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访问记——马连良
——马连良
采访人:景孤血
本月七日下午七时余,记者因负本报使命,特至崇外翟家口豆腐巷名须生马温如(连良)宅访问。当承于燕室中接见,其室中阴森,凉度颇适于夏日,案上除马君之各种大小照片外,即南鸿北鲤函信鳞栉,布置异常精优。马君衣白色短衣,其潇洒流宕,体任自然,无殊在台上表演,因叹古人“百闻不如一见”,信非虚语。尝闻外间颇有传言,以为马君夙昔倨傲,迄今一见,始知人言之詟。因坐对马之言谈姿态,真觉不愧“温如”也。兹将访问所得,汇志于后。
记者问:素验马君世奉天方古教,但其家世,请略见告。
马君答:先父西园公,弟兄六人,公其长也,世居西城。先父业商,开设清真茶肆于阜成门外,箭楼对面,为西城最著名之“门马茶馆”。
记者问:“门马”之名,即为贵肆字号乎?
马君答:否,此茶肆名“长顺馆”,“门马”乃俗称也。先父曾与谭鑫培老板交有旧谊,故对内行先进,异常接近。彼时凡有票友崛起,必先至“门马”清唱,然后逐渐入阜成园,自是始来南城。故内行中如孙菊仙、刘鸿升、金秀山、龚云甫诸老先生,皆常来此,鄙人耳目熏染,后来之入科班,稍觉驾轻就熟者,亦以此焉。最后在门马消遣之票友,乃书子元先生。彼时书先生衣枣红绸袍,乘坐骡车,傔从围随,声势赫奕。后曾搭鄙人之班,在前演戏,盛衰代谢,思之可畏。鄙人之为此言,乃正自警惕,非敢骄盈。时鄙人方五岁,此光绪三十一年事也。
记者问:当日贵号中为百戏杂陈乎?抑仅止皮黄清唱乎?
马君答:仅止皮黄清唱,但有一次,则言之可笑。乃彼时海禁初开,科学未臻发达,初创留声机,人竟以为怪事。鄙肆曾以留声机(当时谓之“话匣子”)号召,售一满座,人各壶茗一瓯,中置留声机,咿呀啁折,高唱入云,众皆相视而嬉,此所谓“话匣子卖满堂”,亦可见彼时之风气矣。后鄙人学业既成,先父则孜孜为善,老而弥笃。凡鄙教清真寺之修葺、清真小学校之组织,先父对其经济方面,莫不竭力补助,故所得之董事长、董事等名誉头衔,无虑十数。而鄙人十数年来所献甘旨之仪,亦因之用罄。殆前年归主,鄙人方始知之,今日思及,不禁愈兴风木之悲。幸家慈今尚康强,虽已六旬,而精神矍铄之至,是鄙人之得稍尽寸草借报春晖者也。
记者请询马太夫人之氏族,马君答:姓满,亦鄙教中之望族也。(记者案:是日未得与马君相晤之先,曾获见马太夫人,其豪迈之气,可谓巾帼丈夫,信非是母不能生是子焉。)
记者问:久闻马君哲嗣甚多,其数为何,请以见告。
马君答:先室王女士,今已逝世五年,继聘陈慧琏女士,乃广陵人,今年二十八岁。先室淑慎,陈女士则富机智。鄙人终岁牵于献技,家事往往不顾,故胥赖以经纪扶持。内子亦嗜国剧,或有所贡献,鄙人见有可采用者,间亦采纳之。有女二人,子五,长、七皆女,二、三、四、五、六则男孩也。长女名静珊,现在学校肄业,七女尚幼,未取学名。至于男孩,则为崇仁、崇义、崇礼、崇智、崇延。
言时,适马之七小姐来,面目韶秀,而谈吐毫不避人。手持一黑光眼镜,因圆径太大,坚腻马君赴市场为易之。言讫,即自架于目,灼灼向人,而镜大目小,几占全颊三分之一,姿态滑稽,如影片上之小明星。马君向之问曰:“梅兰芳好吗?某某某(不在四大名旦之列者)好吗?”
七小姐曰:“梅兰芳好!某某某不好!”
马君曰:“某某某何以不好?”
七小姐曰:“某某某嗓子哑!”
又问:“某某某好?张君秋?”
曰:“张君秋好!”
曰:“张君秋何以好?”
曰:“张君秋嗓子好!”
记者戏谓:“七小姐此言,实足代表今之一般顾曲家也。”
因又戏问:“七小姐亦能唱吗?”
马君曰:“能唱‘苏三离了洪洞县’。”
七小姐甫闻此言,即连曰:“我不唱!我不唱!”
马君挥之令去曰:“不唱快去!在这就要你唱!”七小姐乃仓皇而去。
记者询其年,甫五龄耳,因叹“一人善射,百夫决拾”,马君为名艺术家,即其最幼小之女公子,乃亦能对于戏艺下评断语,岂非熏陶有素乎?
记者问:闻令郎中有从事于贵业者,皆渐有声于时,不知辈行在几?
马君答:此皆黄口髫龄之孺竖,何敢言有声于时乎?长子崇仁,素习武生,因鄙人于坐科时,开蒙即从茹莱卿先生学武生工,以《探庄》之石秀为第一戏,今愿崇仁习此,实本初旨。无如武行必须富于实地经验,仅凭教师看工,似难臻于上乘。方今李鸣举(万春)乃少壮派之中坚分子,其剧团中人,莫不勇健,且镇日露演,有席不暇暖、突不容黔之势。故令崇仁加入永春社中演唱,且曾面嘱鸣举,万勿顾徇余之虚面,无论神将官兵,皆可令其扮演,所谓习伏于神,业精于勤也。闻已能演《佟家坞》之胜官保等。异日有无成就,要视其自发奋否矣。
记者问:闻尚有一习大面者,是否在富连成,请以见告。
马君答:此乃鄙人之四小儿,名崇智,今已送入富连成科班六科习业,遂易崇为元。此子幸尚不甚驽钝,刻正从诸老先生学习花面,如《战成都》之严颜等,皆在习学中。
记者问:关于元智之私生活,何妨见示一二。
马君答:小儿牙牙学语,有何私生活之可言。但此子既承先生错爱,则其幼稚行动,亦不无可得而言者。此子曾在育英小学肄业,刻下鄙人之六子崇延,仍在该校攻书。但以崇延之资质,似不如崇智,故学校当局颇有评论者,曰:“小六子不如小四子。”此语竟为崇智所闻,乃私下对崇延曰:“你还不好好儿地念书呐!将来念不出来,人家必在背后说你:看看他还是马老板的儿子呐!你就不怕笑话吗?”崇延经此激励,果然学业渐有进步,考试亦屡列前茅。当崇智之送入富连成,也颇有以其骄惰不能作苦为虑者,乃崇智竟能习而安之。其入富社,本与某君之子同时,而某君之子,一经考试,遂以不够资格而被摈斥,但某君若肯代为嘱托,一再力保,则其子依然可以入选,占学一工。无如其子既存长难之心,其父亦恐不能作苦,竟致无结果而终。崇智本与此子结为小友,遂以言语讥诮之曰:“你看看!你爸爸不疼你,不让你学戏,将来干什么去?你再看看,我爸爸疼我,叫我学戏,我将来也可以成为红角儿。”又曰:“我爸爸那里有汽车,可是将来我有能为,自己挣汽车坐,绝不坐我爸爸的。”其言如此,是竖子之狂傲语,无非以博一笑耳。前此伊母于循例接见家长之日,前往看视,并带有许多食物。此在小儿常情,未有不恋母致荒学业者。乃此子则不然,只与其母落落数语,便促其母还去,曰:“您快走吧,我现在正忙着学戏呢!”其母问“学何戏?”对曰:“正学全部《应天球》中之周处。”言讫,忽忽竟去,其母反为爽然。又端午节夜,山西梆子张玉玺先生演《赠绨袍》于新新戏院,崇智适在富社,未随众赴津,鄙人亦曾令其前来观看,以资揣摩。及至玉玺先生下妆后,彼亦遄返富社矣。但此子之年龄尚在幼稚,是否成就,殊不敢必。好在富社所教出之花面,至低限度,亦必能为武花配角,此则鄙人所敢保证者也。又其对于各种杂说,亦稍知涉猎。在富社中,常为其师兄沈世君说《东汉演义》,故人缘亦佳。
记者问:不知马君昆仲几人,世言马君辈行在三,信乎?
马君答:鄙人手足,原为五位,伯仲二兄暨季弟已弃世,刻下只有鄙人与五弟连贵。连贵夙习场面,擅打大锣。此外同族弟兄尚多(案:是日马君所谈甚详,唯记者固定计划,系对京市所有名伶逐一加以访问,故此时只好从略,容于访问本人时,再作详细之记载),鄙人之辈行,诚在第三也。
记者问:马君之学艺经过,请以见告。
马君答:鄙人幼在清真小学肄业,但天生酷嗜戏曲,有时竟私自逃学到阜成园中看戏。彼时阜成园正演梆子,曾见王小旺先生之《云罗山》等。鄙人之年龄,则甫七岁也。故于入科后逢赵美玉之弟赵鸿林亦演此戏于三庆园,遂告同学,谓鄙人曾于某处见之。鄙人于八岁时,奉先君命从樊顺福老先生学戏。樊虽花脸,而能说须生,即樊金台之父也。同学者有马德成之弟,名马武成,后为黄派文武须生。学习三月,樊先生之子有名“疤痢”者,常窃其父之钱,樊先生疑系弟子所为,故于饮酒之后,辄对弟子加以海骂。鄙人虽幼,已略谙人事,雅不愿受此青皂不分之骂,遂请于先君辍学。翌年之正月十五日,乃入喜连成科班坐科。尝演梆子小生,饰《取洛阳》之刘秀。于马武得胜归营,唱“有小王嗳”,因调门矮而胡胡弦高,有人告之曰:“长点调门!”鄙人一时心慌,竟又唱一句“有小王嗳”,至今同科弟兄无不引为笑谈。继改学老旦,以《金水桥》及《朱砂痣》“卖子”为最拿手,同科弟兄中之习须生者,无不畏之。后又改为扫边须生,与高百岁演《斩黄袍》,鄙人习苗顺,常独获满堂彩声。
记者问:《斩黄袍》之苗顺,本为不重要之角色,马君演之,能获满堂彩声,敢问其故安在?
马君答:普通饰苗顺者,于罢斥后,多唱四句[摇板],曰:“龙书案下三叩首,好似鳌鱼脱钓钩。官诰压在龙书案,这是我为官下场头。”鄙人则否,“龙书案下三叩首”乃唱一句[散板],其下全唱[快流水板],曰:“好似鳌鱼脱钓钩,罢罢罢休休休,得自由来且自由,早知为官不长久,且去深山把道修。”于“且去深山”添入拂袖、抖髯之做工,然后“把道修”三字,唱一最高之长腔下场,观众遂以其新颖而欢迎之。
记者问:马君于此后何时出科?
马君答:鄙人于科中演唱既久,亦渐有顾曲家加以揄扬,后乃私淑贾鸿林先生,余叔岩先生亦耳其名,时来赏观。有先辈张君,则数携鄙人赴文明园观看谭老板之戏,俾有所遵循。民国六年,鄙人出科,首先赴闽献技,出演之地点,在福州省城东街,名三山座,同行旦角为陈碧云,老旦乃邓丽峰。鄙人打泡之第一日,所演为《失街亭》《斩马谡》,竟致大受欢迎。计在闽者半年,后赴杭州,作短期之露演,方始归来。即重入于富连成,而与茹富兰先生演《取南郡》《八大锤》等剧,皆在是时。其尤受顾曲诸公之赏鉴者,则鄙人之《南屏山》诸葛亮借东风也。逮及民国九年(按:应是民国十一年,即1922年),继王又宸先生之后,赴沪演戏,地点在三马路亦舞台,同行旦角则为今之荀慧生先生,时以艺名白牡丹与沪上人士相见,尚屈挂二牌也。演《坐楼杀惜》《打鱼杀家》《游龙戏凤》等,亦滥窃虚声。鄙人演至民国十年回京(按:应是1922年12月),遂搭入尚小云先生班内(按:玉华社),时旦角除去绮霞先生以外,尚有王瑶卿先生;须生除本人外,尚有谭小培先生。鄙人搭大班后,能演《五彩舆》本戏,亦在此际。除鄙人饰海瑞外,王先生饰冯莲芳,及鄙人后来自行挑班,亦曾演此,而易戏名为《大红袍》,则以郝寿臣先生饰徐海,王幼卿饰冯莲芳矣。然此剧头绪纷繁,在大班中,断非一二日所能尽事,故无法常演,深可惜也。
记者问:是时所演各剧,其名贵更当在《五彩舆》之上者,请略示一二。
马君答:量人制戏,名贵二字,殊不敢言也。如鄙人与尚谭二先生合演《战蒲关》,尚饰徐艳贞,谭饰王霸,本人则饰刘忠。此外较难得者,乃在《打鱼杀家》。
记者问:《打鱼杀家》为一习见之戏,有何名贵?
马君答:此《打鱼杀家》,与普通之《打鱼杀家》人位较有不同。因彼时所演之《打鱼杀家》,乃《双打鱼杀家》。所谓《双打鱼杀家》者,即王先生、尚先生分饰前后部之桂英,谭先生与本人分饰前后部之萧恩。当商量分配戏码时,尚先生之前部桂英、王先生之后部桂英,本已确定。惟谭先生与鄙人之萧恩,尚在斟酌之中。鄙人初亦承诺陪尚先生准演前部,继思王先生之桂英,除却与谭老板配演以外,轻不肯露,今若得与同台合演,实乃鄙人生平所最荣幸之一事,故当即改言愿演后部萧恩。谭先生亦识破鄙人心理,曾谓之曰:“爷儿们拿定了准主意呀!”因鄙人与富英师弟为平辈,谭先生乃如此呼之也。及至上台以后,鄙人时时注意王先生之行动,果然受益良多。鄙人承此提携,荣幸有加矣。
记者问:马君后遂独立成班乎?

《打鱼杀家》马连良饰萧恩
马君答:昔时名伶林立,欲挑一班,非有特殊之艺术不可,若五日京兆,一现昙花,画虎不成,必致贻笑于人。故当年之人,绝不敢于轻易言独立成班。鄙人自中和演戏,仍时常为人“挎刀”。民国十一年(按:应是1924年)曾与朱琴心先生合演《陈圆圆》等剧于华乐,又尝与于连泉先生演《坐楼杀惜》,于郭仲衡先生《辕门斩子》之前。但以社会上之人士,欢迎者日众,鄙人经诸老名宿之赞成与各友好之怂恿,遂毅然自挑头牌,于民国十六年七月十一日(按:应是1927年6月10日)演全部《定军山》带“斩渊”于庆乐戏院,以钱金福先生饰夏侯渊,王长林先生饰夏侯德,张春彦先生饰严颜。是日溽暑蒸腾,而座无隙地,自此鄙人乃正式升为头牌角色,迄于今岁,整整十年零十月矣。此后即入于编排新戏时代,而南北之爱好者益多,群起模仿本人之腔调,谓之“马派”,自顾殊惭愧也。
记者问:马君新戏之多,时下须生无两,请以其目见示。
马君答:此等即本人亦恐有记不胜记之概,今姑略记之。则有《火焚绵山》、《楚宫恨史》、《要离刺庆忌》、《火牛阵》、《鸿门宴》、《取荥阳 焚纪信》、《羊角哀》、《苏武牧羊》、《白蟒台》、《青梅煮酒论英雄》、《马跳檀溪》、《三顾茅庐》、《汉阳院 长坂坡》、《舌战群儒》、《借东风》、《甘露寺》、《安居平五路》、《化外奇缘》、《哭庙斩文》、《应天球》、《打登州》、《十道本》带“封官”、《三字经》、《夜审潘洪》、全部《范仲禹》、《清风亭》、《马义救主》、《反徐州》、《广泰庄》、《胭脂宝褶》、全部《一捧雪》、《大红袍》、《四进士》、《假金牌》、《天启传》,此皆本人独有之新剧。及后来时贤模仿者众,遂一一流行于世矣。
记者问:马君所演各戏,如《九更天》《一捧雪》《四进士》等,似不得谓为新剧,今既概括于内,敢问亦有说乎?
马君答:此在今日,当然宜有是问,但鄙人亦必有内情可以奉闻者也。原老戏虽多,沿至后来有失传者,如《九更天》在民国五六年间,科班以外,渐多不带“滚钉”,《审潘洪》亦然,多“日审”无“夜审”。有只剩零星片断者,如《一捧雪》,从前《蓟州堂》是一出,《审头刺汤》是一出,《柳林会》是一出,至鄙人始贯成一串,并添入“祭姬”“杯圆”诸事。有情节太冗长者,如《四进士》在昔皆四日演全、二日演全,鄙人始裁剪之,缩为一日演全,皆经鄙人整理,始成今日之状,其他亦然。如《甘露寺》“劝千岁”之一段流水板,在今日似已家喻户晓,但从前梅兰芳先生等演此,其乔玄一角,只有念而无唱,至鄙人乃攒而大之。
记者问:马君最先编排者何剧?
马君答:乃《哭庙斩文》,即《战北原》《斩郑文》带《骂王朗》。在《楚宫恨史》以后,所编排者不过《羊角哀》《胭脂宝褶》《反徐州》等,为数渐少。今后即将再努力于排演新剧,尚望舆论界不弃,赐以指导批评。
记者问:马君近日所排新戏,是何名目?
马君答:即全部《龙灯赚》《春秋笔》也。此剧本为梆子旧本,最古者昆曲中亦有之。在昔老元元红郭宝臣先生演此为最有名。鄙人获此本久矣,然恐其不真,又以太重技巧,京师为百戏所汇之区,鄙人曩在科时,虽同班弟兄有习此全部之折头《杀驿》一出者,鄙人既非本学,事搁多年,此时诚不敢臆造。故刻下特商请秦腔名宿张玉玺(老狮子黑)、李子建(李世芳之父)二先生帮忙代说身段,至必要时,尚拟延聘秦腔须生名宿高文翰(老说书红)先生来京一行。至其穿插结构,取精去粕,化俚为文,则由吴君幻荪任之。好在星期一(20日)晚,本人特烦玉盛社全班演此于新新戏院,其前尚有《富贵寿考》《梦鸳鸯》《胡迪骂阎》等,均可一观。惟其间之小关节,将来难免与敝社所演者不同耳。
记者问:马君之《一捧雪》,驰名久矣,其情节为莫成替主赴难,今此剧又为义仆替死,二者得勿雷同乎?
马君答:从来我国有一谚语,谓“卖瓜者不说瓜苦”。诚然,但鄙人对于戏剧则敢云:人之艺术容有高下,而戏本之价值,乃公是公非,断断乎不可迁就言之。此《春秋笔》,以鄙人所见,其不与《一捧雪》同者,有十点之多:(一)《一捧雪》为玉杯而贾祸,此则以史笔直书被诬,宗旨尤为正大。(二)《一捧雪》之影射《清明上河图》,全为影射,此中之“唱筹量沙”一节,纯与史合。(三)《一捧雪》中写莫怀古人太糊涂,鄙人演时曾删去不少,如“杯圆”一场,陆炳提议结亲,莫怀古则曰:“我乃一主,他是一仆,如何使得?”于是被陆炳痛加斥责,斥以不当忘莫成于地下。此皆足以寒义士之心,故鄙人演时,特为删去。此则写王彦丞宽大为怀,故食此报。(四)《一捧雪》中写主人好酒贪杯,此则写仆人以醉失事,二者正为相反。(五)《一捧雪》之旦角,只重《审头刺汤》,此则前部义释承恩,后部乔装小生,俱有大段话白。(六)《一捧雪》花脸太轻松,此于“别家”“困营”时异常繁重,且首尾俱上。(七)“杀驿”时主角须生戴圆翅纱,穿青素,为皮黄班例来未有之扮相。(八)《一捧雪》换监时,莫成、莫怀古同场。此则两不见面,愈显替死者纯出本心,亦可避免人替己死者之太无心肝,一味冷酷成凉血动物。(九)《一捧雪》中之张龙、郭义二人寸步不离,此则“杀驿”时之两差官如尹邢互避,全不见面,于情事更为周匝严密。(十)《一捧雪》中全无武场,此则有战摩尔连捷,文武俱全。虽然,此所谓佳者,乃其本身之佳,非敢以诩鄙人艺术,好在梨园向有“人保戏,戏保人”之说,若此者,则“戏保人”也。
记者问:马君本戏如此之多,敢问其来源所自。
马君答:鄙人性嗜艺术,尤好新戏,凡有珍本,无论何工,亦肯以重资购归。因曾拜孙菊仙老先生门下,故得其赠本不少。又得到刘景然先生戏本甚多,如《拷打吉平》。最近之《反徐州》《春秋笔》,人知是梆子班原本,不知鄙人曩翻之《假金牌》,亦梆子本中之《三上殿》带《三上轿》也。鄙人曩在开明演戏,曾闻王长林与李顺亭二先生谈一老剧,曰《梁灏夸才》。王先生欲以授之余叔岩先生,李先生乃阻之曰:“你还嫌他的戏不够唱呐!咱们带了走吧!”于是此《梁灏夸才》一剧,竟成绝响。鄙人时方欲学《三字经》,亦不少暗阻,鄙人乃下大决心,誓欲学得《三字经》而后已,果然学成。鄙人又藏有梆子班之《全家福》剧本,主角为韩擒虎之父,讲其在北国招亲种种趣事,今因忙于《春秋笔》,此事殆将缓商。又当王长林先生在世时,鄙人曾谈及《胡迪骂阎》。王先生则曰:“我有这出戏,你如果喜爱时,本人可以陪演。”因王先生为武丑本工,有此戏中之小鬼。惜鄙人牵于他事,未及着手,而王先生已逝世矣。今虽有此心,不敢再造魔也。全部《九莲灯》,鄙人亦有此昆本,乃朱素云先生在世时所转让。其尤可喜者,鄙人更藏有一本,乃唐人尉迟恭日收黑白二氏,此本穿插谨严,场制生动,惜乎尉迟恭一角,乃大净扮演,鄙人不敢越俎代庖。然借此亦可见鄙人收藏剧本之多矣。其间为秦腔者,几占全数十分之六,此其来源也。

《一捧雪》马连良饰莫成
记者问:马君之《假金牌》,今已自动不演,请问其故。
马君答:鄙人自幼坐科,无暇多亲文墨,后始涉猎经史文字。《假金牌》一剧,本以孙安为主角,而以张居正父子,皆勾花脸,植为穷凶极恶。鄙人考之于史云:“居正性深沉机警,多智数,及揽大权,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劝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听纳,十年来海内肃清,治绩炳然。”是绝非严嵩之比矣,何忍诬之于身后,故决意自动放弃不演。鄙人生平类此者甚多,如《天启传》一剧,即全部《走雪山》,后有人告以天启乃熹宗之年号,若曰《天启传》,仿佛以天启为主角,遂易名《官庄堡》,既而终以曹振邦史无其人,与海瑞、邹应龙有异,年来亦不再演之。又如《楚宫恨史》,本名《楚宫秽史》,后鄙人谛思:平王纳媳以致覆楚,此乃千古恨事,今人演之,宜著其恨,以为后人示戒,岂可以宜古人之秽为快,乃改名《楚宫恨史》。《苏武牧羊》中之苏武,初误于“中郎将”,戴荷叶盔,后乃易位纱帽。《刺庆忌》之庆忌,初为绿脸勾金,并不挂髯,似《飞叉阵》中之牛邈。在上海时,杨小楼先生曾扮演之,亦为鄙人最荣幸之一事,后因与王僚之年龄不符,乃易为勾黄脸挂黑扎。从前有以此等而攻击鄙人者,或只见一次故,或不许人改过,要之,均极可笑。须知鄙人绝对不吝改错,亦唯其是而已。
记者问:适闻马君高论,足见盛德虚心,整个剧本尚且如此,是平日之词句中,更当多所改革矣。
马君答:“改革”二字,殊不敢言。但苟有所知其为错误者,则定能立改正之。虽然,人苦不自知,若自以为误而仍蹈之者,殆无是理。不过剧词中往往有错已数十年无人领会者,是虽“一层窗户纸”,苟无人捅破,则恐终身不能知之。如鄙人借以浪得虚名之《群英会》,前部饰鲁肃时,即有一大错,君觉之否?孔明借箭,讨三日限而去,鲁肃怀疑,对周瑜问:“那孔明借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吗?”姑无论周之答词如何,此“借”字可云异常荒谬。因孔明借箭,不但鲁肃此时不知,即孔明请鲁肃预备快船,放乎中流,鲁肃亦不知也,是以有“浑身战抖”之种种身段。若鲁肃已先知孔明有心借箭,则不必忧惧可知。是此“借”字,势非改“造”曰“那孔明造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吗”不可。然鄙人演此已十余年,演者自演,听者自听,即学者自学,亦依样葫芦。日前,鄙人演此,幸有萧长华先生在无线电中聆及此语,深感不安。后于晤面时,即告鄙人以此语之失当,鄙人憬然大悟,以后演时,定当改正。继又思之,鄙人以此剧浪得虚名,后进诸君子,多有嗜痂之癖,群相模仿,此处仅改一字,恐仍易囫囵听过,故鄙人以后演时,当多加念词,俾易引起注意,不致再以讹传讹。
记者问:梨园界过去诸老先生,多深恶人之学己,马君乃能屏除成见,且为后之学者作种种便利,可谓盛德也。
马君答:“盛德”二字,实非鄙人之所敢居。不过,鄙人有一谬见存乎其间。大抵生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各有所能,亦各有所不能。如鄙人演《借东风》,旁人亦演之,不能谓鄙人全好旁人全不好,亦不能谓鄙人全不好旁人全好。譬如彼之“借箭”,小过节好,我即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彼之“打盖”小身段好,我又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若果一无所取,则我不必恶其学我,恐即早有第三者代劝其偃旗息鼓矣。是故我之四成好,更可因学我者得六成好,得八成好,吾亦何为恶其学我者之多乎?若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则将永无长进,好亦止于此,不好亦止于此,则其艺术不必怕人学,即求人学,亦必至于无人肯学焉。
记者问:适闻马君之论,可称转益多师,江海不择细流,泰山不择细壤矣。然马君之长处,不只在唱而已,若表情尤为隽绝,请问其术安在?
马君答:人之天赋,各有不同,人知演戏须手口相应,不知尤须“心面相应”也。此其大旨有三字诀,则为“真动心”。
记者问:何谓“真动心”?
马君答:即以台上之古人为真我是也。仍以《群英会》为例,如饰鲁肃,则真动为友着急之心,饰孔明,则真动虔诚祈祷之心,苟所动之心无误,则面上之表情,亦必能立竿见影,形与俱化焉。且此种必需谓之“真动心”者,诚以世间亦不少假动心之表情,其结果仍归失败。
记者问:何谓“假动心”?
马君答:此种动心,必须为戏中人而动心,非为一己之表演好坏而动心。如心中先盘算于我之此种动心,面上是否带形?则其所动之心,先已不诚,纵能勉强装作许多张致,亦必“假门假事”矣。如抖髯一事,能抖至快而匀整,瞬去瞬来,如若飙风,诚应谓之艺术。然试问剧中此人亦何为而抖髯乎?以此事为不然,可以抖髯;勉强用力可以抖髯;病体支离,言不成声,可以抖髯;大悲呜咽,抽噎提气,可以抖髯;真气上涌,可以抖髯;惊惧战栗,可以抖髯,绝不可以若卖艺然平白无事即大抖其髯也。但人于异常变相之神态下,若一味抖髯不已,且根据顺序,以去以来,此又过于机械化矣。鄙人演《马义救主》之“滚钉”一场,被四校尉围架,手扶钉板,向闻锣鼓声催,脑中辄嘤然一声,头已麻木,颌下之髯口,亦不知是否仍旧抖动,然鄙人无暇顾及也。《一捧雪》之法场亦然,如醉如痴,面无人色,仿佛气短神虚。此情在观众或不尽知,内子慧琏则深知之,每劝鄙人以不必如此傻卖力气,因身体亦须自保。鄙人亦非不知自爱精力,无如每演皆然,盖亦见景生情,初不自知耳。
记者问:马君此种“真动心”之功夫,即所谓善于“内心表演”者,人若如此,何愁不为艺术界之名宿?然世罕其人,何也?
马君答:乐剧与话剧不同,纵使精于内心表演者,功夫仍不可无。因人之精神肉体,往往不能合一,如适间鄙人所谈,只需见景生情之一要,固鄙人演至“滚钉”头已麻木,假使长此麻木,尚能终场乎?更如演《一捧雪》,后且须饰陆炳,世间岂有昏头耷脑之陆炳哉?故必须精神与肉体合一,此乃曾用幼工所致,所谓“习伏于神”也。否则,因此而使精神受重力之刺激,则难以继续演完矣。鄙行之人,所以多享高年,尽多古稀之人,亦以此也。闻外国之女演员,有时演剧过悲,致不能完了而即闭幕,此在乐剧则不可能,姑不必论易人演唱,观众之不认可,即临时赶扮,亦来不及矣。
记者问:马君近方努力提倡旧剧,外间相传马君有反对布景之说,确乎?
马君答:吾人演戏,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无从说起反对二字也。然鄙人对于布景,则从不主张用之。何则?以其妨碍艺术之进展,转移观众之目标也。因中国剧历来即以歌舞合之,见重于世。其循进之程序,有歌诗,有文武舞,故仍须以单人之技巧为重,古来相传旧有切末,亦是辅佐角色之所需。布景绚烂,诚足取悦一时,然势必演成布景之斗争。甲有真山,乙则有真水,丙能制火,丁则造雷,如累塔然,非尖不止;若积薪然,后来居上。然以真迹言之,又何如去看影片之为愈乎?
记者问:然则旧日宫中之戏,多有以布景选胜者,非欤?
马君答:宫中之戏,与外界不同。因宫中演戏,以“开心”“破闷”为主。凡太激太悲壮诸剧,皆不能演。又难于一味风花雪月以免轻佻亵渎,如此避忌多端,真正之艺术早已不能充量发挥矣,故以布景为摆饰之具耳。大抵布景愈多,愈妨碍演员之动作,如在山上,则举手投足皆须慎重,以防人与山之俱坠。鄙人曾有一亲身经验,敢以奉闻。鄙人尝演《安居平五路》,经友好之劝怂,略置布景。待孔明出场,满台布景,于是台下观众予以十分热烈之彩。此一场中,彩声始终未断。鄙人当时高兴之至,遂格外卖力。后饰邓芝,亦鼓舞如前。乃自此场之后,台下竟寂无彩声。鄙人扪心自问,非但后部未敢松懈,且倾全力以赴,而所得结果如此,殊令人灰心短气。旋于卸装以后,静言思之,皆此一场布景之贻害也。使非如此,则前场之彩声不致如此山鸣谷应,后场亦不至噤若寒蝉。然假定后有金殿布景,更制加大能真冒火之油鼎,则恐后之彩声又将远胜于前。换言之,有此两种布景,即不必以我马连良前饰孔明后饰邓芝亦能博得如此多数之彩声,斯可为布景妨碍艺术之确切证明也。故鄙人决定以后必不再用布景,以免喧宾夺主,自弃所长。
记者问:适因谈及宫中演戏,闻宫中演戏者多以反串博笑,马君亦常演反串戏乎?
马君答:既名反串,当然不能常演。鄙人在沪,曾演过《连环套》中之黄天霸。在京封箱,则演过《打面缸》中之周腊梅。但鄙人前已谈过,曾学武生,今演《连环套》,亦在反串非反串之间。惟鄙人在坐科时,曾以演丑为绝活儿。此丑又为苏丑性质,一系《快活林》中饮酒之蛮子,一系《五人义》中之问字相公,当时最博美评。
记者问:久闻马君对于改革国剧,曾抱有莫大之计划,可否再赐以一二伟论。
马君答:“改革”二字,虽系鄙人之本旨,但能言之耳不能行之,则亦抱愧滋多矣,兹先略谈肃清场面。场面之不当在台上明显之处,固矣,是以梅先生、程先生与戏曲学校演剧时,皆置纱屏,以为之障。鄙人对此,亦主张甚早,无如实地推行,甚多困难。及至新新戏院落成,乃另制纱壁,使全体场面,皆坐其后,此两壁者,因建筑采宫殿式,人遂戏呼之为“九龙壁”。然此“九龙壁”不惟可以隐蔽场面,且可为立于台上观剧者之便利焉。虽然,鄙人对此,尚有进一步之见解,愿以就正高明。夫今之场面,即古之乐工,未闻古来奏乐时,愿闻其乐,而深恶其工也。此何以故?因假定全体乐工,均服一律之制服,共坐一围,整齐严整,则古人且有以太常乐工入画者,又何不可坐于明显之处乎?亦甚美观也。无如例来鲜有注意及此地者,沿至晚近,愈加放肆。将帽向后歪扣于脑门者有之,冬天衣大棉袄而以围脖拦系如“玉带横腰”者有之,长短不齐,谐笑并作,一个乌龙倒悬,十包茶叶抵挂,于是自台下观之,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虽以至佳之演员,亦为之减色矣。故必须以纱为之隔蔽,然后虽裸体打鼓可也。是以鄙人演剧,有时场面亦可在外,非必拘于一隅。鄙人又常对场面诸君劝导,切勿自轻。即令为一打小锣之角色,安保台下无一二人为此小锣而来购票,是即当前收获。若必自馁,视打小锣为无关紧要,此之谓自暴自弃矣。故鄙社中之场面,比较尚稍整齐。
记者问:扶风社中之龙套,不单衣帽整齐,即精神亦多焕发,料系曾经整顿之故。
马君答:当然!此亦台上断断不可不加以注意者也。因无论何角色,行至台口一亮相时,两旁侍立者乃四秽恶乞丐,观众必不因此一角而恕四人。然龙套之在从前,本为角色代办,今除学校、科班以外,绝难仍此办法,只好另雇专人。是以各戏班中常有龟背驼肩、满脸皱纹之龙套,其势辄使人不欢。鄙社对此等龙套,虽仍旧与以应得之份,而决不令其上台。因此等人之生计,亦多堪虞,若竟摒斥不用,亦非恤老之道。其年轻者,则有三种必需之条件,即一、剃头;二、洗澡;三、穿靴。不徒令其如此,亦额外予以三项之补助钱。
(记者笑谓:京师习惯,即人家之有婚丧讲“执事”者,亦必以此三事为先决条件,曰“剃头、洗澡、穿靴子”,二事可云一类。)
(马君拊掌笑曰:“诚然!人间婚丧,且须如此,况演剧乎?”)
记者问:龙套之整顿既闻其旨,敢问马君对于选择配角之严格何若?
马君答:鄙人慎求配角之理由,极其简单,质言之,即须各尽其责而已。再进一步言之,此实俗谚所云之“使人钱财,与人消灾”,此钱财非指组班者之钱财,因演戏须以上座方能养众,即使顾客之钱财也。若对本身应尽责之人,漫不注意,或随便开搅(1)之角色,则与本人平素之宗旨不合,难再相处矣。大抵戏班之事甚难,有油滑取巧者,有自以为是者,有马马虎虎者,有傻卖力气者。除去傻卖力气之角色,如肯听话,尚可录用外,其余三者,皆与鄙人难以久常。如《甘露寺》中孙权之对乔玄,虽已心厌恶之,但绝不能加以申斥,何则?孙权之为人,非一味糊涂者流,对于朋友如周瑜、鲁肃者流,尚知敬重,况乔玄为乃兄之岳,尊为国老者乎?及后曰:“想是那诸葛亮的火大,烧得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亦非忿郁已久,不能便出此言。乃鄙人昔与某君演此,甫一露面,某君即对鄙人所饰之乔玄,大加申斥,甚至即一赐座之微,亦怒气冲天,此自以为是者也。又有某君随鄙人在青岛演剧,是日为《八大锤》,某君无事,乃在后台与群众玩笑,语秽至不可闻。鄙人云:“你既闲着没事,何不扮一旗牌上去,亦助声势!”此君不惟不听,反勃然大怒,以为鄙人令其扮一旗牌,似有意侮辱之。不知旗牌与旗牌不同,如此《八大锤》中之二旗牌,一生一净,与王佐同上,仅此寥寥三人,若再以二名烟容菜色者充数,未免有负观众盛意,且旗牌、报子、皂隶,在过去皆有专剧,如《起布问探》《番儿》《醉皂》等,鄙人为戏择人,彼不明了此旨,反加无理之怒,此油滑取巧者也。不但此也,即配角之服制、饮茶,鄙人皆有时加以纠正。如某君与鄙人演《群英会》之孔明,至三人猜火字时,忽发现金制煌煌之戒指一枚,套在孔明之指上。鄙人不觉诧异,因此君既非坤伶,何乃以此示其阔绰。况孔明不单是一男子,且为千古贤臣,此时羽扇纶巾,而手戴戒指,若孔明浮华如此,鲁肃尚不该戴金项圈乎?后又与此君演《甘露寺》,及至刘备匍匐膝行时始发现此君未穿彩裤,着一杂色之便裤,语其材料,则京市所以讥诮“穷人美”之“唾沫葛”也。鄙人以为刘备如此之膝行狼狈,已是唐突古人不浅,乃更穿唾沫葛裤子,则刘备更成何如人矣。遂以言规劝,此君始尚犯僵,然终以鄙人之言为有理,后乃不再犯此情形。
记者问:马君对于配角之服装,有种种纠正,业如上述矣,请问对于配角之饮场意见若何?
马君答:饮茶案之老例,本不许可。无如人皆肉嗓,引吭高歌,既已费力,复不准喝水,亦非人情。则只好就僻静处饮之,既为调剂人之嗓音,则其间无甚累工者,更大可以减少饮场。无如积久相沿,饮场之真意消失,变为摆谱充阔之用。遂亦不顾在此剧中之时间矣。如某君与鄙人演一家庭伦理剧,鄙人饰夫,某君饰妇。二人因事争吵,鄙人正有大段念白,某君忽掉头去饮场,鄙人竟致自捣鬼话,心中实为怏然。其实在此剧中,鄙人之唱念较之某君多至数倍,某君之嗓,素亦圆润,绝不至竭蹶。此种举动,除京谚所谓之“要菜”外,迨绝无第二名词也。
记者问:除去非时饮场之弊病,尚有随时上下之弊,不识马君亦注意及之否?
马君答:此层鄙人早已见到,且亦有所改正焉。如《三顾茅庐》一剧中,至后部博望坡烧屯,关赵交令,孔明初无“后帐歇息去吧”之明令,乃关赵竟直往后台而去。及张飞负荆,只剩鄙人与刘备矣。鄙人事后曾对饰关赵者说明此意,饰关公者时为鄙人之族兄春樵,闻鄙人之语则曰:“因为后边就没有事了,所以去后台卸靠。”鄙人则曰:“您前边若干力气都卖过了,何必忙在此数十分钟?须知孔明此时正式升帐,责罚张飞,必须正襟危坐,关张皆听其指挥,今若一任关赵溜下,已不啻自贬权威,尚成何孔明?”族兄听鄙人之言,后亦首肯。再演“负荆”一场,则扎靠旁立矣。不但此也,又有一次,亦演张飞负荆,刘连荣君饰张飞,负荆跪地,因箭衣之底襟,略有不适,检场人一时弄小聪明,竟趋前代为整顺。当时观众之目光为之一变,群集中于此检场人,鄙人正念大段话白,因之空气亦由张而弛。此又鄙人不怿之一事,皆以其破坏演剧之整个精神也。
记者问:马君如此熬心整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令人钦佩之至,想社会人士,同情者必多。
马君答:鄙人此种,乃为整个之剧着想,绝非对私人有何挑剔。无如人之反省甚难,多有从之而喜,违之则怒者。鄙人此种严格的配角主义,社会人士,虽多嘉励,而本行则未免落一部之嫌言,均谓“马连良的班难搭”,仿佛鄙人若何严恶,其实鄙人乃本“实事求是”之意,不料竟致此言。虽然,古人云:“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鄙人所以严格者,对戏绝非对人。凡有演剧肯卖力气,又能体验剧情之同业,鄙人绝对重之爱之,方且延揽之不暇,又何难搭之有乎?或曰:配角到底是配角,何必如此认真?鄙人则以为不然。因既称为一剧社,则不当分此畛域,众人好亦即是马某好,马某不好亦即是众人不好,况“人人可以为尧舜”,中国古代圣人动以尧舜期望旁人,夫尧舜岂是可以容易做到者,圣贤乃以此相期。若必曰我是配角,即可以不卖力,何其自视甚轻也?且鄙人亦曾与人“挎刀”,若彼时即存此种心理,又安能得有今日?故云配角即可以不卖力气,未免沮人向上之心。然扶风社之难搭,亦非假事。
记者问:何谓也?
马君答:难搭原因,并非鄙人挑剔,乃社中配角向来齐整,若本身修养不足者,骤然加入,则相形见绌,未免知难而退矣。如由票友下海之某君,单演各铜锤戏,若《草桥关》《上天台》等,颇有时望,曾为鄙人配演《马义救主》之文天祥。乃其上高台时,竟与平日判若天渊,嗓亦缩回,大有捉襟见肘之概。鄙人初未明了何故,后细推测,乃因鄙社之《马义救主》,校尉、刽子手等,皆较他班为多,而且服装鲜明,生气虎虎。某君究属票友出身,气魄有欠,遂不觉自馁耳。
记者问:以马君之训练配角如此其勤,必无失事矣!
马君答:亦未必然,古人有云“善骑者坠”,如此小心,尚有时出错,况再漫不经心乎?如鄙社之龙套,十年来未有舛误矣。最近演某武剧,竟上三龙套,其一龙套,在大箱上酣睡未醒,此三龙套,已高举标子出台矣。台下自然大哗,此一方被喊醒之龙套,顿时骇至面色绯红。鄙人见状深觉不忍,乃亲自上前以好言安慰之,并代为扣纽,连谓:“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在鄙人非敢自诩慈善,诚以所恶者在其自以为是,不听劝导,非事事皆不谅人也。且欲言改良整顿者,尤不可不明责任。此龙套之误,误在头旗,以言责难,应对头旗,不可专责末旗。
记者问:素闻马君对于剧中人之服装,多所改革,为国剧界放一异彩,敢问其详。
马君答:此层,乃鄙人对于国剧之一小小贡献,其间且亦难保无误,是仍在热心国剧之诸公,时加匡正指导,则鄙人不胜欣幸之至矣。鄙人对于演剧之服装,过去向极注意,盖灿烂光明,令人一望即可以增长精神,发扬志气,诚以爱美之心理,乃人人所同然。其间色彩之协调、光线之匀整,即在欧西人士,对之亦视为演剧要源。在过去,鄙行中之老先生,对此多不讲求,以为有水纱、网子即可唱戏。此种心理,鄙人实不敢赞同。好在时移事易,今若再有此等见解之同行,鄙人他不敢言,只好云“我没他心里有根”,则亦“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而已。鄙人之对服装加以改革者,其大端诚不外乎求美观起见,然亦附有两种条件,一为“近真”,一为“复古”,而其间之“复古”者,有时亦即“近真”。夫国剧一道,从前人皆不加注意,其或视为下级娱乐,故皇帝、丞相等之服装,亦无人加以考订,总以“戏者戏也”为自欺欺人之小道而已。然近数年来,中国戏剧一门,风行世界,外国各名影星,如飞来伯(2)、贾波林(3)等皆尝化装如国剧演员,飞来伯曾摄一《蜈蚣岭》武松戏像,贾波林则在上海与鄙人合摄一《法门寺》成像,贾波林氏饰贾桂,鄙人仍饰赵廉。其名流学者更不知凡几,皆以国剧为吾国若干年来代传艺术,咸与观摩,而往往问及鄙人,是否此种装束即为古代衣冠?此在平民,尚无大关系,惟以帝后、丞相、大将等之制服,彼邦人士,更格外认真。且中国剧之扮相原始,亦绝非全不似真者。试观明代大臣画像,其所戴之纱帽,是否与今之纱帽无大轩轾?其王侯所戴之帽,更酷似今之“黑大镫”“耳不闻”,故欲一口回绝之曰“中国剧演员所扮演之人物装束全与古违”,亦无正当理由。其间又有故意移宫换羽者,试观南薰殿内之历代帝王画像,所有南宋高宗、孝宗等,所戴之冠,既非堂帽,又非平天冠,全为“一色相貂”。此若以皇帝头戴相貂出台,本国观众必将视为无上怪剧。然谓古无相貂,又绝不可。是即移宫换羽者焉。大抵过去为专制时代,梨园行之地位,未能完全提高,表演古代帝王,不但不敢求其必像,而且不敢求其不像,为免有人以轻慢亵渎大不敬罪加以非难。时至民国,则此种羁绊已完全脱去,何必不再以真实面目相见?此又鄙人对剧中帝王、丞相、元帅、大臣等之服装所以为改易较多耳。

1936年马连良与卓别林摄于上海新光大戏院
记者问:马君所改革戏中之帝王大臣等服装,请问有何根据?
马君答:所根据者多为画图及《舆服志》等,惟《舆服志》上所载,或者尺寸不符,或者容易妨碍艺术,故多以画图为折中之。
记者问:画图能悉如古制乎?
马君答:若古之《十八学士登瀛图》《麟阁功臣图》《睢阳五老图》以及《锁谏图》与后之各代名臣家藏喜容画像等,虽千姿百态,服制则无不如真。其历代帝王画像,尤无人敢以私意篡越。爰就戏中表演所适,略加损益,皆中古法也。
记者问:演剧化装,师法图画,此亦有前例乎?
马君答:霓裳羽衣分段制谱,何尝不以图画为之?且升平署所藏之身段扮相谱,亦皆为图画。扮相既可以图画存,是更无妨先师图画也。
记者问:人言法图画者,容易呆板,马君今以模仿画图为主旨,其流弊无乃将致呆板?如某老板,善演关剧,世人多谓其为“画儿派”,实即此意。
马君答:鄙人所参酌于图画者,与此老先生不同。因此老先生之模仿图画,系模仿原画上之神气,鄙人所云之模仿者,仅其装束。神情举止,仍为我之自身,又何僵板之有乎?且鄙人模仿古代衣冠,亦以不能妨害艺术动作为限,如峨冠博带,举止辄为所牵者,亦终不采用之。
记者问:马君对国剧旧有之服装,加以改革者,已有若干?
马君答:有整出改革者,有一种改革者,未知所问为何种也。
记者问:请先言整个改革者。
马君答:其整出改革者,曾有一出曰《新白蟒台》。
记者问:《白蟒台》已为新剧,何又加以新字?
马君答:此新字自有新字之意义,非随便云云也。因《白蟒台》一剧,普通所演多由《取洛阳》起,中加一场“王莽升殿”,令邳彤造台,而继之仍为《取洛阳》,下始串入《白蟒台》,于是马武之重要,几乎驾王莽而上之。鄙人从前,未敢妄谈改革,只好人云亦云,如常所演,心终耿耿,后又涉猎史鉴,愈觉诸多不符。其于王莽之个性,亦毫无所得。案王莽篡汉,动辄以天为言,故火及渐台,犹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剧中对此,全无表现。乃不揣冒昧,加入“王莽祭天”一段。所以卤簿仪仗、执事各官之服装,皆从古制,鄙人所饰之王莽,亦冠冕端庄,蟒案火龙山藻、两巳相背诸制。祭天时安有大段唱工,后则上巨无霸,与汉将开打,且有虎豹等套子,于夜场演于华乐,颇不为大雅所讥。此虽名曰《白蟒台》,而内容所演,绝非固有,是以必曰《新白蟒台》也。
记者问:马君于《新白蟒台》以外,尚有何剧?
马君答:尚有一全部《胭脂宝褶》,即传奇上之《胭脂雪》《绣衣郎》也。鄙人在此剧中,前部饰永乐帝,后部饰白槐。所制之冠,即仿自古代画图,如所谓“小朝天翅”,尤其腰系之带,不敢以普通之鸾带混之,乃宽幅,绣以团花,此仿古之“方团球路带”也。此种服制,创始于宋,而明之画像,尚多保存勿替,故鄙人于饰永乐之时,决仿着之。
记者问:此永乐帝之革新服装,既闻命矣,敢问对于白槐之装,是否亦有改革?
马君答:此亦略有所改,因普通只戴硬青罗帽,故改以四方形戴鹅毛。然则不敢诩为全系鄙人改造,汉剧大王余洪元有此种头巾,遂采仿之。至于其上之长寿字,亦本之余氏所为。
记者问:皂隶头戴之巾,上缀鹅毛,当有所据,惟长寿字之镂花,似乎无本。
马君答:鄙人适已言之,所有帝王将相服装谬误之处,万不可不亟加以改正,其余引车卖浆之徒,古既无征,则亦只好沿袭旧日扮法,而折中于各种戏班,择其比较善者而从之。且鄙人之主张,而以唯美为艺术,即所改革,亦必求与鄙人之审美宗旨不谬。如《清风亭》一剧,有人主张真将张元秀夫妇扮成臭要饭的形状,以为必如此方能合于剧情。是则大可不用演员,即从大街上找来两个“臭要饭的”,推之上台,不愁其不像真也,其如乃演剧何?鄙人此言,绝非自相矛盾,换言之,即谓鄙人所改古代帝王将相之剧装,不因其古其真而因其美,亦无不可也。

《胭脂宝褶》马连良饰永乐帝
记者问:向见今之名伶与马君同工者,多服一种仿佛官衣,而下亦绣有海水江涯,此种曰官衣蟒,已风行海内,语所自来,皆曰是为马君所创,请问高意所在。
马君答:此亦仿自古之画图也,因“衮衣绣裳”,其来甚古。下衣无绣者,唯非贵官始然。唐人诗云“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所云以海图入绣者,即为今之海水江涯,此在唐人,乃普通之绣样。故以褚遂良之品级,而下裳无绣,只着普通官衣,所未免贵移于贱,尊杂于卑,故鄙人毅然创此,不图遂风行一时焉。
记者问:考之清代服制,其补似皆缀于外套之上,疑即今之官衣,不识马君添制官衣蟒与此是否相等。
马君答:此等穿外套缀补子者,其内又必衬以蟒袍,蟒袍之下摆,必有海水江涯,则仍如官衣蟒之情形也。故鄙人所制之官衣蟒,不但合于古代大臣之画像,即以揆之清代,衣颇相似焉。又鄙人所以用制官衣蟒者,一般人皆以为乃黑色,或且加之议论,不知鄙人之所采者乃为石青颜色,绝非普通之黑色,清代确乎以之为官服之色。况即以黑色言之,古人亦讲上玄下黄,是玄色又绝非贱者之服也。
记者问:剧中人之扮相有与清代相同者乎?
马君答:有之如《雁门关》之萧天佐,即服此服也,而最不讲理者,则为《苏武牧羊》。在此剧中,有一场“小金殿”,非汉武帝方面升殿,乃单于王方面升帐也。有一花面,亦穿蟒袍相貂。夫以北国单于之臣,则衣匈奴而已,何得忽改汉人装束?且此剧既有汉庭金殿在前,多此一场,更为重复。鄙人方且有志改之,尚未暇也。此外鄙人最近即将上演之《马跳檀溪》,亦将有特殊扮相,刘备所戴,其形似四方斗而用红色,此乃仿古赤帻之意。因刘备败依刘表,其时之服,最费踯躅。鄙人采用此种“仿古赤帻”之扮相,比较尚为顺情。
记者问:马君所创之冠服,初不止此,尚有一种乃儒生所戴,如《要离刺庆忌》之要离,即戴此种新式头巾,敢问此名何种?
马君答:此名“两仪巾”,古人所谓之“两仪巾,后垂飞叶二扇”,即此巾也。此亦采自古之画图。
记者问:然则所衣天青之衣,下摆沿以花边,此绝非褶子,是何名义?
马君答:此亦鄙人所创,其名为襕衫。古云“利市襕衫”,即指此也。古人常于深衣之下,著襕及裙,以为上士之服。又秀才之赴考者,亦多服此衣,故有“利市”之称。鄙人演全部《范仲禹》等剧,亦时着之。于此又忆及一笑话,可以奉告,即此物曾见之剧词是也。
记者问:是为何剧?

《马跳檀溪》马连良饰刘备
马君答:《击鼓骂曹》祢衡所唱之快板,中即有一句曰“脱去襕衫换紫袍”。不知者多误以“襕衫”为“蓝衫”,于是议论轰起,且有笔之于书者曰:祢衡所穿,明明是一件青褶子,何乃自称为“蓝衫”?为之辩者又曰:蓝衫即青褶子。夫青褶自是青褶,襕衫还是襕衫,二者岂可混为一谈?是殆不知有“襕衫”二字耳。
记者问:聆马君所论,对于改良服装,厥功甚伟,惟不知当日是否亦有赞助之者?又贵界中过去对改良装饰深表同情者,曾有何人?
马君答:鄙人在过去时,本亦不敢妄谈此“改良服装”之一事。惟于发动此议之后,颇得老先生一二人者之赞助,始敢放胆为之。
记者问:所谓老先生者,伊何人斯?
马君答:如已故之名小生朱素云氏,即其人也。鄙人于排《要离刺庆忌》时,朱先生对于要离之服饰,即多所建议。因朱先生深通文学,又能翰墨之事,对古代之画图,所见亦多,故能与鄙人互参订之。又朱先生本身,对于服装亦多讲求。如本身所著之靠,曾有一名曰锁子甲,其形仿佛排穗铠,最宜于小生演《白门楼》等剧穿着,其制为外间所罕见,鄙人今尚记其形式,曾与叶君盛兰提及,劝其可制一身,于演吕布时着之。
记者问:马君对于古代武将铠甲之制,有何新发见者?
马君答:此层鄙人亦正在考虑中,原鄙人第一次演头牌戏,即为全部《定军山·斩渊》,对于靠戏,亦岂能恝然?忆于数年以前,在济南演剧,因获入衍圣公府,于车服礼仪之外,复得瞻仰府内戏班从前所得之行头,无论盔头、蟒帔,器皆与今时所存不同。种类繁多,尚有因在锁扃中,不得机会参观者,殊深怅惘。鄙人当时曾妄作主张,以为此等大可觅一相当地方,公开展览,酌收票价,以示限制。因对于无论今之喜研戏剧者及演员,皆有莫大之裨益焉。中有一种长方靠旗,虽未明了其为何剧专用,但与《缀白裘》等所图无异,鄙见以为当系普遍之物,其式新颖而合于理,今人大可仿而行之。鄙人于未决定排演《春秋笔》之先,曾拟排一剧曰《全家福》,主角老生,乃韩擒虎之父,出征边塞,被获招亲,亦为扎靠角色。鄙意如能实现,则扎长方式之护背。惟此事即假定实现,亦当在《春秋笔》后也。
记者问:原来戏剧中之服装,亦有合于古者否?
马君答:皆合于古,不过其间有互相窜移者耳。其最肖者,为高方巾。其上折角,乃汉人郭泰尝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遂故折巾之一角,以求其似。又如风帽一种,从前老人尚有戴者,不必古人,清末民初且然,何得遽谓舞台上之装束,无一像真者乎?
记者问:闻马君灌音至多,为数共有多少?
马君答:鄙人生平最喜灌片,对之且有特别兴趣,因念人生于世,必须有一可为纪念,永传之于后世者。我辈既为艺人,则唯一足资后来之纪念者,厥为歌唱,故于灌音一事,极乐为之,且不自今日始也。其间有与同业合灌者,多不胜记。而尤以本人自灌者为多,其间有许多出乃后来之已不演者,灌音之后,就可存为纪念也。所灌各种,亦有鄙人根本在各戏院即未露演者,如《大周兴隆》一剧,鄙人之唱片中虽有之,而在外并未演过。又如《风云会》一剧,鄙人在外亦未演过,而灌音中曾灌之。统计鄙人在各公司所灌之片,于民国十八年已有一百一十余种,似为同业中灌片之最多者,但以后又与王玉蓉女士合灌全部《武家坡》等,是其为数,殆又不止百十余种矣。
记者问:闻马君曾创办一灌音公司,事在若干年前?
马君答:此民国二十一年春季事也,鄙人因鉴于灌片事业之在外国至为发达,盖其为用,绝不止于存演员之歌唱,如老人遗嘱、长官训词、名流演说、中人证语,皆可利用灌音,以资保留,其裨益于社会者,足以息争辩,杜纠纷,垂纪念,存善言。乃就合教中同志,如马步云、洪继英、沈睦公诸先生,延聘美英技师各一名,其公司之地址,则在东城金鱼胡同内冰渣胡同。无如一种事业之成功,至为困难。当时往灌音者,虽不乏其人,如文学家俞平伯氏曾灌《游园惊梦》等,乃因当时之时局不甚平静,加以此种事业之在京师,终鲜大多数人之了解,故其势仍难普及。又以彼时之社会局,对此不但不予提倡维持,反力加摧残破坏。鄙人于时已耗去若干金钱,复遭此打击,遂灰心铩羽,宣告停业矣。
记者问:当日马君亦曾自灌唱片否?
马君答:灌有《天雷报》《假金牌》等数面。其片并非树胶所制,乃以赛银铜板为之,针亦竹针也。
记者是晚与马君长谈许久,马君谈锋甚健,几使记者记不胜记,辞归寓后,因约略记之,即此二十一日所刊载者,且以时间急迫,亦难保所记无误,是在读者与马君见谅云尔。
(原载:1938年6月11日至7月2日《新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