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麟相招


[1] 《马宗汉遗札二》,载《浙东三烈集》,民国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42页。
此信内“汉意欲谐□□同行”指的是欲与陈伯平一道赴安庆。
不久,徐锡麟便收到了马宗汉的信,徐锡麟去函日本告诉陶成章:“马君、陈君大约二月初由余姚动身来皖。”[1]徐锡麟写这封信的时间在1907年3月初(丁未年农历二月初)。
但进入正月后,马宗汉因协助秋瑾联络会党,组建光复军,紧张奔走于浙地,竟一时脱身不得。而陈伯平此时在上海主编《中国女报》,准备出创刊号,也难以抽身赴皖。马宗汉明白,此时如离开浙江去安庆,势必影响秋瑾组建浙江义旅计划。权衡之下,马宗汉不得不函告徐锡麟,将赴皖时间再次推迟至农历三月底前。
1907年清明节过后,浙江光复军组建计划初步完成,马宗汉稍松一口气。此时,恰有一位留日友人回国,约马宗汉见面。马宗汉便登门拜访。久别重逢,两人都很兴奋,竟畅谈一整天,至晚间马宗汉方告辞登舟返余姚。或许是因长期熬夜劳累,加上这日与友人相聚多饮了几杯酒,竟导致目疾复发,且发作凶猛,返乡后一直为目疾所困扰。请中医诊治,被忠告,务必长期服药静心休养,否则有失明的可能。而马宗汉此时却哪里能静心休养,仍时时要为运动事宜操心,以致目疾久拖不愈。眼见三月底将至,马宗汉不得已,只能又一次推迟赴皖之行。关于这次推迟行期,马宗汉曾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及:“汉自三月初访兄于府,畅谈终日,是晚分袂,登舟疾作,旋里后长为二竖所扰,兼有蔽明之患,三月底赴皖之约遂失。”[2]
此时,徐锡麟已在安徽展开了积极的活动,他利用自己安徽省陆军小学堂监督、省巡警处会办和巡警学堂会办的身份,通过各种途径,积极活动于安徽军界。当时的安徽驻军,主要集中驻扎在安庆,有巡防营、水师营以及新组建的新军第三十一旅六十一标(团)。徐锡麟把联络重点放在驻安庆新军上面,他看中的是这支新军主要是由有文化知识的年轻军人组成,易接受新思想。他从加深感情入手,常到新军驻地探望,又常在晚间宴请新军将校,遇到他们中间的人有困难就倾囊相助,以此联络感情,争取他们的信任。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徐锡麟逐渐与新军中的军官如步兵营管带(营长)薛哲、马营管带倪典映、炮营管带吴介麟、炮马营队官(连长)熊成基、工程队正目(排长)范传甲等建立了友情。
光绪三十三年(1907)春,徐锡麟给陶成章去信,再次请他转告马宗汉,要他速去皖,这是徐锡麟生前写给陶成章的最后一封信。
□□仁弟同志侠鉴:
接书感触时事,百忧莫解。自问生平遇最苦之境地,值最难之际遇,而麟出以无形之运动,期曲折以达目的,其中忍耐艰苦备尝之矣,可为知己者道也。麟自早至暮,无一念或忘,无一事不从此着想,纯然以诚心待人,但世途之险诈不可言状。麟一入官场,见毒心狡谋之人,不一而足,吾同志等终当以“谨慎敏捷”四字抵当之。吾弟此时未处办事之地,其中曲折,亦可随时忆度,切勿徇情作事,受人毒手。麟现时官场消息,处处灵通,见之作事,不得不谨慎一二。麟到日本不去辫发者,至今作事较易一层。凡事当观于后,未可计目前之成败可否,未知高明者以为然否?回忆在日时,与吾弟讨论办事,长予见识,今则相隔数千里,思之不觉闷闷。来书询萍乡之事,已烟消云散矣。而官场对于该党之人,尚觉紧要,无处不密查,无处不防备。而吾有好友二人系道班,当巡查该党之事,其中情形,麟知之深矣。不入官场,不谙此事。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言不欺我也。□□先生现值如何境遇?祈代转知麟之无恙。□□兄不通消息已四月矣,现在何处?祈一查为托。诸同志在日好否?念念!余姚马子贻(畦)同志,祈即写信请其从速来皖,信内不必多言,到浙江会馆一问便知,然由上海动身,必须乘招商船,其余船上岸不便,信内要言明,免得临时不便。言不尽意,即复。询侠好!麟上言。[3]
在日本东京的陶成章收到信后,即将徐锡麟要求马宗汉速赴安庆的话转告马宗汉。
马宗汉见信,已明白徐锡麟迫切需要自己相助的心情,再也待不住了。此时,马宗汉的目疾稍见好转,当即决定去皖。他告知秋瑾自己的决定,在得到秋瑾的同意后,到三山小学堂辞职,并告诉学堂同仁自己要去安庆谋职。
马宗汉将要离乡前往安庆的消息传出后,家乡诸挚友自发聚会,为马宗汉送行。马宗汉知诸友都是可以信任的肝胆相照者,遂简略将赴皖之意告知。诸挚友中除少数知情同志之外,偕吃一惊,既钦佩马宗汉的胆气,也替他此行的凶险担忧,有人善意劝马宗汉三思。马宗汉微微摇首,拿过纸笔写下:“吾此行不能灭虏,绝不返矣!”诸友肃容望去,都读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知马宗汉之意已决,这是他留给挚友的绝命书。于是,再无劝其放弃者,都洒泪与马宗汉辞别。后来,辛亥革命爆发,诸友中许多人成了马宗汉遗志的继承者。
马宗汉回到马家路,告诉父母自己已从三山小学堂辞职,要去安庆谋职。
当晚,妻子岑氏夫人安排元达、元佐两个儿子睡下,挺着大肚过来帮助丈夫整理行装。她此时已怀上马宗汉的第三个孩子八个月了,行动明显困难。马宗汉望着身边温婉的妻子,胸中忽地涌起一层愧疚,张了张口,欲说还休。聪慧的妻子却感受到了,她抬起头望向丈夫,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问:你有话对我说?
马宗汉望着那双美丽的杏眼,愧疚终于冲破喉咙:“我此次去安庆,可能很难回来了。”
妻子蓦然惊叫出声:“啊!”双手立即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问:“你不是到安庆巡警学堂谋职吗,这会有什么危险?”
马宗汉:“到安庆谋职是假,革命是真。”
忧虑浮上妻的杏眼,她声音颤抖地说:“秋瑾大姐对我说过一些革命道理。我知道,革命就是造清廷的反。”
马宗汉无语,拥住妻子的双肩,他感受到了她身上传来的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抖。
妻子低泣道:“我知道劝阻不了你,但我相信你绝不会干坏事。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请说吧。”
马宗汉愧然道:“吾此行无论事成与否,必难生还。然求仁得仁,固吾素志,无庸为我悲也。二子其善视之,异日成人,嘱其无忘乃父之志。”[4]
妻子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轻声说:“我会做到,放心。”
马宗汉猛地将妻拥进怀里:“谢谢。此事请别告诉父母,免使他们担心。也别对他人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见妻子轻点头,马宗汉又说:“我此行还缺一笔钱,是用于革命的,又不能向父母求助,不知你能帮这个忙吗?”
妻说:“能,我还有一些私房钱和首饰,你尽管拿去吧。”她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一只木匣子,交给马宗汉。
马宗汉识得,那是她带来的嫁妆。马宗汉感动无语,良久方说:“我如能回来,一定还你新的金银首饰。如果不能回来,我这里先代表革命同志谢了。”说罢,退后一步,向妻一鞠躬。
妻说:“不用这样的,我是你妻子,应当这么做。”音未落,语已哽。
这一夜,夫妻俩都未能睡着。挨到天亮时分,妻子突然腹痛难忍,对马宗汉说:“怕是要生了,去叫产婆吧。”
岑氏夫人早产了,产下一个儿子。望着虚弱的妻子,怀抱不足月的小儿子,马宗汉不忍心一别而去,只得又一次推迟行期。
父亲马广函替孩子取名元祥。不幸的是,过早来到世上的元祥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便夭折了。
办理完元祥的后事,马宗汉怀着丧子的悲伤,与赶来的陈伯平一道,踏上了去安庆的路。离开家门未远,妻追了出来,将一件裘皮大衣给马宗汉披上。说:“早晚太凉,你的目疾未愈,不能受凉,带上吧。”
马宗汉在走出马家大院时回首,妻子仍然立在屋门口,朝他挥手。马宗汉知道,妻子此时一定已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心一软,落下两行壮士泪。他拭去泪转身对陈伯平说:“走吧。”这一天是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初六日(1907年5月17日),岑氏夫人永远都记得这个生离死别的日子。
关于马宗汉赴安庆前留下诀别书的史料有:
“锡麟在安庆,召宗汉及伯平计事,宗汉与诸生书曰:‘吾此行不能灭虏,终不返矣!’”[5](章炳麟《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
“锡麟在安庆,伯平召宗汉与谐往,宗汉与诸学生曰:‘吾此行不能灭虏,终不返矣!’”[6](陶成章《浙案纪略》)
“明年春,疾愈,乃别蒙学诸生曰:‘吾行赴皖,如不能遂吾志,吾不返矣。’”[7](雪恨《马公宗汉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