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起义

安庆起义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1907年7月6日)清晨五时,一声长长的哨声从安徽巡警学堂响起,划破了校园的宁静。学生们纷纷从床上跃起,穿戴整齐,跑步到操场集中。只见初露的曙光中,学堂副校长徐锡麟一身黑羽官纱戎装,佩刀藏枪,早已伫立在操场讲台之上。马宗汉、陈伯平站立其后,神态严肃。学生们迅速按官生班、兵生班两排列队。徐锡麟见学生已肃立整齐,便向学生做最后一次演讲:“我此次来安庆,专为救国,并非为功名富贵到此。诸位也总要不忘救国二字,行止坐卧,咸不可忘。如忘救国二字,便不成人格。”又说:“余自到校以来,为日未久,与诸君相处,感情可谓和洽。余于救国二字,不敢自处于安全之地位,故有特别意见,再有特别办法,拟从今日发现。诸君当谅余心,务祈有以佐余,而量力行之,是余之仰望于诸君子也。”[29]徐锡麟言语慷慨激昂,反复数千言,语气恳切。然而,他的语意太过含蓄,又有浓重绍兴乡音,除少数知情学生之外,绝大多数学生都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含意。徐锡麟说完,立即走下讲台,到大门口去迎接官员的到来。

清末安徽巡警学堂遗址

太阳升起来了,此时已是夏至将尽,小暑将至的季节,这是一个又闷又热的日子。

上午八时,安徽的藩、臬、学、道、府、县各级官员三十余人,陆续到达。向来拖沓的恩铭,不知是因精神很好还是因天气太热想赶在早晨凉爽时出门,总之是一反常态,竟也乘坐八人大轿,在文武巡捕的簇拥下,按时到达。恩铭见徐锡麟率领学生在校门口迎接,心情大好,含笑道:“徐道台今日戎装颇有气概啊。”徐锡麟回答:“今天是甲班学生毕业典礼,大帅又亲临指导,应该这样穿戴,以示隆重。”说完,即陪恩铭进学堂正厅休息。徐锡麟见官员们都已到达,便想叫人关上学堂大门,一时身边无人,只有顾松在旁,便嘱其去把大门关上。顾松答应一声而去。但他并未去关门,而是绕到臬司毓朗身后,暗暗告诉他说:“徐道台不是好人,请转禀大帅不要在这里喝酒。”毓朗立刻密报恩铭。恩铭听了似信非信,便对徐锡麟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酒不喝了。”徐锡麟心中一惊,意识到可能泄密了。但他立即冷静地说:“大帅既然不喝酒,那就请到礼堂行过毕业典礼后再走吧。”恩铭答允。

此时,马宗汉、陈伯平正紧张地在潘淇与石人俊的教师房中等待徐锡麟的起义信号。潘淇见两人额头渗汗,便劝说天太热,脱了长衫吧。马宗汉恐露出裤袋中的手枪,婉言谢绝说:一会儿要去见大帅,衣服就不脱了。陈伯平也是同样推却。潘淇见马宗汉说得有理,便不再劝,而是请他俩吃点心。马宗汉、陈伯平此刻精神高度戒备,哪有心思吃东西,但马宗汉知道潘淇教师是善意,不好回绝,便示意陈伯平接过点心吃了起来,其实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才一会儿,便听见徐锡麟的声音,要他俩同去礼堂。两人即快步出门,紧随徐锡麟身后。

徐锡麟引导恩铭等进入礼堂。恩铭等安徽大吏按照官阶高低分别入座,恩铭居中,左首为藩司冯煦、学司沈寐叟等,右首为臬司毓朗,道、府、县官员分坐两旁;文巡捕陆永颐、武巡捕车德文站立恩铭身后,再后面还有五六名戈什(卫兵)。徐锡麟率众教师站立礼堂阶前。此时,官生、兵生两班警生早已列队肃立于礼堂外廊下。马宗汉、陈伯平分列于礼堂两侧。

徐锡麟宣布毕业典礼开始,顿时,鼓号齐鸣,毕业学员一律身着警服,在口令中鱼贯进入礼堂,面向正座,排列整齐。此时,徐锡麟正步向前行三步,行过举手礼,双手奉上学生名册置于案上,高声报告:“回大帅,今日有革命党起事!”恩铭大惊,问:“徐会办从何得此信息?”话音未落,听到约定的起义暗号,马宗汉、陈伯平同时动手。马宗汉一枪击向恩铭,打响安庆起义的第一枪。恩铭本能地用左手一挡,头一偏,子弹穿掌而出,擦过恩铭左耳;而同时,陈伯平一枚炸弹已掷到恩铭脚下,可惜的是,没有爆炸。恩铭惊得跳起,面如土色。只听得徐锡麟道:“大帅勿忧,这个革命党职道终当为大帅拿到。”一低头从靴筒中拔出两支手枪。恩铭惊骇而问:“是何人?”徐锡麟回答:“职道是也!”双手举枪向恩铭扣动扳机。身后几名卫兵惊骇得连刀都忘了拔,还是文巡捕陆永颐、武巡捕车德文反应较快,乱摇着双手双双扑到恩铭身上。于是,徐锡麟的枪弹大部分都打在了陆、车两人身上,陆永颐身中五弹,当即殒命,车德文重伤,昏倒在恩铭身上。一时礼堂内硝烟弥漫,人影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徐、马、陈三人只能对模糊的人影开枪,一时间只闻六支手枪爆豆似的枪声,却难以看清是否击中。此时,礼堂内一片混乱,前来观礼的大小官员逃的逃,爬的爬,纷纷狼狈逃窜。而恩铭的护兵直到徐锡麟枪弹打尽,重新装弹时方清醒过来,未受伤的护兵赶紧背起恩铭逃出礼堂。却被眼尖的陈伯平发现,追上去从后面补上一枪,由尾间上穿腹部。此时恩铭身中七枪,左手、右腿、腹部各中一枪,左右胯部中四枪,但只有陈伯平最后一枪击中的腹部才是要害,导致恩铭在抬回抚署后不久毙命。

关于安庆起义第一枪是谁开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由徐锡麟先开枪;另一种说是由马宗汉先发。相关史料有:

1.阳海清、孙式礼、张德英《辛亥革命稀见史料汇编》第四十四条:“锡麟颇虑收支委员顾松泄其谋,及期行礼后,锡麟声言革命军起事。恩铭愕然问故。马宗汉以手枪击之。锡麟再出二手枪交击,连中七弹。”[30]

2.尹郎《皖变始末记》:“恩抚被刺情形:闻当日刺皖抚时,先由马姓(即宗汉子)向恩抚击一枪,中右手(实中左手)。”[31]

3.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说时迟,那时快,恩抚面前,又是一弹飞至。恩抚忙把右(左)手一遮,刚刚击中右腕,这颗枪弹,是马宗汉放出来的。锡麟见未中要害,竟取出手枪两支,用两手连放,击射恩铭。”[32]

按常理,徐、马、陈起义前,一定精心布置过周密的行动步骤:先由徐锡麟呈上名册,发出起义信号,马宗汉、陈伯平立刻同时动手,马宗汉开枪,陈伯平投弹,徐锡麟再从鞋统拔枪击之。但如改由徐锡麟开第一枪,那么他呈册、弯腰拔枪、射击,势必延长时间,就可能造成时机稍纵即逝的后果,显然不符合常理。故安庆起义中开首枪者,应该是马宗汉。而擒贼先擒王,马宗汉所击的第一人必定是敌首恩铭。

待徐锡麟重新装上子弹,才发现礼堂内除打死、重伤的清吏外,其余大小官员已逃窜一空。出礼堂一看,只见校门大开,顿时明白是顾松未关门而坏了大事,放走了许多官员,便怒而喝令抓奸细顾松。顾松听见,吓得魂飞魄散,拼命逃出校门,却被马宗汉追上抓住,拖回学堂。徐锡麟厉声责问是因何怀疑自己的。顾松身似筛糠,跪地求饶,叩头不止,说今天有日本寄给会办的信,因胶水受潮封口裂开,就偷看了。因知会办是革命党,又见会办今天举动不同寻常,怕出事,就向臬台报告说会办不是好人,请抚台防备。徐锡麟又问昨日送新军军营的信有无送出。顾松说昨日事多忘送了,还在身上带着。陈伯平上前一搜,几封送吴介麟、薛哲等人的信果然仍在。徐锡麟见状,知机会已失,计划已被破坏,长叹一声,举刀对顾松连劈数刀,不死。马宗汉在旁开一枪,打死了顾松。徐锡麟嘱陈伯平瞅机会把信送出城去。陈伯平答应一声将信收入衣袋。徐锡麟提刀对学生们大喝:“抚台已被刺,我们去捉奸细,快从我革命!”吹哨集合起学生后,却发现学生大部已走散,只剩了四五十人。徐锡麟赶紧吩咐从屋内拿出九响毛瑟枪(步枪)及子弹,分发给学生。随即大呼:“立正,向左转,开步走!”徐锡麟领头,马宗汉居中,陈伯平殿后,带学生出校,欲去占领抚署。此时,派去侦察的蓝昆林匆匆赶回,说抚署已有重兵把守,进攻或不易。徐锡麟便改变计划,喝令跑步直奔军械所。待赶到军械所时,只剩下了三十余人。入内,却遍寻原答应参加起义的军械所总办周家煜不见,才知胆小怕事的周家煜事到临头动摇逃走了,还带走了钥匙。徐锡麟只能率起义学生打死了军械所内抵抗的兵勇,命陈伯平守前门,马宗汉守后门,自己带学生开库门取枪支子弹。却不料,存放武器弹药的库房为地下室,入口是厚厚的钢板盖,异常坚固,没有钥匙,根本无法打开。只有西侧库房中,存有大炮六门,炮弹若干箱,却缺去撞针机件一块,也无法使用。徐锡麟眉心紧锁,知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城外新军求援。他立即让陈伯平将几封信交给蓝昆林等几名可靠学生出城求援。自己率领起义学生在军械所坚守待援。蓝昆林等奉命而去,但不久即返,说军械所已被团团包围,而城门也已紧闭,出不去了。徐锡麟明白,自己已陷入孤军作战的困境了。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那几封信仍被陈伯平收回放在怀里,说待机再设法突围送出去。

安庆军械所旧址

近午时分,逃回藩署、臬署的冯煦与毓朗一面向南京两江总督端方电报告急,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严加防守。同时,派道员黄润九、知县劳之琦督战,调安庆巡防营统领刘利贞、缉捕营管带杜春林以及稽查局,各率本部兵勇,将军械所围困数重。

正午十二时,清兵开始向军械所发起进攻。一时枪声大作,清兵分两路攻击前、后大门。徐锡麟、马宗汉、陈伯平指挥宋豫琳、凌孔彰、蓝昆林、朱蕴山、杨允中、姚向甫、徐立文等起义学生凭借军械所坚固的高墙厚门抵抗,待清兵逼近,立即打出一阵乱枪。顿时清兵倒下一片。这些平时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惯了的大兵,想不到起义人员竟真的敢开枪还击,立刻露出贪生怕死的本相,连滚带爬逃了回去,清军第一次攻击被打退。但马上又在督战官的喝令下再度攻上来,结果又被打倒一批,再次败退。清兵此时已是心惊胆战,再也不敢上前,只是龟缩在远处,胡乱开枪。

看见清兵狼狈逃命的模样,有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呼:“痛快,痛快!过去常受这些大兵的鸟气,今日却也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马宗汉听见,抹一把脸上的汗,也不禁微露笑容。忽听身后有人说:“所幸学生中也还有真革命志士在!”

马宗汉回首,见是徐锡麟,便感慨道:“如果能将这些敢与清兵作战的学生保存下来,将来便是革命的火种!”

徐锡麟闻言,与马宗汉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此时,两人都已想到一块儿,万一起义失败,都要设法保护下这批学生。徐锡麟低声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里的枪声能引起城外新军中答应起义的军官的警觉,及时赶来支援,或还有转机。”

黄润九再催清兵进攻,却无人理睬。无奈,只得派人去抚署请示。

下午一时,安徽巡抚署内,戒备森严。安庆同仁医院著名的美籍西医戴世璜被请来为恩铭动手术取腹部弹头。恩铭受伤太重,流血过多,在手术中死去。

恩铭(1845—1907),满洲镶白旗人,姓于库里,字新甫。举人出身。1878年捐纳为知县,后历任兖州知府、太原知府、山西按察使,归绥道。1902年调直口北道,清理教案,严厉镇压反洋教斗争。后调任浙江盐运使、江宁布政使。1906年升任安徽巡抚,镇压建德、霍山等地反洋教斗争。1907年春,奉旨推行“新政”,整顿巡警学堂,设立巡警处。7月6日,在检阅巡警学堂毕业典礼时,被光复会会员徐锡麟、马宗汉、陈伯平开枪击成重伤。逃回抚署不久毙命于手术之中。手术前留下遗折,记录了当时巡警学堂暴动经过。

恩铭遗折

……

讵本月二十六日,巡警学堂甲班学生毕业之期,奴才于辰刻率同司道亲往考验,方整齐行列之际,突见徐锡麟率领外来死党数人,皆手持双枪,向奴才连环轰击,相距不及五尺,声称今日起革命军。奴才受伤甚重,随同之文武员弁,死伤各数人。奴才当即回署,仍示以镇静,以安民心,一面谕饬各营队分途严防。讵徐锡麟遁入军械所,又复添队围击,业将大概情形电奏。奴才受伤虽重,而神志颇清,语音亦朗,犹冀不至于死。乃经西医启视,除左手右腿腹部三伤外,左右胯首及下部复有枪伤四五处,皆已前后洞穿,而腹部一伤,枪子未出。奴才自觉子往上行,将攻心际,西医云:非开剖不能取出。奴才今年六十有二矣,奏刀之际,生死尚不可知,特令奴才之子咸麟至前,口授此折。[33]

……

黄润九派来人员这时赶到抚署报告围攻军械所不下之情况。藩司冯煦下令悬赏三千大洋捕徐锡麟。令出,但官兵慑于革命党人不畏死的声威,依旧不敢上前。冯煦遂命将赏金增至七千大洋,官兵仍迟疑不前。冯煦只得将赏金加至一万大洋。俗语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官兵又发起进攻。但马上又被起义军打退。

此时,徐锡麟因打不开弹药库门,已知形势危急,遂命陈伯平持信突围求援。陈伯平一口应承,提枪而去,但刚一出门,便被乱枪打中,其中一枪击中肺部,只得挣扎退回门内。这时陈伯平已感呼吸困难,不能说话,自知生命危在即刻,唯恐密信落入敌手,即从怀中取出被鲜血染红的信札,撕碎放进口中吞咽下肚,直至将信全部吞尽,方停止了呼吸。陈伯平此举,保护了新军中准备共同举义的军官,使其没有暴露。1912年1月31日《民主报》载文《追悼先烈大事记》,报道1月30日浙江举行万人追悼浙东四烈士徐锡麟、马宗汉、陈伯平及陶成章大会经过,其中“姚永臣报告马宗汉以及陈伯平赴难情形:‘当时两君在皖起义时节,本与新军联合一气,嗣因天数未绝,以致功败垂成,陈伯平君当被官军围困在军械局时,甫经出门,即被官军枪击肺部负伤,惟身畔犹有与各同志密札之函,曾恐连累,立即嚼碎吞下,以期免遭波及,今侠骨归里,诸君能无追念否?’”记录了陈伯平牺牲时这一细节。[34]

徐锡麟、马宗汉眼见陈伯平战死,好友顷刻阴阳两隔,两人悲痛万分。但此时已不容他们流泪悲伤了,因为清兵又已开始进攻,两人立即分守前后门,指挥学生再次将清兵打退。此时,学生也被打死一人,伤数人,且枪弹已所剩无几。马宗汉眼见势危,便对徐锡麟建议:“事已无成,不若焚去此军械所,与清兵同烬。”[35]又说:“(我等)虽死,安庆城中必半烬,接应者可从中起,他人继我辈后,事犹可为也。”[36]却被徐锡麟止之,说:“我辈所欲杀者满人,若焚去军械所,则是不辨黑白,全城俱烬矣!”马宗汉默然无语,心中轻叹一声,将两支打空了的手枪丢下地,拾起阵亡学生的步枪,装上刺刀。徐锡麟又予以制止,说:“徒死无益,亟去犹可为后图。”马宗汉此刻已做好了牺牲准备,表示死不足悔,愿与徐锡麟、陈伯平共生死。徐锡麟再三催促,命令马宗汉带领余下学生突围,以保存革命力量,待他日东山再起。马宗汉看看自己的先生,又望望身畔那些年轻的学生,终于一咬牙,忍痛别过徐锡麟,带领学生攀墙登屋而去。徐锡麟则持枪守住前门,直至打完最后一颗子弹而被擒。此时已是下午四时,震惊中外的安庆起义,在打死清廷封疆大吏恩铭,击毙击伤清方官兵百余人之后,在清兵的残酷镇压之下,终因孤军失援,弹尽援绝而告失败。

安庆城内激烈的枪声,终于引起城外新军的警觉,倪映典和熊成基等不知发生了何事,即派侦察兵去探听消息,却因城门紧闭进不去。直至下午四时,才探听到徐锡麟起事消息。倪映典、熊成基急带兵至城下,说是奉命前来,遂得入城。待赶到巡警学堂,只见大门紧闭,有巡防营重兵把守。正待赶往军械所,却迎面撞见冯煦。冯煦狐疑,上前盘问,倪映典、熊成基以前来协助平息叛乱搪塞。老奸巨猾的冯煦以事态已平息,命令两人立即带队回营地待命。倪映典、熊成基知大势已去,不敢轻举妄动,无奈悻悻而返军营。

关于安庆起义,亲历辛亥革命的前辈留下的回忆史料比较多,章太炎、陶成章、鲁迅等都有过记录,其中以陶成章在《浙案纪略》中所作的记述较为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