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医话
承淡安[1]
经穴针灸之学,为我国特独之学术,无所不治,无所不疗,实超越任何一切之治疗法,往往一针甫下,况疴立起,能治药石之所不能治,起刀圭之所不能起,每呈不可思议之功效,每著意想不到之奇绩,万病一针之名称,洵不愧焉。惜乎今日研习者少,大好学术,竟将湮没不彰,可胜慨哉。
常考奇经八脉,于足三阳三阴经络,六百五十二穴,以及百数十之经外奇穴,切叹发明者之必非尘世凡人,不则,何以有如此之准确灵效耶。盖前人对于人身构造,尚未十分清晰,遑谈解剖,居然能定出十二经络孔穴,有条不紊,非生而神明者,遏克臻此。
就今日之解剖学上观察,所谓手足三阳三阴经络者,乃人身之动物性神经与植物性神经之干枝。所谓孔穴者,乃神经之末梢部分,或适在神经之干枝部分。所谓神经,即我中医之所谓气道,其神经之作用,即称之为气。譬如某部神经发生障碍,即失其机能,而发生别种作用,而呈病态,若以微针在适当之某部刺之,增加或减轻其某部神经之压力,则某部之机能,立即恢复,而病态立失。考其原由,乃一种物理作用,故针术治疗,可称为一种之物理疗法。
在今日科学昌明时期,谓一切疾病,往往含有一种真菌,如霍乱为一种虎列拉菌,痢疾为阿米巴菌,痢疾杆菌,各种痨瘵,有各种痨瘵结核菌,他如伤风伤寒,无不有菌。然而灸法往往有垂毙之霍乱、泻痢、痨瘵等而能奏效之,岂不神秘也哉!然无足怪,灸法能使白血球增加,并能促进血液之运行,白血球有歼灭细菌之能力,促进血液运行,即迫动其生机,即我中医之所谓回阳急救法,故灸术疗法,可称为亢进疗法。
帝考针灸学术,在金元为最盛时代,关于针灸书籍之著作亦最多。降至清季,以针鸣时者绝少,至今日更无闻矣。揆其原因,厥有数端。针灸治疗,首在按穴准确,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前人之针灸书籍,对于治疗,因多混统,宜针宜灸,都不注清,至于经穴部位,更为语焉不详,所绘图考,错谬尤多,是以学者苦之,遂生经穴难明之叹,而废然放弃矣(拙编《中国针灸治疗学》,首先解决此难题,经穴用墨点人身而摄邪,之丝毫不爽,每穴详述其部位、解剖、治要、手术、摘要等,条理显明,一索即得)。此一端也。医者因经穴难明,惮于穷究,遂以宜贩壮体,不宜于孱弱,或针灸能泄气等词,危人听闻,而病家不敢常试矣,此二端也。今日之针灸家,类多于夫走卒不学无术之徒,既不研究其病理,复不考正其经穴,仅凭前人一二之遗法,妄刺妄烙,令人痛苦难堪,而畏莫敢前矣,此三端也。前清阶级观念最深,每以理发修足之流,为人挑惊针痧,遂以业贱而贱其人,并能起人生死之学术亦贱视之而不顾矣,此四端也。具此四端,毋怪此万能之医术而不行矣,可慨也失。
(《杏林医学月报》1931年5月)
针灸治疗,其施术时,病家每感痛苦,虽具有捷效功能,总使人有畏惧之心,鄙人每欲弥于缺点,行运全针,使病人不感痛苦,研究数载,始得有一种之手术,确能减少其痛苦,或至于无,今将其心得,编入拙编之《中国针灸治疗学》一书中矣。
近年针灸家,每每在针柄上用艾团烧之,即名曰灸,完全失去灸法之真义。考针灸书曰:灸无灸疮者不愈。灸必数壮,每炷为一壮,炷如麦粒大,则艾炷之形如麦粒长,而粗细如之,可无疑矣。是直接置于穴上而焫之,决非置于针柄上者。彼所谓灸者,乃温针耳。
运针补泻之法,前人每分男女而异其手法,实则大谬不然,前人惑于阴阳之说,遂有男左女右之分别,考男女生理,除生殖器、乳房、喉管构造外,原无二致,安能以泻作补,以补为泻,而反其常耶。又曰:顺而随之为补,逆而夺之为泻。又曰:捻之九七数为补,八六数为泻。又曰:三进一退为补,三退一进为泻,或有用提插法者,七或九提插为补,六或八提插为泻。各说其说,而莫衷一是矣。鄙人研究数载,于迎随进退上,能分出一些补泻,余者都非真义,彼是以为是者,以阴阳空泛无据之说作依旁耳,所谓补泻之真义,简言之,乃增加或减轻该部神经之压力之手法也。无所谓迎随,无所谓进退,于拙编《中国针灸治疗学》一书中,已详为说明之矣,于此不赘。
用科学方法来理人身之十二经络,已知为系神经之干枝,夫脑神经有十二对,脊椎神经有三十二对,人身十二经络,实已包括此四十四对神经中,今欲以孔穴来分析,某穴属于何对于神经,固可为之分析而立一表格,然于吾人治疗记忆上,不如依照前人假定之十二经络之为愈,盖简便切要,适应用也。故拙编对于经穴,仍以十二经为纲领。
(《杏林医学月报》1931年6月)
一切疼痛之症,无论其为火郁、寒凝、痰阻、气滞、食伤、创伤,皆属知觉神经之为病。火也,寒也,痰也,食也,悉为诱因而已。中医治疗,最得神髓,郁则发之,凝则温之,阻则通之,滞则疏之,食伤则导之化之,去其诱引,痛无不愈。然用针灸治疗,更称绝对特效。审其病灶之所属经络,及其诱因之为寒为热,无不针到病解,远胜迂缓之汤药治疗多矣。
同志孙君晏如,于针灸经穴之学,寝馈已久,心得甚多,常讨论针刺之原理,谓人身有电气,四肢、经络、百骸,悉为电气流行之场所,针为金属,最易引电,连针捻拨,能引电气达于病灶,以去其所苦。此意实有见地,与愚之认经穴为神经干枝,不谋而合,更觉相得益彰矣。何以言之,考人身实蓄有电气。试以两手心擦之,即发生焦灼之热力与硫臭。虽然,物体互擦,俱能生电热,惟人身血肉之躯,最易感引。经穴为神经之干枝,神经网布周身,有如电线,苟此线有障碍,即失其效用,针能引之输之,故可达其病灶而去其所苦。电气由于两物摩擦而发生,因是而推之于针之治效。固孙君为针能引电,窃意针刺经穴中,即行捻拨手术。夫捻拨即系针与筋肉行摩擦法,发生轻微之电,借神经之纤维传达病灶,使该部之神经奋兴或安静,故痛苦若失,或有传达于病灶之反向而彼之痛苦如失者,则当以物理杠杆之理解释之矣。譬以某部神经为一杠杆,甲端为重点,丙端为力点,中部为支点,甲端因受重力,遂失其平衡而发生病苦,若于某部(作为支点)经穴传达压力于某部(作为力点),使受重之端得其平衡,而痛苦解矣。韩夫子曰,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窃意人身经络脏腑之气化,不得其平则病,针灸砭石,使其平也。
吾人之行动举止,喜怒爱恶,皆脑神经为之主宰。神经分动物性、植物性二种。动物性神经分布人身躯壳,以司运动与知觉;植物性神经分布内脏,使五脏六腑发展其官能。故人身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之病,无不攸关乎神经之作用,上节已述经穴为人身之干枝,则针刺之能统治万病,良有以也。
今之针家,每以针刺穴中,于针柄上围以艾团而燃之,虽失前人灸法之本意,然颇著效果,助针力之不及,大概痰湿阻滞神经,成为慢性之症,非温不能散其痰凝,促其血行也,金属传热最速,热力由针柄传入深部,直达病灶,似较之徒以艾灼皮肤之为愈矣,盖不特无灸疮之苦,且收速效之力也。
尝考针书,针者不及灸,灸者不及针。简言之,于一穴中不能针灸并施,愚则临症应病,针灸未常不并施,从未发生意外不幸事。前贤既有是说,必含有意义,闲尝思之,殆前人治疗,素不研究清洁与消毒之法,且前人制造器械,无现时之精细,则所用之针,必较今之毫针为粗,以之刺穴,其针孔大而污物易入,或针刺后而即继之以不清洁之艾灸,难免无危险不幸之事发生。污物流着筋肉,不过发生溃疡与疼痛。若侵入血管中,则不堪设想矣。古人之针不及灸,慎也。于灸之后,局部已伤,表皮复有污物,灸而再刺,其弊更甚于刺而后灸。灸不及针,亦慎也。今之针细如毫,又复注意清洁,针而再灸,可无虑焉。
考人身酸痛麻木,及不能行动,固已知为神经之为病矣,夫酸痛麻木,乃知觉神经之为病,不能行动,乃运动神经之为病,二者固不相侔也。痛、病之浅者,酸则较重,麻木则更深重矣。
(《杏林医学月报》193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