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马连良先生

访马连良先生

采访人:韦妮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有机会见到了北京京剧团赴港演出团的马连良先生。这位一派宗师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谈到兴起时,霍地站起身来摆上那么几个式子,哪像已是年逾花甲的人。这大概就是他自己所说的:“过去演戏是到处受气,如今是扬眉吐气。”心底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啦!

一个多钟头的畅谈,他不但毫无倦意,还关照沏茶飨客呢!台上凝重、老练,台下却风趣盎然。当我们提出怕耽误他休息而告辞时,你猜他怎么说的:

“别忙着走哇,今儿个晚上没我的戏,多谈谈。就算有戏,等散了戏一两点来聊也没问题,那时候咱们‘精神下班’,谈兴正浓。”

我只看过他的《赵氏孤儿》,虽说对京戏不在行,但也能欣赏到内行人称之为“髯口”的表演艺术,因此忍不住要问,那串胡子是挂在耳朵上的,怎么去控制它的摆动恰到好处呢?

“这得靠‘幼功’,打小坐科时训练的。过去练的时候,得靠着墙来摆动脖子,否则会晕的。耍髯口也有好多种,表示愤怒的是‘摔’,表示心情沉重的是‘飘’,不同程度下的也可以用‘颤’。‘幼功’扎好了,并不因年纪增长而影响的。”

说起“幼功”,倒提醒了我,马先生是北京市戏剧学校的校长,那出加插在《杨门女将》一片前面的《含苞待放》,不正是戏剧学校学生们学习生活的纪录吗?

“这几年来您收了不少学生吧?”

“是呀,我给说戏的多数是成年演员,打外省到北京来学戏的,最远的是青海京剧团的刘成高、徐明策,还有尹月樵(沈阳京剧团团长)、杨淑芬(石家庄京剧团团长)、李玉书(天津前进剧团团长),都尽是在业的演员啦。除了徐明策,她们都是女老生哩!”马先生一口气数出那么多女徒弟的名字来,要不是有人提醒他,几乎把最近在国内以唱《李天保吊孝》驰名的河南越调名角申凤梅也拜在他名下学艺的事给漏掉了。

“申凤梅可真不错,是个全才,能唱小生、旦角跟老生,袁世海介绍我收这么一个徒弟。她唱《收姜维》的那天,我还特地去为她化妆,送给她扇子,一出台呀,观众以为是孟小冬出来啦!”说起他那些遍布全国的满门桃李,马连良先生可乐开了。既然有那么多女性唱老生的,也不知场面可有女性学?

“咱们学校是因材施教,倒了嗓不能唱的,就他们各自的天赋、兴趣学东西,现在学校里弹月琴、掌板、司鼓,甚至拉胡琴都有女学生。过去是不养老,不养小,现在是既养老,又养小,老艺人吃香极啦,全国的戏剧学校都来争聘他们去执教,简直没有失业这档子事儿!”马先生啜了一口他最喜欢的酽茶,接下去说:“过去我们学戏的时候,没电灯,没电话,没电视,没录音机,没暖气,六十几个人挤大铺,蚊子、臭虫倒是一应俱全,可是今天戏剧学校的学生们,什么全有了。每个星期还得放一天半的假,让他们歇息去,有多幸福。这些孩子呀,一到了星期五,那心里可就‘长草’了,周末回家,到星期一回学校,节目别提有多丰富了。”想到自己艰辛的过去,看到下一代幸福的今天,马连良先生约谈越高兴。恨不得一下子全告诉我们才舒服。

从学生的学习生活,又谈到他自己的作息,马先生处理自己的生活是“机械化”的。每天早上起来之后,只要不是下大雨,总要从他所住的西长安街往天安门的中山公园遛那么一个圈儿,然后回家处理自己的琐事。中饭后从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是留给全国各地来学戏的学生们上课的,每周到北京市戏剧学校两三次,给学生们说戏。碰上要演出,晚上的时间就安排“夜战”——念本子、排戏。不演出就去看人家的演出。最感兴趣的是看画展。

“不管看其他剧种的演出也好,画展也好,我都希望从观摩里吸收点东西,作为自己业务的借鉴。闲来学,忙来用。”马先生强调地说。

“打个比方:《赵氏孤儿》里头‘说破’那一场,我一听见孤儿叫门,合册、起身、想开门这个身段,就是当年从谭鑫培唱《朱砂痣》时贾洪林的一个身段转化出来的,那时候我才13岁啦!这岂不是闲来学,忙来用吗?”

当我问起他《赵氏孤儿》中程婴这个人物的创造过程时,他却笑开了:

“这个说来话就太长了,我写了篇程婴创造过程的文章(按:指《我演程婴》一文),两万多字,可惜没带来,要不然可以给你看。”一听说两万多字,哪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的呢?

(原载:1963年6月16日香港《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