,方始离闽北返。此为予在京外得名之始。

予二十岁时,应上海亦舞台之聘,南下演唱,与名武花李永利同台。永利有子曰李万春,时年十一岁,性极颖慧,能唱之戏不下十余出。予极爱之,以为此子终非池中物,为之说《南阳关》戏,不一二日,即能纯熟,登台演唱,腔调说白以及做派,均极其自然,其资质之聪,实天授非人力也。万春此日之能誉满平津者,在髫龄时早已大露其峥嵘之头角矣。予在沪亦舞台演唱两个月,颇受春申人士欢迎,合同满后,予即北归,此予第一次赴沪演唱也。翌年,又应亦舞台之聘,南下演唱,予之赴沪,此为第二次。至第三次赴沪,则在共舞台演唱。第四次赴沪,则复搭亦舞台。第五次赴沪,则在申江亦舞台演唱。合同满后,由沪转南京,在花园饭店演唱三个月,始北归,是行也,颇受宁人士欢迎,其热烈之状,较之沪尤甚焉。翌年,又应上海天蟾舞台之聘,南下演戏,此为第六次赴沪也。第七次赴沪,系在丹桂第一台演唱。第八次系搭共舞台。第九次为大舞台。最末一次,则为去年赴沪,亦在大舞台演唱也。予此十年中,每年赴沪一次,共计十次,又由沪转南京一次。在宁在沪,均受一般人谬许,成绩甚佳。予只自愧艺术窳拙,不足以副受予诸公之盛意,今而后自努力研究,致力于艺术之途。惟以资质鲁钝,尚望诸公教而益之,则尤感矣。

予家唱戏,除予而外,予诸叔,及诸侄辈,亦有习戏。予之三叔昆山,艺老生;予之四叔振东,艺小生;予之六叔沛霖,亦艺老生。诸叔当时出演平津沪各处,亦颇负盛名。予之三叔之子最良亦艺老生,前者在平广德楼,及天津、青岛等处演习,颇蒙各顾曲家赞许。

年来梨园竞排新戏,以资号召,旦角中之排演新戏者,自畹华、慧生、小云后,继起极多,风起云涌,而老生之排演新戏者,则未之闻。予以戏剧之所趋,社会之所重,知老生戏所以不见重于人之故,而排演新戏实不容缓,且老本老生整本之戏甚多,类多失传,若不极力提倡,将成广陵散矣。于是不惜重资,购觅秘本,聘请名师,排演《武乡侯》《秦琼发配》《刺庆忌》《安五路》《清风亭》等戏,先后演唱,极得一般人士赞许。老生之排演新戏,不以旦角为主体者,自予而后,继续而起,大有人在,未始非老生界之好现状也。予现决着手排演《屈原投江》《苏武牧羊》及《假金牌》等戏,按《假金牌》系明万历间孙伯阳故事,极有历史之价值,实有排演之必要,而《屈原投江》及《苏武牧羊》,亦均是历史有名之故事,在戏剧上实有演唱之价值,故予急于排演也。予近来排演新戏,多承敝师蔡荣贵先生极力指导,获益良多。蔡先生为戏剧中之先进,家藏秘本甚多,对予不吝指导,使予之得能以艺术贡献于社会者,皆先生之力也。

予所习之戏颇多,在科班时,初习武生,凡《探庄》一类之戏剧,均已习过,迨后改演老生,对于唱工、靠把等戏,亦均演唱。最近又趋重于做工老生一派,所常演者,除上述之《武乡侯》《秦琼发配》《刺庆忌》《安五路》《清风亭》等戏外,其余如《夜审潘洪》《一捧雪》《定军山》《南阳关》《珠帘寨》《连营寨》《失街亭》《三顾茅庐》《十道本》《盗宗卷》《借东风》《四进士》《乌龙院》《梅龙镇》《应天球》等戏,亦颇受一般人欢迎,然未敢自谓拿手戏剧也。

《苏武牧羊》马连良饰苏武

予幼年时即坐科学戏,对于习字绘画,既为时间所限,又为天赋所缺,偶尔涂鸦,殊足以贻笑方家,而爱予者向予索取书画,虽欲藏拙,而终不可能也。承足下谬爱,故敢率尔献丑,惭愧殊甚。至于绘画,予本初学,更不足以博方家一粲,承荷嘱绘,敢不如命。但予日前因友人之约,赴西山游览,遂将画具携去,在西山勾留数日,临地写生数幅,及返城时,画具未曾带回,留遗在西山友人家中。现已去函,请乘便送来,故此时未能绘奉,俟画具取回时,自当绘写一幅奉正于方家也。

予对于戏剧,并无所谓感想也。盖予自幼年坐科,至于今日,无时无刻不在戏剧中讨生活,予既系伶界中人,以戏剧为职业,则对于戏剧,自应极力研究,期有所得,以贡献于普通社会。梨园自近十年来,旦角戏剧日新月异,实呈进步之象,而须生之戏已有不能与旦角戏相抗衡之势,且老戏亦因之失传者,日见其多。故予在数年前,即力倡须生排演新戏,且以身作则,搜觅秘本,聘请名师,继续排演,顷间已为足下略言之矣。

予近四五年来,排演整本戏剧,不下二三十出。须生之排演新戏者自予始,自予而后,须生界之排演新戏者接踵而起矣。或谓整本新戏为外江派,而一般人或加以指摘,然老例,戏剧类多整本,而演者或以避难就易,择其容易讨好者,截头去尾,终成为零折之戏剧。而戏名与事实,遂风马牛不相及。国剧精神,丧失甚多,因之失传者亦夥。此等现状,实为戏剧界之危机,若再辗转相传,因陋就简,预知十数年后,国剧之菁华将斫丧无遗,实非国剧之好现象也。予辈习伶业,此保存国剧及提倡艺术之责任,固为予辈应有工作,不能自暴自弃,以贻国剧前途之忧。且予所新排之出,大多数为旧来之剧而外间失传者,如《安五路》《十道本》《应天球》《借东风》等,均为从前老伶工所常演者,不过近来舞台上,仅演其一折或二三折,遂使整本好戏因之失传,而聆者亦常以不能窥其全豹为憾,此种责任实为现在演者所应担负者也。

予上所言,非予自高其位置,故非逾分之语,盖戏剧为社会教育之一,与中等以下之社会接触之时候,而转移一般普通人之心理与精神,亦关系至巨。是戏剧本身遂成为艺术之一种,而间接直接影响于社会实大,以是而言,在舞台上之演员,其责任何等重大。且国剧为我国旧时特有艺术,以今人表演古人之事实,以古人为今人之借镜,所谓善善恶恶等因果,虽近于迷信,然揆之于古人以神道设教之苦心,实未可厚非,只以年久失传,兼之辗转相沿,丧失益多。予辈既投身伶界,则对于保存及整理之责任,责无旁贷。但一人之智识有限,而国剧之真谛无穷,尤赖乎同人等之合力提倡,潜心研究,并盼评剧界、舆论界加以指导,加以确定,则吾国国剧之兴,始有望焉。若恃一二人之力,而欲挽回国剧之颓势,戛戛乎难也。予之言此,非徒作高阔之论以自鸣得意,亦不过欲同人知责任之所在而不自行放弃也。

马君言至此,轩主因为时已久,且有事他去,未便滞留,以误工作,遂向马君告辞,互为珍重而别。

(原载:1930年11月9日至21日北平《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