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学潮

大学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初,马宗周决定投考浙江大学堂,继续深造。前一年刚自姚江达善学堂毕业的马宗汉亦有意与兄同往投考,此事获得祖父马道传和父亲马广函的支持。两兄弟便开始复习功课,时距招考还有约半年时间。

马宗汉在姚江达善学堂读书时,对英国文学很有兴趣,课余时间阅读了不少英文版的莎士比亚代表剧作、笛福的小说《鲁宾逊漂流记》、斯威夫特的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司各特的《拿破仑传》、狄更斯的《双城记》和《大卫·科波菲尔》等文学作品,对英国革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审判的幻景》等作品最为赞赏,喜欢他诗中的热情洋溢、浩瀚奔放、评古论今、纵横贬褒、亦庄亦谐、亦叙亦论。马宗周看在眼里,便对马宗汉说,眼下新式教学都重视英语,镇海有所学校英语教学不错,他曾去读过,受益匪浅,建议马宗汉如有兴趣,不妨去进修一番,一能提高英文水平,二能系统地学习英国文学,会有所受益。马宗汉一听,正有此意,即赴镇海进修英国语言文学。结业后,投考日期已近,便与马宗周一起赴杭州参加招考,均被浙江大学堂录取。

浙江大学堂,校址在杭州。前身为浙江求是书院,创立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1901年更名为浙江求是大学堂。1902年改称浙江大学堂。时浙江大学堂总理(今称校长)为劳乃宣。劳乃宣(1843—1921),字季瑄,号玉初,浙江桐乡人,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进士,近代音韵学家,简字提倡者。清末任学部副大臣,兼京师大学堂总监督。辛亥革命后与前清遗老谋复辟帝制。

关于辛亥革命前夕浙江大学堂的资料,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2月创刊于日本东京的月刊《浙江潮》(该刊为中国留日学生浙江同乡会编,孙翼中等任主编,共出12期)第八期有载:“浙江大学堂,原名求是书院,继改为大学堂。住址:(杭州)蒲场巷。建设人:(官立)前浙江巡抚廖寿丰创设。管理人:劳乃宣,桐乡人。驻堂办事人数:提调一(官)、副办一(绅)、收支一(官)、副收支一、文案一、书记一、总司书一、副司书一、监舍一、庶务一。教习人数:中文四,英文三,日文正一、副一,算学正一、副一,理化一,体操一,督课一。学级:高等预备课。建立年月:丁酉(1897)四月求是书院开学,辛丑(1901)十月更名大学堂。每年经费:二万七千两。学费:不收。膳金:每月两元四角,由学生自缴。学额:定额一百二十人,现未开学,能否足额未详。仆人:三十余人。”[1]

马宗汉考入浙江大学堂后,结识了一些志趣相投的师生,他们是:沈祖绵,字瓞民,又字迪民,宁波人,求是书院教习(今称教师);蒋尊簋,字百器,诸暨人,求是书院同学;蒋方震,字百里,蒋尊簋之弟,海宁人,求是书院同学;王嘉祎,字伟人,嘉兴人,求是书院同学;许寿棠,字季黻,绍兴人,求是书院同学;陶冶公,原名延林,后改名铸,字望潮,绍兴人,陶成章族叔,求是书院同学(肄业)。马宗汉与他们一见如故,常聚在一起,纵谈国事,评论时政,相谈甚欢。然而,相处未久,这些前届同学便要卒业离开学校了。马宗汉纵然心怀不舍,也只能与他们握手惜别。次年,这部分卒业的同学,随辞职教习沈瓞民赴日本留学。其中王嘉祎等进入东京早稻田大学读书,后来王嘉祎曾任《浙江潮》的编辑。蒋尊簋、蒋方震兄弟则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分别习骑兵科和步兵科。这部分同学在日本开始趋向革命,纷纷加入了革命团体。许多浙江籍人参加了东京的浙学会。浙学会原设在浙江杭州,因鼓吹革命,被清政府下令取缔、通缉,于是,留日学生便将其改设到日本东京,继续斗争。1904年,光复会成立,大部分浙学会会员加入了光复会,故可以说,光复会实肇始于日本东京的浙学会。两年后,马宗汉作为光复会会员随徐锡麟赴日留学,在早稻田大学与旧日同学再次相聚,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更进一步,从志趣相投转为志同道合,成为坚实的倡导反清、拥护民主革命的同志。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秋,马宗汉与兄马宗周开始了在浙江大学堂的读书生涯。兄弟俩都很珍惜这个求知的机会,读书都很用功。本来,两兄弟都是可以顺利从大学堂卒业的,然而,次年大学堂发生的一起学潮事件,使他们未能实现初衷。此事还需从劳乃宣说起。其为官还算廉平,但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典型的师心自用者。杭州求是学院自1901年冬奉政府上谕更名浙江大学堂后,当局任命劳乃宣为学堂总理。次年,劳氏聘杭州人戴克恭为学堂稽查。戴克恭,字劼哉,以前做过练军文案,小有狡才,为人奸猾。戴氏又引入其兄之妻舅屠元礼做学堂监舍。屠元礼,字光甫,不学无术,言行粗俗,行同无赖。这两人生性虽一细一粗,却都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徒。正是这两人的狼狈为奸,引起了次年的浙江大学堂学生退学事件。劳乃宣在其著《韧叟自订年谱》中记录了此次学潮事件:“三月,学生有因失物迫胁司事者,予斥退六人,他学生结党滋闹,胁同告退者八十余人。予不为所动,内被胁勉从者,多密自陈明来归,不足之数,别招考以足之。适奉文改为高等学堂,予招陶婿葆廉为协理。”[2]

自戴克恭担任学堂稽查之职后,学堂内便频发学生失物事件。学生告到稽查那儿,要求追查。戴克恭心里清楚他那位兄之妻舅屠元礼一向手脚不甚干净,与此事难脱干系,便口头上答应去查,实际上却不管不睬,一味拖延,只私下告诉屠元礼行事要谨慎,不要留下证据,免得被学生抓住把柄,不好处理。于是,那屠元礼便将告状学生恨之入骨,赤裸裸扬言:“我若不将某某人赶出学堂去,便不姓屠!”如此久之,必然招致学生愤恨,也看穿戴克恭与屠元礼乃穿连裆裤的一丘之貉,故对戴氏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戴克恭怀恨在心,私下里便常向屠元礼发牢骚说:“这批学生全不是好东西,不把他们赶出学堂去,则不能正本清源!”屠元礼听了之后自然与学生的关系更加紧张,成了一个火药味儿渐浓的炸药桶。终于,这个炸药桶在次年的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农历三月中旬被引爆,事起于农历三月十二日。

十二日是星期四,学堂里学生们在上课。学堂稽查戴克恭在堂内作例行巡查,刚走到学生宿舍门口,迎面见到学堂监舍屠元礼从里面出来,长衫内厚厚的,穿了很多衣服。戴氏觉得奇怪,今日天气很好,也不冷,穿这么厚实干吗,莫不是伤风感冒了?于是便问:“今日你不是有事请假了吗?怎么还留在学堂里?”屠元礼一见是戴氏,满脸堆笑道:“我忘了件东西,故回来拿一下。戴兄,你忙,我去了。”说着,就忙不迭走了。戴克恭微微皱眉,转身离开了学生宿舍,没有进去。当日中午下课后,忽有一陆姓学生回宿舍发现丢失了一袭皮马褂,这件皮马褂价值不菲,且还是新的。陆某就急了。此事本该找监舍处理,但屠元礼不在学堂,陆某就找到戴克恭,请稽查处理。戴克恭答应待会儿去查问。见陆某回来,学生们议论纷纷,都说自去年迄今学生物品失窃累累,上报学堂稽查、监舍,都百无一获,怀疑学堂内有内奸。大家都觉得如此下去不行,必须预筹一个好的防患措施以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但此事必得与学堂方面商议制定,学生便请稽查到学生总聚集所商议。可戴克恭却游移推诿,不肯承担责任。学生们怒了,有人提出搜学堂员工住处。戴克恭依然不置可否,却跟着来到学堂员工住处,看着学生翻箱查箧,渺无所得。在场员工平白无故被怀疑,自是多有怨言,认为既然员工处查不出赃物,那么难说不是学生中有人手脚不干净,来一个贼喊抓贼。于是,两方争吵起来。学生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指责,以为侵及学生名誉,愤而请员工也检查学生寝室,以见公平。员工们也不客气,一拥而入学生寝室,依样搜查一遍,亦渺无所获。学生无奈,只能仍请稽查给一个解决问题的善策,戴克恭却一声不吭。学生坚持要求他表态,认为学堂安全,稽查有责,不能不作为。于是,戴克恭才开口说:“搜查不到失物,是我失职。我既失职,愿辞职。”学生们一听,一时无言以对。戴克恭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学生见成了这样一个僵局,且又走了负责者,也只得满腹不平地散去。这天,学堂总理劳乃宣因有事去了桐乡老家不在学堂。

翌日,学生们如常上课。戴克恭则在这天中午前离开学堂回了自己寓所。

十四日,劳乃宣自桐乡回到学堂。

十五日是星期日,师生例行休息一天。

十六日,学堂内挂出总理牌示曰:“学堂学生礼堂因尚未制定有完善的供大家共同遵守的使用规则,现打算暂时停止使用,另拟订规条,待商议出初步大纲后,再令众学生各呈己见,以凭采择定议,制定后再复设开放。”又嘱监舍开立性质恶劣学生名单,开除出堂,以儆效尤。屠元礼觉得报复机会来了,当即上报了二十多人的名单。至下午四时,劳乃宣传名单上十一人到总理办公室,挨次进见。及见一人后,又复命另十人退去,明日再传。但顷刻之后又传十一人回办公室。劳乃宣语气严肃地说:“据戴稽查和屠监舍反映,学生以停课挟制,导致戴稽查辞职。此等举动太过无礼,我必惩治!”学生闻言愕然,齐声喊屈,辩白说:“此系一面之词,完全是戴、屠诬陷,与事实不合。学生们并无停课要挟,上课如常,教师都可证明,请总理调查。”劳乃宣见学生声辩,大怒,声色俱厉道:“我意已决,不得再啰嗦!”喝令学生退出。学生无奈皆退。时有前杭州求是书院监院陈汉第(字仲恕)参议其事,提出处理意见,得劳乃宣首肯。先后挂出两块牌示:“第一,现拟整顿学堂规则,重新制定课堂、宿舍、饭舍等项规则,暂行停课,待制定后再择期开课。”“第二,学生陆某等六人,借端挟制,出言无礼,即行开除。”两块牌示一出,学生全体哗然,愤焰勃勃,俱作不平鸣。

十七日上午八时,被开除的陆某等六名学生在讲台向同学致别,满腹冤屈,言辞悲愤。其中某生最冤,说自己十二日晚因身体不适早已睡下,不曾参与此事,竟也无端遭开除,原因可能仅是曾向监舍提过意见而已。引得满堂学生皆为之愤而泣,都道处置不公,难服人心,必须向总理申诉,还学生一个清白。

九点钟,监舍屠元礼懒睡初起,见课堂里人声沸腾,便走来看,恰被学生发现。学生将他围住,询其停课挟制之说,责问:“君当日并不在学堂,为何要肆口妄言,胡说八道?”屠元礼理屈,恼羞成怒,气势汹汹,挥拳便殴打学生。学生被激怒了,于是,一起拥到总理办公室申诉。时劳乃宣正在品茶,旁有仆人伺候,见学生拥入,神色不动,依旧慢条斯理地品茶,学生七嘴八舌地询问总理:六名被开除学生究竟犯了何错?所借何端?挟制何人?出言如何无礼?而六人中有某生十二日晚聚议时早已睡下,并未参与其事,却也被株连开除,这其中是否有公报私怨的嫌疑存在?……劳乃宣听完学生申诉,方手执茶杯缓缓道:“我当日虽不在学堂,但相信戴、屠二人绝不会说谎。我老了,已没有精力听你们说谎饶舌。且你们群集于此,难道不是借端挟制,出言无礼么!”说到此,已面见怒色。然后又说:“至于屠监舍殴打学生,待我调查后再说。”学生们愤而齐问:“戴、屠说谎污蔑人,为何不调查?”劳乃宣冷冷地道:“戴、屠难道是会诬蔑他人的人吗?”正待发作,忽有门人来报有某客来访。于是,劳乃宣挥手让学生都退出去。学生只得退出办公室。

学生们愤愤不平地回到课堂,皆认为总理的处理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已不单纯是用刚愎自用能解释了,学生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奴才而已,这使学生感到自己的人格遭到侮辱,这是不可接受的。激愤的学生一致认为,此事已不是简单的开除六人,而是事关学生人权、名誉遭受损害,必须争一个清白。于是,群议与总理约定三章:一、留六位学生;二、辞退戴克恭;三、学生有提意见的权利。三件事答应,学生则留,否则,学生宁可离开学堂。考虑到劳乃宣最厌烦人多语杂,乃公举七人为代表。当天午后,七名学生代表来到总理书房,与劳乃宣进行了谈判,希望学堂能秉公处理问题,撤销开除六人的决定,但立即遭到拒绝。于是,学生诘问:“那么请问,六人究竟犯了何规?或疑六人有窃衣之嫌疑,而用 ‘借端挟制,出言无礼’八字便判定罪名了?这不是莫须有吗?敢请总理说明。”劳乃宣沉默了一会,说:“即使斥退六人有未尽当之处,然牌示已出,万难收回!”学生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及其复原,人依旧敬仰。”劳乃宣说:“如果令出又改,那么将来难于办事了。”学生反问:“坚持错误,不肯悔改,就可以办事了?”劳乃宣默然,良久方说:“学堂是我主管,开除之权由我操持,不用你们来教我!”学生愤而说:“总理既然把学堂据为己有,则等于是以一人之私意而开除学生。但学堂是国家岁耗巨资开设,今你以一人之私意而破坏,不仅仅是对浙江不负责任,更是对国家不负责任了!”学生见第一个要求便遭拒绝,干脆将三个要求一起摊开:一、留六人;二、退戴某;三、学生有议事权。劳乃宣听完,说:“第一件事,某生即不参与其事,查明再核,至于收回成命则不能。第二件事,戴某善于办事,我不能舍此人。第三件事容以后再说。”学生代表完全失望,问:“这是您的最后决定了?”劳乃宣冷冷道:“对,你们将怎样?”七名学生代表悲愤之极,互以目光作交流,全有退学之意,于是齐声说:“公言止于此,我辈退学之志也决定了!”言毕,一齐退出总理书房。

学生代表回到课堂,将与总理谈判经过告诉大家。最后说,既然总理坚持错误,不肯悔改,我等学生也惟有为名誉而退学,以证清白。此事重大,各位同学愿去愿留,自行决定。凡愿意退学者,请在告退书上签名。言毕,将一张白纸铺于桌上,激愤的学生齐声相应,纷纷签名。

马宗汉对马宗周说:“二哥,我们也签吧。”

马宗周说:“你可考虑清楚了,这名一签,便再难回学堂读书了。”

马宗汉说:“山穷水尽,已无柳暗花明,错原本在学堂,事至如此地步,正是总理的顽固腐败所导致。若留下,从此只能奴颜婢膝,跪着读书,终生做奴才。若退学,至少人格还是清白直立的!”

马宗周微微颔首,叹息道:“学生能留下的,也只有悲壮两字了。签吧。”

当日,全体学生都在告退书上签了名,竟无一人愿留。

这些学生来浙江大学堂求学,无一不是怀抱求知明理,晓人生礼义廉耻,成国家栋梁的良好愿望。但现实是残酷的,当幼稚的学生突然发现,堂堂大学堂里竟没有他们所追求的崇礼、行义、廉洁、知耻时,梦想便如泡沫一般破灭。于是,学生们愤怒了,也清醒了。学堂便是当时国家的缩影。忍无可忍的学生只有选择以反抗来维护自己当初求学的初心,退学之举实属不得已。

学生皆心怀悲壮,空前团结,为办好退学大事,公议推举出数人为办事员,来领导退学行动。经集体商议,认为眼前当务之急需做三件事:一、制定退学学生应当遵守的纪律规则;二、在学堂外寻觅暂居处,一待找到适合的,即行退出学堂;三、向学堂教师辞别。这一天,学生们商议到很晚才睡,几名干事员几乎一夜无眠。

十八日,天未明,几名选派好的学生已起身外出寻觅暂居处。

晨六时,学堂教师虽知已停课,但职业习惯仍使他们无一例外按时来到学堂。当他们走进学堂,看到的是满室恭候多时的学生。学生代表一声:“起立!”学生们齐齐站起,齐声道:“先生好!”霎时,教师们被感动,眼泛泪光,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学生代表走上前,即席作了简洁的辞别演说。讲述了学生不得已集体退学的原因,最后说:“此次事件起因,错不在学生,学堂当局却青红不分,皂白不问,竟无理处罚开除学生。腐败糜烂至如此地步,使我们忍无可忍,被迫作出集体退学决定,以维护自身清白人格。我们将要辞别各位教师去他处求学了。我们不会忘记各位先生对我们的教授之恩。我们希望你们仍留在学堂,如教育我们一样教育后来的学生。如是,则是浙江之幸!中国之幸!”言毕,已是泪流满面。众教师亦为之动容,多数人涔涔泪下。学堂总教习董懋堂叹息一声,开口道:“我们也曾请总理谨慎处理学生的三条意见,但……未能如愿。至此,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望你们好自为之吧。”说完,低头退出课堂。众教师也跟着散去。

七时正,陈仲恕与总理拟定一告示,悬示于众,其文曰:“本总理以薄学之躬,承乏此堂一年有余,竞竞以爱学生、保学堂为宗旨。不意本日以斥退六人,诸生等竟挟多人,两次至本总理办事处及住宅无理取闹,殊失学生身份,此皆本总理平日教育无方,未能变化诸生气质,致酿成今日腐败情形,深为负疚。惟学堂章程宜求精密,该生等名誉亦应相与保全,现拟会同教习办事各员重加整顿,将各项规约详加订定,以期于公平共能遵守为主,由该生等各递愿书,再行定期开课。为此示谕在堂诸生一体知悉。自示之后,诸生如在堂静候者,即系与本总理意见相同之人,自能遵照办理;不愿者,本总理亦难相强。区区相厚之意断非恝然,当亦诸生所共喻也。”[3]

八时正,学生们将集体退学名单开呈给总理。

九时正,将退学纪律规定张贴于大堂。内容如下:“今者同学因事不平决然舍去,然必有一定秩序以保文明之资格,故议规律数则于左:一、公举干事数人照顾一切;一、不得毁坏公家器物;一、言语行为切戒嚣张;一、退学日期以觅得房屋为限;一、各人行装预为整顿,其挑费应归公派;一、凡有交涉概由干事直接,以期画一;一、日内同学有事他出者,须知会干事方可;一、临退学时均集孔子殿行谒圣礼,次与总理、提调、教习、办事人等行告别礼,礼毕,鱼贯而去,勿得喧哗。以上暂拟数则,各宜遵守;如干事有不尽职之处,各宜规劝;各同志有不遵守规律者,亦宜婉言劝勉,不得各存意见以乖群谊。”[4]

学堂、学生这两篇针锋相对的告示一出,顿时在学堂引起很大震动。当日,学堂全体教师自发聚集,欲联名具函向总理为学生说情,希望能将学生留下。但总教习董懋堂劝止说:“总理其意已决,争之无益,且此风不可长也。否则,此例一开,学堂便无宁日了。”否决了众教师联名上书之请。惟有清政府派驻学堂提调、文职官员萧太守觉得学堂处置学生太过分,独力与总理争论许久,总理依然固执不改初衷,弄得不欢而散。

当日下午四时,有外出学生回来报告:“已在贡院前文昌阁找到住处,房屋较大,可以住下全体学生。”闻言,大家松了一口气。

是晚,全体同人聚议善后事,决定于次日先将行李搬运出学堂,二十日举行退学礼并发表演说,然后离开学堂。大家互相鼓励,许久才就寝。

十九日,有挑夫到学堂将学生物件搬运至文昌阁。

二十日,学生全体聚集,举行退学礼并发表演说,说明此次集体退学的起因真相,分析学潮事件的成败结果,道其中苦乐之感受。众学生报以鼓掌欢呼,给予支持。退学礼毕,学生又齐聚孔子殿。先谒至圣,行三跪九叩大礼。次请各教师上立左首,各职员上立右首,学生下列行三鞠躬礼。三辑礼毕,全体学生排队依序鱼贯而出,场面寂静严肃,有礼有序。时全体教师、职员均到场,惟总理劳乃宣未露面。

望着学生们走出学堂大门,最得意忘形的莫过于屠元礼,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忽闻身后一声咳嗽,一激灵而回首,正撞见劳乃宣狠狠地盯着他的目光,顿时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急不择言地道:“奴才不知总理来了。”劳乃宣未理他,只望着远去学生的背影,面上毫无表情。

马宗汉走出学堂大门,止步回首,凝目在“浙江大学堂”五个字上,眼含不舍。马宗周轻声问:“三弟,后悔吗?”

马宗汉眼中泪光隐见,低首说:“纵使不舍,亦当如此做去。”蓦然昂首吟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吟罢,大步离去。

马宗周知道,那是唐天宝初年李白将由东鲁游吴越时所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一诗中的末一句。天姥,名山,在今浙江新昌。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发生在浙江大学堂的学潮事件,自农历癸卯三月十二日始,至二十日止,持续九日,最后以全体学生退学告终,对清末腐败的教育制度作了一次有力的抗议。然而,清政府却不以为耻,认为劳乃宣“善理教案,教中豪强皆敛迹”[5]。劳乃宣也因此得到提拔重用。当时有某君曾撰《浙江大学堂学生退学始末记》,全文2000余字,详细记录了学潮事件经过,刊有石印本一册,现收藏于浙江图书馆。

【注释】

[1]浙江省辛亥革命史研究会、浙江省图书馆《辛亥革命浙江史料选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版,第33页。

[2]见劳乃宣《韧叟自订年谱》“二十九年癸卯条”。

[3]孙元超《辛亥革命四烈士年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1年10月版,第141—142页。

[4]孙元超《辛亥革命四烈士年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1年10月版,第142页。

[5]贾逸君《民国名人传》,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6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