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开展中国针灸学术
刘默之[12]
“我们如何开中国针灸学术”?这是属于原则上的问题。本来原则问题,决不是一两个人可订制出来的,是要多数人经过一个相当的时间,讨论研究,作出一个结论,大家还得不断的来修正,才能使这工作顺利地做下去。在我们全国医界同人,尤其是针灸界的同人,还没有充分的团结起来以前,这个工作很难做到,这不得不先由一两个人,在杂志报和纸上题出意见公布出来,让大家来作修改补充。今天《针灸杂志》又出刊了。我要借着这个机会,提出以下的几个问题,请海内同志共同修正。
(一)我们为什么要研究针灸学术
要讨论这个问题,就得先把针灸术的价值提出来。
1.历史上的价值 自发明针灸学到现在,有数千年的悠久历史,在这数千年来所以没有湮没下去,正是因为它有历史上的价值。历代史传都有注载,如越人起太子之尸厥,文伯辨宋后的怀妊,诸类奇案,不胜记载,并由《内经》《难经》《甲乙》《大成》等书,以传述其法则。不然,中国之绝技妙术,失传者是太多了,何以针灸一术,传至今日,不但没有失传,反而为国人及世界人士所注重而加以研究呢?
2.治疗上的价值 针灸疗病,有些时间出乎人意料之外,能把最严重的病痛,顷刻消除。如一般的牙痛,合谷一针,痛苦即止,胜过优良的止痛药片;脑脊髓膜炎,刺十宣与涌泉,头痛顷刻消除,为潘尼西林(青霉素)、地亚净(磺胺嘧啶)所不及;胃气痛,泻公孙即能手到病除,比痛必灵可靠得多。诚如《经》云:“效之信若风之吹云。”他如对各种痹痛,有特效疗能,只要不是不治之坏症,只要各种条件揍手,有90%的收效,至于肺痨一症,至今未有特效药,只有静养辅助自然疗能的办法,而中国之灸疗术,选肺俞、膏肓等穴,多数能够治愈。其他各种疾病,也能与药品治疗,并驾齐驱。所以针灸学术,在治疗上是有伟大价值的。
3.经济上的价值 社会上的经济基础,在十余年的战争环境中,受到严重的摧残,人民的生活,表现着贫困的状态,有了小病则不医治,得了大病,没钱治就等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针灸术,正是出头的日子,我们应当挺身显威,抢救上去,我们以一针一艾之微,不须分文药本,竟能起沉疴,疗痼疾,为人民除病苦,取信于社会,针灸学术,在经济上是有价值的。
(二)我们如何为针灸学术建立威信
针灸治病收效最速,固有事实可考,但是标新立异的人们,却是厌故喜新,对于一种事物,不管其价值如何,只要有新奇的学说,美观的式样,则趋而向之。因此对中国古有之治疗技术,全部踢开,并谤为不科学,无价值。针灸之不为人重视,远在有清而还,医界惯用汤药,清末西医输入,因此大好学术,置之不理。如青萍剑,结绿玉,虽为至宝,若没有名人来识别它,很难闻名于社会。中国针灸一术,幸由先进诸先生们,见到大好学术行将湮没,奋力提倡,今日才得取信于社会。为了进一步的建立针灸学术的伟大威信,应作以下几点。
1.普遍开展学术研究 在当局还未重视此项学术以前,这个伟大责任,是全部担负于首先倡导的诸位先生肩上。除由总社指导研究外,应该由点到面,普及于中国每一县份,每一重镇,都建立分社,广泛开展,扩大研究,使中国每个角落的人们,都知道针灸治病的原理,都知道针灸收效的迅速。这样做下去,针灸学术的威信,在广大人民面前,才能树立起来。
2.公开治疗技术 针灸术的最大缺点就是技术不公开,不公开,就不能互相交流经验,不交流经验,技术的质量就不能提高,技术不提高,收效就不准确,收效不准确,就难取信于社会。又加上有些人还要神乎其说,不解说其真实原理,即是治好了病,业外人也疑为偶然之事。要使社会人士不怀疑我们的学术,相信我们的治疗办法,就得把技术公开,使每个人的经验心得都介绍出来,发表于刊物上,互相交流,互相观摩。这样做,同业人的技术,可以逐步提高,社会人士也可以了解我们学术的真面目。
3.急速取缔野针手 “眼不针不瞎,腿不针不瘸”,是在民间最常听到的一种口号。本来针刺得当,不但不发生弊害,一定收效于俄顷,为什么而有这种口号流行呢?的确有此事实发生,乡间一般野针手,不晓针理,不知禁忌,不明经络,不识穴道,用他粗劣锈污的棱针,信手乱针,怎不造成不瞎而瞎、不瘸而瘸、不哑而哑等可恶的罪恶?所以一般人针灸如畏虎狼,多远而不敢接近,即使有为疾病所缠绕,不得已冒险找一针医针治,他的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些瞎、哑、瘸等印象,造成了心理上的障碍,很难收大效果。所以野针手是针灸道途上的大障碍物,应当急速取缔,要想取缔野针手,当向政府建议,要求普遍甄别针灸医人,不合格者,决不许其行医。
(三)我们如何研究针灸学术
1.研究针灸学术,应当以《内经》《难经》为基础 《内经》一书,为中国古代医圣治疗经验的记录,对于生理现象、病理变化、治疗方法,全都记载出来,有些地方,以自然现象、气候的变化来象征人体之生理常态与变态,若能仔细的探讨玩味,和现在的科学理论未尝不暗暗吻合。只不过其名词之不同,其划分范围之不同,研究之方法亦不同,不免有些参差不合,若能沉静细心的研究下去,一定能发掘出来许许多多的宝贵经验,尤其是针灸学术的研究者,更当本此为金科玉律。其论脏腑,论经脉,论病理,在现今之解剖上虽站不住,但由其千百万次试验之经验中得来之“公式”“定律”,我们若本此制方施针,未尝不收奇效,这是一种哲学道理,哲理不能当实物来看,只要有效验,就有研究的必要,特别对于针灸的补泻手术,“以意和之”“开门利户”“蚊虻留止”,之动作来比拟补泻之手技,此法简单明了而蓄意深博,收效宏大,远胜于历代诸家之以男女左右、午前午后烦杂之法。至于《难经》的著作是本《内经》而加以发明,因此我们研究针灸学术,应当以《内经》作为基础。
2.新的学理也应该加以研究 为了使社会人士对我们针灸学术充分的了解,为了使旧法新理互相融合起来,为了探寻孔穴准确起见,就应当研究新的学理,应该从现代的生理学、解剖学、病理学,这几方面开始研究,对于一些旧的玄奥的理论,虽不能以新理全部解释出来,也能解释出一部分来。如古人所言之“气”,有些地方是指着生理机能而言,有些地方是指神经受刺激的反射作用而言,有些地方是指营养供给而言。又如“阴”“阳”二字,代表多端,有时代替生理现象,有时代替病理变化。《素问·生气通天论》曰:“阴者藏精而起亟也,阳者卫外而为固也。”此所谓阴者,即指生理基质供应;所谓阳者,即指生理的自然抗力的防御作用。他如哑门、冲阳二穴之禁深刺,一则因其深部为延髓,一则因其深部为重要动脉,故不可深刺,古人是由经验得来的,以今日之生理解剖证明,则不约而同。这样研究下去,我们能够了解真实道理解释出来,别人也能明白,所以我们对于新的学理,也应当彻底研究。
3.如何将旧经验、新理论贯通起来 新旧贯通这个工作,最为艰巨,贯通不错还好,贯通错了,弄得张冠李戴,最不适宜。因古今对人身部位的划分方法不同,研究病理变化,治疗方法亦不同,很难贯通得适合。如古人论肝经、肺经等之病名,与西医之病名,很难吻合。以古人所论之病变形势,制定方法,治病很多收效,若取西医所名之病名,即是改变古人所论之病变形势,而以古方来治,则效少。原因是病变形势改变,而其治疗方法没能随之适当的改变,所以少效。又如古人所言脾经之生理作用及病理变化,绝不是今日所言脾脏之生理作用及病理变化,这样不符的地方太多,若是草率从事,弄错了,为害匪浅。那么如何地贯彻下去?这应当集合极多的中医师(针灸医师在内)与极多的生理学家、病理学家在一起,作几年或几十年的研究,搜集极多的临床经验作依据,然后将新理有可整个代替旧理者,即整个代替,有可代替一部分者,即代替一部分,有不能代替者,则不能勉强代替,有研究不出来的问题,留下来等后来继续研究。
4.在研究医疗领域中,应当重视心灵变化 工匠的修理器具,破碎了,补一补,就可以使用,其所以破碎,是由于外来压力而促成的,其本身不会自行破碎。在修理中,器具本身亦没有变化,只听工匠修补,修补好了,若外界不再来压力,它永久不会破坏。医生治病则不然,因为人是动物,并且是有思想意识的高等动物,其害病的原因,不独为外界的风、寒、暑、湿、燥、火所致,且有由于七情所致,其致病之因与器具破坏之因不同。在治疗中及治疗后,病人之心灵变化,对祛病与增病大有关系。所以医生之治疗疾病,与工匠的修补器具的方法相同,则鲜收效果,因此对于病人的心灵变化,医者必须深刻的研究,特别在物理疗法的针灸学术上,更应注意。对于这一点,古人最为重视,如《经》云:“粗守形,上守神。”“专意一神,精气之分。”“神在秋毫,属意病者。”“观于渺冥,通于无穷”等。古人行针,以正自己之神,守病者之神为主,故收奇效。今之针灸研究者,只知研究某穴之下属何神经属何脉管属何体腺?用何种刺激法?而不研究如何掌握病者之心理变化?如何运用暗示方法?如此疗治,而能收惊人奇效者,未之有也。是故心灵之运用,在治疗上是有伟大价值的。
(《针灸杂志》1951年5月)
【注释】
[1]承淡安(1899—1957):江苏省江阴市人。著名中医教育家,针灸学家,创办中国针灸学研究社以及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针灸刊物《针灸杂志》,曾任江苏省中医进修学校校长,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华医学会副会长等职务。著有《中国针灸治疗学》《中国针灸学研究》《子午流注针法》《伤寒论新注》等15种,编修针灸经络图多册,共二百余万字。
[2]“俞”疑为“愈”,下同。
[3]曾益群:民国针灸医家,曾在《针灸杂志》发表学术文章及医案多篇。
[4]张锡君(1913—1999):江苏省无锡市人。中医内科、儿科专家,曾与承淡安等创办无锡针灸专业学校,任教务长;与丁仲英、邹云翔、任应秋、董德樊、耿鉴庭等共办《上海光华医学杂志》,任总编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重庆市卫生委员会委员,重庆市中医学会筹备委员会主任、副会长,中华医学会重庆分会内科副主任委员,重庆市第二中医院首任院长,重庆市第一中医院院长,重庆市中医院院长等职。
[5]彭祖寿:广西百色人。民国时期针灸医家,曾在罗兆琚与承淡安所办的无锡中国针灸学研究社中学习,1937年曾获全社成绩比赛第一名,学成回乡后在百色地区开办诊所,造福一方,名望甚高,深受当地群众欢迎。在《针灸杂志》发表文章多篇。
[6]卫坦:民国针灸医家,曾在《针灸杂志》发表文章数篇。
[7]陆斌兆:民国针灸医家,曾在《针灸杂志》发表文章数篇。
[8]刘郁周(1897—1982):湖北武汉人,长期担任南京市中医院针灸科主任,在金陵医学界,他是一位独特的传奇人物,不仅因为他中医医术精湛,尤其精针灸,更因为他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学贯中西的人物。他中西贯通、抵制废除中医、精研针灸临床,尤擅小儿麻痹症的康复治疗,撰写《小儿麻痹证针治》以及《经络系统探讨》等论文。
[9]作者德莫让由于信息不全,未能查到相关信息。
[10]邱茂良(1913—2002):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人。著名针灸学家,曾任中国针灸学会副主任委员、中国针灸学会江苏省分会主任委员、卫生部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等职。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至今,先后出版了《针灸与科学》《内科针灸治疗学》《针灸学》《中国针灸荟萃·治疗学分册》《中国针灸治疗学》等著作,发表论文数十篇,主持“针刺治疗急性细菌性痢疾的研究”“针刺治疗急性病毒性肝炎的研究”等课题,获得1978年全国卫生科技大会成果奖等多个奖项。
[11]祝颂庵:民国针灸医家,曾在《针灸杂志》发表文章数篇。
[12]刘默之(1919—?):山东省乳山人,民国针灸医家。自幼苦练十二段锦气功指法,在自身试验高效手法,从患者反应中选出高效经穴,从几十年经验中选出高效的启开时间,创建了一组取穴方,疗效显著。并对针灸补泻手法颇有研究,取得一定成绩。曾在《针灸杂志》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