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程婴
《赵氏孤儿》的程婴,是个非常鲜明动人的形象。幼年演《搜孤救孤》时,就对这个公而忘私、舍己为人、大义凛然的人物,有了很深的感情。1959年,我们北京京剧团排演了《赵氏孤儿》。故事情节基本上脱胎于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和传统京剧本《八义图》,现在剧本删除烦琐,剪裁冗赘,理清眉目,突出了主题思想的人民性和正义性,已经面貌一新,符合时代的需要,达到古为今用。因此就要突破旧的表演方式,重新刻画程婴这个人物。演出过程中,在表演上还不断进行加工修改,今后也还要继续锤炼,以期进一步提高。我把表演程婴这个人物的体会写在下面,和大家共同商讨。
程婴是春秋时晋国上卿赵盾的门客,一个无职无权的庶民。赵盾身为丞相,规劝晋灵公要治国理民,不要残害百姓。荒淫无道的晋灵公,在奸佞宠臣屠岸贾的逢迎蛊惑下,纵容屠岸贾陷害赵盾,强加个奸臣的罪名,把赵盾全家三百余口尽行杀害了。程婴目睹这种是非颠倒、肆意屠戮的事件,激起强烈的义愤,尽管身为庶民,也要尽其一切可能,为这件冤案辩说明白,以除却害国害民的屠岸贾。
他舍弃亲生的儿子,送置死地;历经艰苦屈辱的漫长岁月,直到须发尽白。这种坚忍不拔、至死也要伸张正义的性格,极可爱又极可贵。程婴这个人物贯穿全剧,成为表现主题思想的中心角色。演好程婴,突出他的性格特征,既要深入挖掘角色的思想灵魂,又要设法以鲜明准确的唱、念、做等表现出来,完成剧本思想主题赋予的任务。
我对程婴这个角色深入熟悉以后,就考虑在戏中的表现手段:全戏十四场中,有程婴的八场戏,人物扮相,从中年到老年,从头上到脚下,穿戴什么式样、颜色,才符合人物身份和观众美感欣赏的需要;唱腔、话白的语气、声调怎样。我又根据情节和人物情绪,设计了不同的八个上场和八个下场:使什么身段,怎样运用手、眼、身、法、步,才能完满地表达人物思想感情;在什么身段里用什么锣鼓,来烘托人物感情和舞台气氛。安排好这些,就有了塑造人物形象的外在条件。演戏不能单凭外在条件,还得有支配舞台行动的内在依据,心里得有戏。
演出这几年,我把程婴这个人物的内心活动,在八场戏中分别归结为焦、智、勇、慎、假、愿、痛、欢。这八种不同感情的翻腾变化,在不同对象和不同环境中,又衍生出更加复杂错综的思想活动。但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八个字的推移演化中,突出程婴的主线——“义”。
现在就分场地具体分析一下。
程婴在《报信》这场开始出场。前三场交代了晋灵公纵容屠岸贾对赵盾的陷害,屠岸贾已经领了旨意,去抄杀赵氏全家。赵盾的儿子赵朔身为驸马,和庄姬公主居住在驸马府,对这件事情还一无所闻。程婴眼见这天大的冤枉、残酷的屠杀,唯恐赵朔也遭到杀害,心中万分焦灼,刻不容缓地要赶到驸马府,以便让赵朔有所准备。这一场就是一个“焦”字,始终围绕“焦”字做戏。出场前唱一句[西皮导板]:
昏王他把旨传下!
要把心如火焚迫不及待的情绪传达给观众,唱到“下”字出场,表现程婴是自远而近急忙走来的。我做出慌不择路、脚步急促、不管路途坎坷不平只想快快赶到的样子。离驸马府不远,不失细心地回头张望一下,观察路上是否有人跟踪。这一串身段是出场前焦灼心情的继续发展,没有出场前的“焦”,就没有出场后的“急”。出场前是自己知道,出场后就得让观众看到。接着,继续加快脚步,唱[散板]:
要把赵氏满门杀,
急急告知赵驸马。
这样,程婴焦灼急迫的感情,就全带上场了。
程婴走到驸马府门,府内太监迎上来,忙问:“程先生,你……”下面的话未出口,我连忙摆手拦住。这样重大机密的事情,此时没有必要和他说出,所以我进门后才唱:
此时无暇把话答。
接着,念一句:“快快请出驸马!”我见到驸马,急促地告诉他:
老丞相不知为了何故,被屠岸贾一剑劈死,如今抄杀你满门来了!
这段话白有三层意思:一、你父亲无辜被杀;二、你的全家也要遭到杀害;三、屠岸贾一定不能放过你们夫妻,迫在眉睫,应该即刻想法逃命吧!我在这里着重第三层意思。因为前两层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第三层是事情尚未发生,有避免的可能。既然暗地来报信,当然希望他们能够逃得活命。这场戏也正是顺着这条线索向下发展的。我念这段话白,用高音快节奏,声调急促,显示程婴怒愤不平而又对赵朔关心。
若是对赵朔表现出一般的关照,像探子报道军情,报罢转身出帐,就算交差,那就不是程婴了。那样,程婴也用不着“焦”,也显不出“义”。所以庄姬公主出场以后,听到凶信昏倒,要去找兄王辩理;又感到在暴君面前难讨公道,劝赵朔一个人逃命,赵朔不肯。公主又担心屠岸贾知道她有孕不会放过……这一段戏中,我的焦灼情绪从未中断,我看着他们夫妻的面容,听着他们的谈话,我的双眉紧皱,不时微微摇头,又伸开手指在额前轻轻点动。这几个小动作,乍看起来,好像是独自思索搜求对策,其实不止于此。深挖一步就是,我程婴掬以满怀同情,深为他们的遭遇痛心疾首,在这个大难临头的局面下,不能袖手旁观,如有用我程婴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是办法又在哪里?
此时比来时的心情更加焦灼缭乱,及至宫女卜凤提醒一句:“公主乃是金枝玉叶,量他不敢加害;只是这产生的婴儿恐怕难逃毒手吧!”正在毫无希望之际,这句话启发了我,想出来一个办法,把上面的情绪连贯起来,连搓两手,跟着右手弹髯,左臂托髯。内心戏是,怎么,连婴儿也不能逃脱毒手吗?万恶的屠岸贾啊!既然如此,我定要把婴儿救护下来!一经决定,毫不犹豫,连忙说:“驸马,如今你一家被贼陷害,令人痛恨,我有意等公主分娩之后,将婴儿抱至我家抚养,将来也好与你赵家报仇雪恨!”“报仇雪恨”四字,一字一顿,要念得响亮清彻,有如敲击悬磬,声声震耳,一腔怒愤,倾泻而出。
赵朔对程婴如此急人之难,敢于冒死肩负重担,非常感激,连忙行礼。我答礼后唱:“乱臣贼子人人恨,可惜我无力杀贼身!”两句唱所表达的意思是,屠岸贾这个贼我是恨透了,虽然我无力杀贼,也要尽我的力量,做我能做的事情。可是转而一想,还是不妥。愿望是好,但处在屠岸贾和宫廷势力之下,岂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的精神忽然一紧,脚步随着移动,身上脸上都显露焦急之态。唱一句:“只是宫门太严紧!”这句话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向公主说明。是啊,宫门森严,庶民怎可随便出入,能不能进宫是一道最大的难关。此时的程婴不单心情焦灼,而且陷入焦思苦虑之中。婴儿能够救出,将来就有报仇除害之望;婴儿不能救出,简直不堪设想。场面起[乱锤],烘托着场上人物纷乱不安的思绪。我移到台右,他们移到台左。位置移动,一则为下面的戏做准备,二则表现大家都转来转去想主意。不管什么动作,都要表现出心情,才显着顺当不勉强。我这时并未放弃寻找对策的念头,精神毫不松弛委顿。我左看,他们在危难处境下,无计可施焦躁难耐的神态,更激起我的义愤。我右看,表示凝神思索。又向前看,两足连连转动,将头点了几下,这就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心里说:好了,有办法了!我紧接着说出:
公主不必着急,待等公主分娩之后,就在宫外张贴榜文,上写“公主得下不治之症,太医束手无策,召草泽医人进宫调治”。那时我揭下榜文,应聘进宫,将婴儿盗出,你看如何?
这段话白,是在焦思苦虑、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的良策,因而精神格外振奋。念白中脚步略有移动,配合揭榜等手势,声调稍显急促,表现内心激动。音量不能太大,表现事情的缜密而严重。既已商定,只等日后行事了。
这时,场内人声喧嚷,表明屠岸贾已经逼近驸马府。我急忙出门张望,赵朔催促我快快逃走。舞台上气氛极为紧张,我不能稍有迟缓,必须立刻离开。只说了一句话:“如此,告辞了!”说罢,立刻出门。这里,如果出门后就快步下场,未尝不可,但我觉得感情不够饱满,演戏要把人物心里的事演出来,让观众觉着真切,令人相信,才会引起观众的共鸣,产生对人物遭遇的关心。所以我不直接奔下场门,而是在出门以后,立刻转身,回头观看。内心有两个用意:一、我承担救孤重任,必须走开;可是从此一走,就和赵朔成为死别,不由得回头一望。二、看看屠岸贾的兵丁距离还有多远,是否被他发现。然后右手连续翻舞水袖,面部显出难过和匆遽的神色,这都是渲染急于离去又不忍离去的那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最后,将髯向左摆出,心里说:“奸贼,等着瞧吧!”于是急忙下场。
上场时恨不得立刻赶到驸马府,下场时急于离开驸马府,中间还着了不少急,这都落在一个“焦”字上。
《盗孤》一场要表现程婴的“智”。
前一场《报信》中程婴的办法是说的,这场就是做的,程婴甘冒绝大风险,在行动上如无机智,要想从屠岸贾严密监视之下救出孤儿,谈何容易。唯其困难,要闯入这样罗网密布的险境,心境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如果程婴丝毫不显紧张,如入无人之境,那就不合情理。可是程婴又不是理亏心虚,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那样提心吊胆,慌慌张张。他胸中秉持正气,无愧于人,毫无利己之心。我认为程婴的“智”,就是在不利的条件下,巧妙地瞒过宫廷内外的耳目,安然地离开深宫,实现既定的计划,达到救出孤儿的目的。他是得加意提防,又要保持镇静。他要避免任何破绽,还要做得若无其事,真正像个入宫治病的“草泽医人”。所以在表演上要掌握分寸,这些内心感情从人物出场前,就要有充分准备,出场后的每一步行动中,都要蕴含这些思想活动,逐步向观众交代出来,才能圆满地表现程婴的“智”。
宫女卜凤在场上把两个小宫女支开,已为程婴进宫清除了耳目,铺平了道路。太监在场内传:“草泽医人进宫啊!”我在场内答话:“领旨!”这两个字要念得高、亮,微显急促,因为在宫外等了一些时候,究竟能否进宫,心中捉摸不定,忽地听到传进,当然要立刻高声答应。念完“领旨”立刻出场;出场不能走直线,毕竟宫廷深院路径曲折,所以我向右迂回走了几步,脚步略快,不能慌张,要显沉着,快中有稳,不然被人看破就会坏事。在接近台口时,回过身来张望,没人,再转身和卜凤碰面。卜凤一见忙说:“程先生,你可来了!”我此时不能答话。因为卜凤这句话不像面对揭榜进宫的“草泽医人”,显然是和共谋大事的人说的话。这句话被外人听去,就要全盘皆输。我连忙摆手又回头扫望,这两个动作不能太大,好像只让卜凤看到。摆手和扫望是同时的,意思是别谈,谨防走漏风声。进门后我才略微把心放下,念一句:“快请公主!”念完,放下左肩的药箱。公主抱着孤儿,见到程婴就悲痛啼哭。我向公主摆手,又用一个手势向卜凤示意,卜凤会意,急忙出门去守望。我体会程婴此时的心情,眼看母子被活活拆散,非常同情。不过程婴以冷静的头脑克制住感情,我面部表情就是强忍痛苦,摆手劝阻公主,纵然万般委屈,切不可啼哭出声,以免招惹灾祸,这才示意卜凤去守望。如果我不做这些表示,不但不能表现程婴的聪明机智,且不能把宫廷内外受屠岸贾严密监视的气氛点染出来。
公主哭诉一阵,又跪下行礼,我答礼,然后一同站起。接着我有一段唱,唱道:“将婴儿当作我亲生抚养——”把“亲生”唱完,顿住,留个空隙,再接唱“抚养”,唱腔拉长,为的是强调“亲生”和“抚养”,让公主了解我的心迹,突出这句话的分量。刚唱完“抚养”,婴儿在公主怀中突然啼哭起来。我猛然一惊,将髯向右甩出,向公主摆头,意思是请公主赶快抚慰婴儿,千万别让他哭下去。然后指着婴儿,接唱一句:“婴儿他……哭得我胆战心又慌!”唱词中的“他”字,唱得断断续续,要把心头剧烈跳动、身体微微战抖吃惊的神态表现出来。大人啼哭犹可劝阻,婴儿啼哭无可奈何,这无异召唤屠岸贾前来杀人,怎能不惊?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张君秋饰庄姬公主,小王玉蓉饰卜凤(右)
公主忍痛,刚要把婴儿放进药箱,程婴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大事,忙问:“公主,我将婴儿带出宫去,日后他长大成人,你母子以何相认?”程婴确有深谋远虑,何日母子重逢,很难逆料,如果年深日久,相逢不能相识,那真是一件有始无终的事情。公主答:“孤儿胸前生有三颗红痣,以作凭证!”我的眼睛一亮,心里说:“太好了!”连忙答应:“噢,我记下了。”我迅速弯腰背起药箱,快步出门。略微瞭望一下去路,公主在后面要送,我稍斜身,连连翻摆右手水袖,制止公主不要出来,以免被人看破。不能忘记,公主是得下“不治之症”的!我在翻摆水袖之后,顺势将右袖扬在肩上,头也不回直奔宫外。这个下场身段,不能做得迂缓迟慢,要轻捷利落,因为唯一目的是将婴儿救出宫去,对公主再做任何表示都是多余,稍有迟缓都显着程婴不“智”。
紧接着一场是《盘门》。
程婴已经顺利进入宫廷,又将婴儿藏好,只要走出宫去,第一步就大功告成。出乎意料,屠岸贾竟在程婴出宫之前,派遣大将韩厥守住宫门。程婴刚刚走出宫门,恰与韩厥遭遇,或成或败,一发千钧。我在这场戏抓住一个“勇”字,从各方面反复突现他的“勇”,刻画他临危不惧、沉着应变的胆量。这是一出重场戏,有如弓弦,越拉越紧。观众也是全神贯注,关心程婴和孤儿的命运。节奏掌握不好,稍有松动,就像登山中途又滑下来一样,整场戏都泄了气。
我身背药箱,脚步加快,急遽走到台口,心想尽速离开此地。原非逆料所及,猝然碰见韩厥,心中暗暗吃惊,立即镇定下来,不动声色,自管走路,直奔下场门。但行路匆忙已引起韩厥疑心,他高喝一声:“回来!”我想,不好,这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但不能惊慌失措,仍然继续保持镇静。我慢慢转身,左手紧紧捂住药箱,抬起右手将髯飘在右手上,睁眼盯视对方。
一手捂住药箱是因为箱中有秘密,转身慢腾腾是要装出坦然自若,并趁此时想主意。我一边窥察韩厥将要采取什么行动,一边故作不解用眼光探询对方,好像问他:“有什么事吗?”这时双方目光互射,支起阵势,必然有番舌剑唇枪,激烈交锋。我是这样表现的:
韩厥:什么人?(声色俱厉。)
程婴:草泽医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理直气壮。)
韩厥:进宫何事?
程婴:与公主调治病症。(振振有词,字字念得清楚,以示心地坦然。)
韩厥:公主得何病症?
程婴:肝郁不舒。(声调放慢,显示久惯行医,精于认症。)
韩厥:箱中何物?
程婴:甘草、薄荷。(感到对方逼近正题,暗暗捏一把冷汗,呼吸不匀,语音微抖。)
韩厥:可有孤儿?
程婴:这……(略顿,忽然灵机一动。)这倒不曾听见过这味药材!(声音压低,略似沙哑,软微颤抖,不答正题,轻轻滑过。)
韩厥:去吧!
程婴:哦!(正在全神贯注,准备应付任何进攻,不料对方偃旗息鼓,悄然收兵。于是急忙敛神,答应一声,抬脚要走……)
韩厥:转来!
我左足点地,右足迅速画个半圆圈,转身面向韩厥。这个身段要毫不拖泥带水,使人有间不容发之感,才显得紧凑,气势连贯,才能传达程婴急于要走又不能走脱的神情。
韩厥:你为何神色慌张?
程婴:小人乃是乡里郎中,见将军威严神武,心中有些害怕!
(稍现紧张,嗓音低沉、沙哑,继续证明行医身份。“害怕”是真话——怕婴儿暴露,并非畏惧个人存亡。“害怕”也是假话——借“乡里郎中”没有见过世面作掩饰。)
韩厥:你定有夹带!
程婴:并无夹带!(极力辩白,进一步肯定,字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含糊。)
韩厥:你将箱儿放下,俺要搜!
我听到“要搜”,心说这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看就要闯出虎口,又横生枝节。不让搜,不行;若是态度明朗,让他搜查,表示确无夹带,或许对方因此停止搜查。好,破釜沉舟,在此一举。这些念头都是一瞬间在脑际闪过,略有停顿,当即决定,不能有半点迟延,招惹对方看破。越是坦然自若,越能显露程婴的勇气灼灼逼人。
程婴:好,请搜!
我放下药箱、单腿跪下,打开药箱,双目紧紧盯住韩厥。万幸,他看了看并未发现婴儿。
韩厥:去吧!
韩厥这是第二次放走程婴,而且是经过搜查,证实果无夹带,没有抓住任何把柄。程婴心中如同一块石头落地,可以轻松地离开了。谁知程婴刚把药箱盖好,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又惹出麻烦。这时候,如果交代不清,层次不明,观众不会如实地感到事态严重,形势紧张,而为程婴担心。我是这样表演的:先把药箱匆忙关上,回头(要背还未背时婴儿啼哭),我连忙用左手捂住药箱,一则要护住婴儿,二则要捂住声音(声音怎能捂住?人在急切时常有这种下意识动作)。在这同时,韩厥上步,右足踩住药箱,半拔宝剑,怒视程婴。我如把右手放近左肩,那就显得过于恐惧,我是把右手抬至胸前,再回过头来看住韩厥,手势配合眼神,目不转睛,意思是看他要怎样吧!在关药箱时要有捂药箱的准备,捂时又要有再回头注视韩厥的准备。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在极短时间内表现出来的,节奏要鲜明,动作要连贯。
程婴这时,是顺其自然等待事态的发展呢,还是在这功败垂成之际寻找解脱的办法呢?我认为程婴处于韩厥剑拔弩张威逼之下,无疑居于劣势,似乎只有听凭韩厥处置的一条路,或绑或杀,终归难免。可是内心却剧烈翻腾,搜寻一切可能的对策,要在这紧要关头,挽回僵局,救下婴儿。只有这样程婴的“勇”才有性格依据。韩厥虽为屠岸贾所用,但心之所向不在屠岸贾。听他这句话:“嘟!你说这箱中俱是甘草、薄荷,为何有人参(谐人声)在内?”特别是念到“人声”时,声音降低,定是避免为周围听见,并且把“人声”说成“人参”,正是不愿这件事情声张。程婴看出这是韩厥故意留出空隙,认出他的为人,于是抓住这点单刀直入地表明真相,并且用贪图富贵的言辞刺激他。我是这样表演的:“哎呀,将军啊!我是草泽医人,与赵家非亲非故(摆手摇头);只因他全家被害(痛恨,语气沉重),可叹这世代忠良,只留下这条根苗(无限惋惜),是我不顾生死前来搭救(两眼睁大,理直气壮)。今被将军看破(事已至此,势难挽回,微含感叹),你若贪图富贵,将我献与奸贼(语气透露轻视),你……请功受赏(稍拉长,微顿)去吧!(加重语气。意思是我可以牺牲,只看你韩厥了!)”
这段话白,归纳起来是这样两句话:“你若主持正义,就放我走开;若与屠岸贾同党,就将我绑下。”态度是镇定的,气魄是勇敢的。若是在念白中神色松弛,流露气馁,就会歪曲这个人物的精神面貌。韩厥的性格特征,已在问“人参”时露出端倪,这时听了程婴慷慨激昂的一段话,更激起了他的正义感,遂下定决心,第三次说:“去吧!”程婴接念:“多谢将军!”当即站起,背好药箱,唱:“多谢将军好心肠,倘若奸贼把罪降……”我用征询的目光,探着身子,意思是:“将军见义勇为可钦可敬。但我为将军担心,你也要想个出路呀!”这样的内心语言,是符合程婴的性格的。程婴绝不是只图个人方便,不管他人死活的人,所以临走要有所表示。韩厥答复的意思表明:“我的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你走你的吧!”这就是他第四次说:“去吧!”我觉得事情不会再有变化,立刻快步走去。
我走出几步,一想,不妥。因为韩厥的答复可能有两个含意:一是决定不会向屠岸贾报告,日后倘被査出,我韩厥一死而已。若是这样,韩厥以死救护婴儿,不愧为大丈夫。二是向屠岸贾报告,承认是我韩厥放走一个“乡里郎中”,愿当死罪。若是这样,韩厥纵为英魂,屠岸贾岂肯善罢甘休不加追究,到头来婴儿仍难得救。所以,忙返回来。
程婴:啊,将军!(需要再次说个明白。)
韩厥:你为何去而复转?(担心地问。)
程婴:非是我去而复转,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倘若走漏消息(也就是向屠报告),我程婴(向韩厥透露真名实姓吧!)一死无关紧要,若是孤儿有一差二错,可叹赵氏三百余口冤沉海底!
我认为程婴不是怀疑韩厥,才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救婴计划韩厥并未参加,当然不知内中情由,故而再向韩厥表明。程婴若是怀疑韩厥的为人,就不会道出自己真实姓名。演时,我的双眉紧皱,眼睛流露极大的不安,语气恳求,表现这是一件只可你知我知的秘密。念到“冤沉海底”,右手摊开连连掂动几下,表示如果那样,就铸成大错,一切努力将化为泡影,成为不可弥补的损失。韩厥听罢,说了一句“这个……”正在这时,场内人声呐喊,程婴机警地循着声音小跑(快步)奔上场门瞭望。再回来,抬头看见韩厥已拔出宝剑举到项下,我陡然一惊。韩厥这样的结局实在突然,令人十分尊敬,我又感激又痛惜,跪步扑向韩厥,他已自刎而死。场内喊声又起,我急忙站起,转过身,斜眼远望人声之处,做一个躲避的身段,右袖搭左肩迅速走去。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马长礼饰韩厥
程婴不勇,不能激发韩厥的正义感,更不能在严密的把守之下,几经波折之后,居然将婴儿安然救走。
程婴救出孤儿后,屠岸贾进宫搜孤不着,怒将宫女卜凤带回府去,并张贴榜文晓谕全国百姓:三日之内献出孤儿,赏赐千金;三日后无人献孤,要将晋国中的婴儿与孤儿同庚者斩尽杀绝。凶残狂暴、嗜血成性的屠岸贾,竟然准备一次更大的屠杀。程婴既然将孤儿救出,当然舍生也要救护到底,有始有终。但是藏孤不献,更多的婴儿将要惨死刀下,事难两全。程婴不愧为智勇兼备的义士,他对屠岸贾本已疾恶如仇,事态发展,不止赵家三百余口无辜遭害,且是无数婴儿濒临生死关头,程婴更不能听任他肆虐逞凶。他必须既要救护一个孤儿,又要救下无数婴儿。如何能有两全之策,是得慎重从事,稍有不周,就会前功尽弃。《定计》这场就是表现程婴的“慎”。
这次上场一反常例,面向台内,背向观众,倒行几步。按说倒行上场的只有判官,那是为的做一些舞蹈身段。我这次用倒行上场,是突出程婴的心理活动。程婴一路行来,心中反复思索救孤的办法,还要时刻防备行踪暴露。因此我设计了这个身段,配合这样的唱词:
“一路行来暗盘算,不觉来到首阳山,急急忙忙把公孙兄唤。”交代了他来到首阳山要和公孙杵臼见面。唱完,叩门,再左右察看一下,公孙杵臼来开门,接唱:“贤弟慌张为哪般?”坐定后我才说出:
“仁兄有所不知,庄姬公主在宫中生下一子,被小弟盗出宫来了。”
公孙杵臼赶忙制止,“噤声”以后,和公孙一同出门张望。后来,一位朋友认为,程婴来到首阳山怕人知道,怎能又去门外张望?我觉得有理,改成我示意公孙一人去看,这更突出程婴的“慎”。公孙关好门,很高兴地表示:“三百余口的冤仇得报了。”我心里说,你把事情看得太平常了,这里面还有很多难关呢!我告诉他:“这报仇二字谈何容易呀!”说罢连连摇头,无限感慨。公孙不理解,我又说:“仁兄有所不知,那奸贼进宫搜孤,未曾搜出,因此贴出榜文,要将晋民中全国的婴儿与孤儿同庚者俱要斩尽杀绝!”
这段念白,是屠岸贾更大的罪状,是促使程婴来的动机,也是程婴当前重大的难题。念时激动愤慨,声调要抑扬交错,显出情绪非常波动。程婴当然了解公孙杵臼的为人,知道他基于屠岸贾的专横跋扈,才辞官不做告老还乡。不过事过境迁,深谋远虑的程婴,不得不谨慎行事,先用这段话作为引线,勾起话题,看能否打动他,激起他的愤恨。所以这段话又有试探性。果然,公孙不但表现出切齿痛恨,并且十分关心。我才告诉他:
小弟有一子名唤金哥,与孤儿般长般大。我将孤儿抱至仁兄家中,由仁兄抚养。仁兄你去出首,就说我程婴藏孤不献。那奸贼必然将我父子二人斩首,那时节舍了我父子二人的性命,一来保全孤儿,二来救了晋国中全国的婴儿。仁兄,你看此计如何?
这是程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两全之策。这大段念白,声调不高,语气平稳,心情又趋于平静。因为程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心志已坚,没有情绪波动的必要。要不,就不像经过缜密考虑的程婴,倒是一个心浮气躁的懦夫。公孙又问:“这抚孤舍命何难何易?”想不到公孙问出这样的话,我当时的神情还有点疑惑不解;同时又估计到抚孤成人岁月悠久,其中可能要经历艰险曲折,万一查获,却有半途而废的可能,怎能说容易。思索一下肯定下来:“自然是舍命容易抚孤难哪!”更想不到公孙会说:“愚兄已是风烛残年,倒不如你将舍命之事让与愚兄了吧!”我答了一句:“这?”公孙的话令人更加费解,“这”字的含意,是不明白舍命之事怎能出让呢?公孙进一步讲明:“贤弟,你将金哥抱至我家,你去出首,就说我公孙杵臼隐藏孤儿不献,那贼将我与金哥杀死,那时你安心抚养孤儿……”听了这话,我又答:“这?”这个“这”字,表达了三个意思:一、恍然大悟,这个办法更好;二、固然很好,怎能连累你送死;三、想不到有这样肝胆。略一踌躇,感到只有如此,对抚孤报仇和拯救全国婴儿均为有利,确是两全之策。我语重心长地念一句:“公孙兄啊!”意思是:“唉,别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我同为救护孤儿和全国婴儿,披肝沥胆,死而无怨!”说罢立刻跪下。这一跪是表示对公孙的钦敬,并感激他肯于舍命共襄此举,这是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的动作。事已商定,我告辞,出门后回身向他摆手,示意请他不要出来,赶快把门关好,“慎”勿暴露你我行藏。
屠岸贾将卜凤带回府去,升堂审讯,威逼利诱,卜凤坚持婴儿落地即死,被她抛在御河之内,口供终无二词。屠岸贾又用酷刑,卜凤受刑晕倒。《献孤》一场,程婴就在这时上场。
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真事假做”的戏,在屠岸贾的面前做好人,在卜凤眼中是坏人。整场戏的情节中,程婴都要说假话,做恶事,而且越假越像真。我就以“假”字来着力刻画程婴。
程婴一出场的唱词揭示了“假”,你看:“大堂好似鬼门关!暂忍怒容换笑脸,好与奸贼作周旋。”这不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来做“假”吗?程婴来和刽子手屠岸贾做这样的周旋,无异于走向战场做一次激烈的搏斗。但为了制服对方,来到这里态度就应变成从容不迫,表现出此事与己无关,不过是竭诚告密而已。进门以后向屠岸贾跪下,念一句:“叩见大人。”语气要平和恭敬。屠岸贾问姓名,我答:“前来献孤!”念完“前来”顿住,撩起右手水袖,转脸向台下,单跪右腿,再念“献孤”。念白和动作配合起来,有这样的意思:“给屠岸贾大人做一件好事,多么冠冕堂皇!”
卜凤听罢,惊叫一声:“啊!”我闻声回头,方才发现她已在此。我这时也猛然一惊,眉头皱起,刹那间想到:“呀!她也来了,招供没有?”没容我更多思索,卜凤接着又招呼一声:“程婴啊!”我一惊,瞪着她,品味这声招呼的含意,是对献孤者引为同党呢,还是辱骂的前奏呢?卜凤略一停顿骂了一句:“好狠心肠!”我的精神立刻松缓下来,嘿嘿冷笑两声。这是真笑,也是假笑。真笑是心中有了底,断定卜凤未招实情,不致败露藏孤机密。假笑是向卜凤和屠岸贾表示诚意献孤,任凭你卜凤怎样,我程婴也要向屠岸贾讨好献出孤儿。
向屠岸贾表示诚意当然必要,为什么还有向卜凤表示真来献孤的意思呢?我认为程婴要衡量得失,分清轻重,事已至此,即或让卜凤恨死骂烂,也要盖住伪装的面纱,以便更加取信于屠岸贾。真中有假,假中还真。此后的戏一直在真假交错、虚实掩映中发展,使程婴的“义”愈趋鲜明。卜凤不知程婴所定的计谋,怒不可遏,直扑过来,抓住我的左臂便咬,被校尉拉开。卜凤再扑,被屠岸贾踢倒。卜凤又扑屠岸贾,被屠岸贾一剑杀死。当她左扑右扑时,我连连揉搓两手,如坐针毡,苦于不能实言相告。当她蓦然被屠岸贾一剑杀死,我惊悸得“啊”了一声,此时宁愿被卜凤咬得再狠再疼,也不愿卜凤因救孤儿惨死剑下。万分痛惜卜凤,又万分痛恨屠岸贾的残忍暴行。我这时急速迈出右腿,转脸向着屠岸贾,注视他的下步行动。我的胸中剧烈翻腾,长髯随之抖动,瞪着屠岸贾,两眼发直。屠岸贾手按宝剑逼视我,问:“为何变脸变色?”我以假话搪塞:“目睹杀人,我有些害怕。”
屠岸贾又追问孤儿所在,我答:“现在首阳山公孙杵臼家中。”这又是预先编好的假话。屠岸贾层层追问,直到我说了“特地前来告密”一番假话,屠岸贾在半信半疑中,最后盯问,若是公孙来到可敢质对?我不假思索立即答复:“情愿质对。”
以上这些假话,出于程婴之口,观众自然理解,是藏孤的“真事假做”。但在屠岸贾面前,尽管他疑心重重,手、眼、身、步要和假话和谐一致,不显破绽地表演出来,这又是“假戏真做”。不“假”观众不信,不“真”屠岸贾就识破,要拿准分寸,“假”中求“真”。
公孙杵臼上场后,就进入这场戏的第二段。
屠岸贾让公孙看一看堂上站的证人,程婴和公孙四目相视,交流了心照不宣的语言。程婴似说:“公孙兄,我绝不会辜负你舍己为人的一片丹心,千万请你在魔掌之下挺住啊!”我这一瞬眼光之后,立刻眼睑微垂,眼角斜着扫视一下,又改为不屑一顾的眼色,傲然直立,流露出和公孙势不两立的神态。似说:“有我程婴在此,你休想藏孤不献!”这是做给屠岸贾看的“假样子”。
公孙辩白说这是诬告,屠岸贾就命令校尉乱棍拷打。我看老友遭受如此残酷刑罚,触目惊心,异常难过,转过脸不忍再看下去。我的眼睛由微张突然圆睁,一看,迅速皱眉闭目,扭头。这个神情不能让屠岸贾看到。公孙受刑未招,我才放心恢复常态。屠岸贾对程婴的疑心尚未消除,此时又要继续试探,把一根皮鞭扔下,命令我执刑拷问。哪里是拷打公孙的皮肉,简直是拷打我的心肝。若是动手,又于心何忍?打又痛心,不打又不行。我两袖交互翻动,抖动髯口,向里搓步,又向外搓步,才拾起那根皮鞭。这几个身段落在屠岸贾的眼里,岂不引火烧身吗?我认为不会,这又是“假中求真”。因为程婴不是久惯动刑的刽子手,又从未举鞭打过人,此时表现踌躇不决,迟迟不敢下手,正符合这样人物的身份。刁猾的屠岸贾又在堂上催:“给我着实地打呀!”下面我有一段唱,唱到:“手持皮鞭将你打——”我抡起皮鞭左右打下去,扔鞭,再唱:“你……莫要胡言攀扯我好人!”
在这句唱词中,我双手撩髯,左右手一前一后连连摆动,然后右手食指向上勾起,指自己。表面上做出一副有理不让人的模样,扎撒着胡须,好像是说:“你这个老头,我打了你了,不许你抵赖!”实际上是说:“公孙兄,打你比打我还疼啊!咬紧牙!”公孙当然不招。屠岸贾虽然一直观察神色,但我动手打人并未露出破绽。程婴认为事不宜迟,赶快把屠岸贾的注意扭向别处,不然,不知又要起什么变化,于是唱:“公孙老儿不招认,首阳山上再搜寻。”
因为目的是为孤儿,有了孤儿就可以了结这样的折磨。这两句唱词提醒屠岸贾,果然顺着程婴指的这条路,命令校尉搜回孤儿。当屠岸贾见到孤儿,举起就摔死在地上。我一见亲生儿子这样惨厉地死去,心如刀割,闭上眼睛,低下头,用水袖遮住面部,身体不住地微抖。正在此时,公孙向屠岸贾扑去,被屠岸贾手起剑落,杀死堂上。我如同忽然听到巨雷声,全身陡地一缩,无法再看,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呆立在一旁。我像丧魂失魄,不知身在何处,被屠岸贾连叫三声“程婴”,才如梦方醒回过头来,连忙应声:“啊!大人。”定了定神,转眼看屠岸贾,有没有被他发现破绽。幸喜屠岸贾此时已是志得意满,喜不可言,招呼“程婴”是为了夸奖几句,并要给予赏赐。
程婴的“真事假做”,到此时才使屠岸贾深信不疑,可是事情还没结束,当前救孤的任务还未完成。虽然经历了这样的惊涛骇浪、地覆天翻的变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震荡,但还要强自支持,打起精神应付屠岸贾,继续做“假”。程婴的愿望比赏赐更大,要求屠岸贾把他们夫妻连同真孤儿收留下来,屠岸贾居然答应,还要认孤儿为义子。我附和着屠岸贾的笑声,随着回转后堂。他在前行,我在后面缓缓移动脚步,躲过他的注意,扭头要看一看公孙和儿子的尸体,屠岸贾却回头招呼,我急忙收敛悲容,若无其事地向他点头答应。屠岸贾已走远,我又转身,凝望地上的尸体,眼睛眯细,面肌抽动,满腔悲痛;又不敢放声大哭,只有肩头不住抖动。精神上沉重的压力,内心的悲愤、仇恨、沉痛,使身体再也无法支持下去。我双手拢在腹部,身躯摇晃,脚步拖拉,缓缓走下。这才露出“真”。
时隔十五年,晋灵公死去,悼公即位。镇守边关的将军魏绛奉调还朝。他见到庄姬公主,知道程婴贪图重赏献出孤儿,在这十五年中依附屠岸贾门下,看起来养尊处优,深得屠岸贾的宠信。魏绛决意先惩治程婴,然后收拾“乱臣贼子”屠岸贾。魏绛哪里知道,程婴在众目睽暌之下,忍受国人众口唾骂的屈辱,蛰居屠岸贾的门中一十五载,任重道远,坚志不移,苦心孤诣抚养孤儿,已经须发尽白,仍要寻机报仇除害。
《打婴》这场,由于魏绛的鞭打,才洗却了蒙受十五年的羞耻。这场戏是忍辱含垢的收尾,又是真相大白的开头。我围绕“愿”字做戏:未见魏绛时,但愿他不是屠岸贾同类;被打时满腹狐疑尽被驱散,化作甘心情愿;被打后表明心迹,切愿他协助孤儿为民除害。
程婴被魏绛请来。我上场时,腰背微偻,步履沉着。念:“见魏绛我且用言语试探,但愿他是忠良好报仇冤。”两句话明确地道出程婴见魏绛之前的思想准备,对魏绛寄予很大期望。见到魏绛,我招呼一声:“大将军!”这句话的语气,深沉凝重,毕恭毕敬。因为程婴这些年生活在富贵氛围之中,气度自然和以前不同;魏绛是久驻边关身当重任的将军,程婴无论如何还是一个门客,身份悬殊,当然要毕恭毕敬。坐下之后,魏绛向我道贺。我十分惊诧,不解这突如其来的道贺,是从何说起的。程婴在魏绛眼中是个无耻不义、贪图富贵、苟且偷安之徒,既已见面,就开门见山横加奚落讽刺。听他这句话:“你献出孤儿,取得大司寇恩宠,如今换了这身荣耀,岂不是一喜!”我一时怔住:“这?”这是有口难言的梗塞。本是满腔热望魏绛回朝,好将深埋心底十五年的真情实况,尽罄奉告。听了道贺的理由,还猜不透魏绛究竟是一个趋炎附势、朋比为奸的小人呢,还是对献孤求荣不义行为深为痛恨的君子呢?我以莫测高深的眼光望着他。他接着说明:“想当年我在桃园与大司寇(指屠岸贾)争吵……望多多美言几句。与我二人解和。”他把底蕴一番解释,我肯定了他的为人,于是十分憎恨:“哦,原来为此!”我面部消除了疑惑神色,眼里露出厌恶的目光,心说:“原来是个只计个人安危的鼠目寸光之辈!”魏绛又提出条件:事成之后,千金奉赠!他这话更加刺痛了我,苦笑两声,半似婉言谢绝,半似冷言讥诮,顶上一句:“嘿嘿!大将军,恕我程婴老迈昏庸,此事万难从命。告辞!”意思是:“我的一切作为,难道能为千金所动!”念到“万难从命”,简直不屑再和他谈话,拱手站起,拨转颈项,再不回顾。念“告辞”时举步就走,语气轻俏果决,流露冰炭不能相容之意,须掌握软中有硬。这句话惹恼了魏绛,他一把拦住,把程婴献孤的罪状数说出来,命令他儿子魏忠鞭打。我这才明了魏绛的本意,急忙摆手请他不要用鞭。魏忠不由分说,将我推倒,举鞭从背后打下。我单腿“跪步”,痛楚地向前移动,到左台口要转身站起,预备向魏绛述说事实本末,可是魏绛又将我推倒,亲自动鞭。我双腿“跪步”,转而面向右台口移动,咬紧牙关,忍住疼痛,移到台口正中,坐住,连摆左手,要求他停鞭不打,纵声大笑起来。为什么先用单腿“跪步”,后用双腿“跪步”呢?我设计这个身段时,考虑到程婴年纪老迈,仓促被魏忠推了一把,腿站不稳,就成了半跌半跪状态。被打就要躲闪,身躯自然要移动。皮鞭换到魏绛手中,我又被推一把,已经是被打得筋骨疼痛,皮肉火炙一般,更禁不住猛力推来,所以就两腿全跪了。这是“书文戏理”,也是生活根据。若是按照一般的程式表演,在原地跌坐下来,挨一鞭,躲一下,痛楚抽搐的神态不能饱满地表现出来,气势也就不够酣畅。
正当动鞭者怒愤填膺挥鞭抽打,挨鞭者痛不可言闪转挪移,舞台上波涛掀腾势不可挡——“动”的时候,我突然爆发一阵哈哈大笑,陡地“定”下来。一“动”一“定”,立刻改变了局面。笑声把多年的愤恨、悲怨、苦痛和耻辱冲散,心中对魏绛的赞赏、佩服一齐宣泄出来!被打好比堵住堰口,大笑恰似开放闸门,一条洪流汹涌澎湃,顺着河道急驰而下。从鞭打到大笑,这一段表演把心甘情“愿”的感情都集中起来。笑过以后“愿”的感情又逐渐蔓延出去。看程婴下面紧接的唱词:
拨开云雾见青天。
十五载未把愁眉展,
满腹的心事我对谁言!
第一句唱得爽朗愉快,节奏稍快。第二句有些激动,“愁眉展”三字之间拉开距离,表示强调。第三句更显激动,“对”字腔拉长,“谁言”二字紧连着唱,表示感慨万端。再接唱:
将军的皮鞭——打得好,
方知你是忠不是奸!
这两句毫无痛苦埋怨之意,完全是轻松喜悦的情绪。唱到“打得好”三字,双手拇指竖起,显出感佩钦敬,不行腔,就成为念白。这不都是“愿”吗?下面我说:“啊,我有话讲!”我已经心悦诚服,把魏绛当自己人看待,这句话是要把往事以实相告的意思。
魏绛怒气不息,让我“讲”。我说:“大将军,那孤儿他不曾死!”这本是实话——十五年中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语气十分严肃,又透着如释重负般的轻快。魏绛怎肯相信。我把经过说明,又以孤儿胸前有红痣三颗为证。魏绛愣住了。我和他都没想到,一场鞭打反而换来肝胆相照。秘密是“打”出来的,千金收买,死也不能吐实。所以我说:“将军若不如此,我焉敢吐露实言!”魏绛如梦方醒,深悔过去莽撞,急忙将我挽起请入上座,商议除害之策。
临下场时,我安排了一个表现鞭伤疼痛的身段,来刻画程婴“痛在身上,喜在心中”的“愿”。程婴接受魏绛的挽留,要去二堂饮酒,高兴得哈哈大笑。刚笑两声,感到伤处剧烈疼痛,笑声戛然而止,急忙用手抚摸背后,微笑着进入二堂。程婴“寓笑于痛”,让观众去回味咀嚼这个人物经受怎样的波澜、曲折和苦难,才完成他的义行。
《说破》一场,程婴回溯往事,旧日仇恨一幕一幕重又展现目前,无限的委曲辛酸,一齐涌上心头。痛定思痛,郁积多年的沉痛愤恨,无法抑止地爆发出来,我在这场戏里把“痛”字交织在整个情节之中,显示“痛”,突出“痛”。
一上场就是悲痛的情绪,我的眼神呆滞,左手拿着画册——雪冤图,缓缓走上来。这是回到自己房中准备作画,要把以往经过诉诸丹青,然后再向孤儿说破。要做得缜密,严防被屠岸贾知晓,所以扭头回顾一下,才放心地进门。因为心事满腹,忘记关门,刚刚坐下,又回到门口,一足迈出门槛,左右张望,退回来关好门。一般地进门后立刻关门就可以,这样设计动作,为了强调对门户的慎重,并为以后做戏埋下伏线。坐定打开画册,持笔蘸墨,思绪起伏,潸然泪下。作画,唱[反二黄散板]转[原板],抒发悲痛情怀。[反二黄]我过去很少用,这次用它,我根据内容又重新设计了唱腔,务使行腔完满表达人物感情。这段唱腔的基调是“痛”,在感触万端中跳跃着恨、愤、伤、怨等复杂的情绪。要唱得徐缓、悲切、凄凉,还要显出忍辱负重、坚定不移的强劲,让它低沉中多回旋,铺叙中显曲折。唱到“我的儿呀”,声调激越,就更显出声泪俱下、难以抑制的酸楚情绪。唱到“以为凭证,以为凭证”,由沉痛恢复了平静,徐徐站立桌旁。
恰在此时,孤儿赵武叩门。我忽然听到叩门,大吃一惊,急忙合上画册,急转身,左手掩护画册,右手放在胸前,紧靠桌边,不住战抖,勉强克制着镇定下来。程婴居于屠岸贾门下,时时事事总要谨慎提防,这时不知谁来叩门,倘若被人发现画图,则功亏一篑,一切成空,怎不惊恐!我刚要开门,又谨慎地回身把画册理好,再去开门,原来是赵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色凄楚看着孤儿赵武不住摇头。心里说:“赵武啊,为你担受了多少的惊怕、风险,时至今日,不知你能不能反戈一击铲除奸贼!”我回到座位上,示意他关好门,问他:“儿啊,你往哪里去了?”声调十分低沉、缓慢,黯然地低头看着脚下。赵武说打猎遇见了庄姬公主,我听了吸一口气,惊愕良久,想不到十五年来希望见到又不愿见到的公主,竟被赵武遇上。遇见以后又怎样?于是问他:“唔!你遇见庄姬公主?她与你讲些什么?”赵武的答复是:“提起爹爹和义父的名字,公主大怒,将我赶出来了!”我听了心如针刺痛苦难言,不住地摇头叹息。这十五年来,蒙羞含垢承担不义的罪名,备尝艰辛。今日可算凑巧,正好趁赵武余怒未息,就引导他认清仇人,辨明善恶忠奸吧!我把画图交他去看,又从头讲说一遍。
下面有一段念白,念到“三百余口俱已斩尽杀绝了”,屠岸贾这种人人发指的罪行,我不由切齿痛恨。“杀绝了”三字,我用沙音、颤音渲染痛恨的心情。下面继续问答:
赵武:爹爹,后来便怎样?
程婴:这穿绿袍的……他的妻子……在宫中生下一个婴儿。(越说越激动,索性站起来。)
赵武:他生下个男儿,还是女的呢?
程婴:乃是一男儿。(先是上下打量赵武,心里说就是你呀!随又伸出拇指,赞赏后代不绝。声调爽朗,感到快慰。)
赵武:叫何名字?
程婴:他、他……叫“孤儿”!(突然被问到此处,一时还说不出。犹豫一会儿,转觉为时过早,且不直说姓名。)
赵武:这个男孩长大成人,定与他家报仇哇!
程婴:难、难、难啊!(意思是年轻的孩子,不懂事啊!故事尚未结束呢!)这个穿红袍的,他要斩草除根,带领校尉进宫搜孤!(立刻顿住,双手向左指出,面容十分严肃,预示前面就要掀起更大的波澜。)
赵武:哎呀!那孤儿莫非也被杀了吗?
程婴:那孤儿他——(扭头看赵武欲言又止,内心是说:他没有死,有替他死的。)
赵武:死了?
程婴:他、他、他……(又看赵武,要说出死的是我儿子金哥,又觉得还不能直说。)不曾死!
赵武:谁救了他?
程婴:被一个穿青衣的人儿将他救出宫去了!(孤儿化险为夷,语气随着松弛下来。)
……
程婴:这个奸贼……搜出那个假扮的孤儿,他就摔——(凄怆,痛心。)摔死了!(忆起十五年前金哥被摔死的惨象,以哭音用力说出,已经泣不成声。)这个穿黄衣的上前拼命,又被这个奸贼狠毒地一剑杀死了!(声音哽咽。)
悲惨的回忆,有如乱箭穿心,伤恸得无力继续述说。我抄拢双手,闭上眼睛,垂下头来,陷于沉默,呆立在台上。我每次演到这里,眼泪欲滴,鼻酸难忍。
我在这段戏里,掌握着“静”关节属于“抑”,启发引导赵武的同时,来激发观众愤懑的情绪,使观众急于要听到赵武说出报仇的壮语。直到赵武表示“愿替他全家报仇”,气氛由“静”转“动”,进入“扬”。要想“动”,先得“静”,有动有静,层次才清楚;要想“扬”,先得“抑”,有抑有扬,节奏才鲜明。在这起伏变化中,“痛”字挖得就深了。下面这段念白就进入“扬”。我是这样表演的,念: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谭元寿饰赵武
好!我就对你实说了吧!(收敛悲苦面容,现出镇静严肃,语气坚定沉着。)这个穿紫袍的是你祖父赵盾。(向右走两步,右手指出。)这个穿绿袍的是你父亲赵朔。(向左走两步,左手指出。)穿红袍的就是奸贼屠岸贾。这个穿青衣的,喏、喏、喏,就是我。(退后两步,指自己。)庄姬公主是你亲生之母。(高声)你就是(转快念)那奸贼屡害不死的孤儿(顿住)赵武!(高声)
这样前后左右地走动,成一个“十”字,是有规格的动作,也是新的设计。因为这样一来,就支开了场子,构成“动”的舞台画面,改变了前面沉重的气氛,也吻合此时人物的感情。赵武经我说破,气得昏倒。我急忙跪步赶至他的身旁,将他扶起。台上人物感情有如山洪暴发,冲堤决岸,再也无法压住,非“动”不可了。
当走出门口时,赵武报仇心切,拔出宝剑恨不得立刻去杀屠岸贾,我向他摆手,并用眼色阻止他:“不可莽撞!切莫将准备十五年的报仇大计,毁于一旦!”拉住赵武,带着“痛”的情绪下场。
下一场是收尾结局的戏,屠岸贾的末日已到,戏不宜多,多了就累赘。戏不多就更要抓住感情的主线,毫不松懈,全始全终。这场戏的主线是“欢”。程婴设宴请屠岸贾饮酒,魏绛也来赴宴。从大局看时机已经成熟,大仇就要得报,程婴内心当然有着欢快的跃动,但在杀屠岸贾以前还不能丝毫大意,须要不动声色若无其事。每当赵武急不可耐,还要暗中拦阻。公主突然走出,赵武手起剑落,奸贼剑下死去,我从心底涌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又急忙赶上前去,举起脚来连连践踏屠岸贾的尸体。积压十五年的怒恨,这才得到发泄;十五年没有的大欢大乐,今天也一下子迸发出来。动作不多,以一当十。程婴从此重见天日,赵家冤仇得报,害国害民的大奸已除,观众也长吁一口气,满心欢喜。
(原载:1980年7月1日《戏曲艺术》)
(1) 即徐凌霄(1882—1961),著名记者、京剧评论家,著有《皮黄文学研究》《凌霄一士随笔》等。——编者
(2) 扶风社为马连良于1930年挑班成立,排演过《羊角哀》《胭脂宝褶》等不少新戏。——编者
(3) 即程砚秋,御霜为其字。——编者
(4) 柯湘是样板戏时的名字,1964年时为贺湘。——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