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归里
清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1907年7月上旬末),安庆事件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余姚县马家路。马宗汉次兄马纬昌见报大惊,急步走进父亲马广函房中,将报纸递给父亲。马广函读完头版报道,身子一晃,手一抖,缓缓坐到太师椅上,两行老泪抑制不住地流出眼眶。半晌,久经大事的他拭泪站起,冷静地吩咐纬昌,立即安排马宗汉的妻儿上船离家,驶到野外河港冷僻处芦苇荡中躲藏,其余亲人分路前往慈溪五磊寺等地隐匿,同时将家中贵重物品装船沉江,家中只留自己和纬昌及几位忠诚的老仆,其余人员都暂时离开回家。纬昌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安排。当天半夜过后,马家大部分人员都已被遣散离家避难。次日,便有县吏带兵前来搜查马宗汉住宅。幸亏纬昌办事谨慎仔细,已将马宗汉的往来信函、文稿大部烧毁、藏过。清兵并未搜到太多与革命党有关的东西,便将马广函和马纬昌带到县府关押讯问。此事惊动余邑,邑中有名望绅士纷纷联名具保,请求县府放回马广函等人。县吏亦知马家祖上广为行善积德,邑人多感恩,也不敢过分为难马家,便做个顺水人情,放马广函父子回家。后来县吏又几次来马家讯问搜查,均一无所获,渐渐地也就不再来干扰。马广函这才让纬昌去接回马宗汉妻、子,并通知其余人员回来。
从这时起,马广函常常会手捧马宗汉从日本带回的那条剪辫久久独坐,默默抚辫落泪。秋去冬来,年关将近时,马广函亲手写了马宗汉的灵牌,连同发辫一起放入祠堂祖宗灵位之间。马家亲人这才发现,一向外表严肃的马广函,其实是深爱儿子的。
光绪三十四年(1908)戊申春节过后,马家见追查渐松,便悄悄商议去安庆运回马宗汉遗骸。此时,浙皖两省追查革命党仍严,要光明正大地去运回一个钦犯的灵柩是不可能的,会引起清政府的猜疑,故此事只能在暗地里进行。马家最后选择了一位叫阿朝的汉子,此人面相木讷,少言寡语,平时不引人注意,但实际上却是胆大心细,对马家忠心耿耿,是最适合的人选。马家将阿朝请来,告知一切并言明此行的风险,去与不去让他自行决定。阿朝听完,毫不犹豫地回答一个字:“去。”马广函便郑重与其约定,如果能取回马宗汉遗骸,马家将重金酬谢。如果发生不测,其家小由马家供养至孩子成人。阿朝并无多余语言,只说,会舍命寻回少爷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去了。
阿朝背负一大柳条篓的余姚产水果谢橘,来到安徽省城安庆,穿街走巷叫卖谢橘,同时暗暗打听马宗汉遗骸的下落。这日,阿朝行至一家小园门前,门开了,一位白发老人出来说要买谢橘,让阿朝进门。待阿朝进了门,老人见外面无人,忽然悄声问他是不是来寻马宗汉少爷的。阿朝看着老人,微一点头。老人说:“少爷于我有恩,我知道他的下落,你只须跟在我后面,我领你去找。千万别再去打听了,被官兵听到,马上会被抓进大牢。”阿朝又微一点头,背篓出门,在离老人家不远处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见老人出门往另一方向走去,便远远跟着,一直走出安庆城门。
当天深夜,安庆城北门外马山荒坟地。阿朝悄无声息地来到白天做了记号的一个坟头前,从柳条篓里拿出铁锹,挖开土,撬开一具用三块薄木板钉成的三角形棺材。里面现出马宗汉的遗骸,遗骸的头颅是在脚边的。阿朝跪下地,深深地向马少爷叩了三个头,然后用白麻布小心地将遗骸包起,置于柳条篓中。再把空棺重新埋好,背起柳条篓,大步离开坟地,踏上回乡之路。十几天后,不负重托的阿朝千里迢迢将马少爷的遗骸背回到马家路。
马宗汉被悄悄安葬在离马家路街西首不远处的四江口西山脚下。后因马宗汉的母亲陆氏夫人难抑失子之痛,时常到墓前痛哭,马家为让她安静下来,也为了避免暴露马宗汉墓地,不久又将墓迁移至数里路外的施家山上。关于马宗汉遗骸归乡的史料有:
杨积芳《余姚六仓志》:“案:烈士于清光绪三十三年系狱殉义,草葬安庆城外。逾年,家属负遗骸归,权厝邑之施家山。”[1]
马君毅讲述、陈长云整理的《说说马宗汉鲜为人知的那些往事》:“马宗汉惨遭杀害后,草葬在安庆城外一块坟地上。马家因马宗汉事件受牵连甚严,既悲伤又害怕清廷严厉追查,将贵重物品装于大船底,偷偷沉入偏僻处江底,四处躲藏避难,很久不敢回家,更不敢光明正大到安庆运回马宗汉遗骸。这年过了春节,马家见追查风头已松,便暗派一个叫‘阿朝’的汉子去安庆偷取遗骸。约定,万一遭遇不测,其家小由马家供养至孩子成人;如侥幸成功,马家给五千元银圆作酬谢。结果,阿朝不负重托,在安庆城外荒坟地上找到埋葬处,从三块木板钉成的棺材中取出了马宗汉遗骸,发现其头颅是在脚边的。阿朝将遗骸装入早准备好的柳条编成的果品篓中,千里迢迢背负到马家路朝盛里。马家把马宗汉葬在马家路街西首不远处的四江口西山脚下。后来,因马宗汉母亲痛惜儿子,常去坟前哭泣,为怕暴露也为了让马宗汉母亲平静生活,其父其兄又将遗骸迁厝到远处施家山上。”[2](略有删减)
谢一彪《徐锡麟评传》中记录了民国元年(1912)1月21日,沪军都督府与绍兴旅沪同乡会在上海绍兴会馆永锡堂召开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陶成章四烈士追悼会,会上徐锡麟的弟子、曾在安庆被捕入狱的卢宗岳介绍与徐锡骥赴皖迁柩经过:“卢宗岳介绍与徐锡骥赴皖迁柩情形,特别提到马宗汉的遗体运往余姚的情景。‘烈士于清光绪三十三年系狱殉义,草葬安庆城外。逾年,家属负遗骸归,权厝邑之施家山。’马宗汉遇难后,马家亲人有的逃往慈溪、五磊寺等地,马宗汉的遗体被草葬于安庆城外的墓地。春节过后,风声略为平息,马家派人远赴安徽,秘密取出烈士灵柩,置于果品箧中运出安庆,千里迢迢护送灵柩返回家乡,悄悄地葬于马家路西首四江口。由于马宗汉母亲经常到马宗汉墓地哭闹。马家为了让她安静,又将马宗汉灵柩取出,暂厝到数里外的施家山上,冷月荒丘,备极凄凉。”[3]
1912年,民国初立,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即派专员送函给当时的安徽总督孙毓筠,指示其负责找到徐、马、陈烈士遗骸并派妥人引柩回浙江。但安徽方面当时只寻找到徐锡麟遗骸,而未找到马宗汉和陈伯平遗骸。1979年10月,由政协安庆文史资料工作组和安庆市图书馆合编的《安庆史话》(初稿)中《辛亥革命烈士墓》一文中记录了这一点:“此外,曾经参加徐锡麟起义而英勇牺牲的马宗汉、陈伯平,遗体不知下落,现也将他们的事迹介绍如下:马宗汉,字子畦(音其),号宗汉子,浙江余姚人,生于1884年,光复会骨干。毕业于浙江高等学校。创办三山蒙学校,担任教员,每向学生宣讲异族之祸,专制之恨,使闻者感动饮泣。徐锡麟至安庆后,请马宗汉前往,临行,马宗汉告诉同学:‘此去如不能有所为,决不返回。’徐锡麟起义战于军械所时,马宗汉奉命突围,途中被捕,关押四十多天,历尽严刑拷打,誓不泄露光复会的秘密。1907年8月24日在安庆东门鹭鸶桥监狱门前就义,时年二十四岁。陈伯平,字渊,号墨峰,又号光复子,浙江会稽人,生于1882年(误,应为1885年),光复会骨干。毕业于绍兴大通学校,沉默寡言,为徐锡麟所敬重,同去日本,学警察。回国后,在上海与秋瑾制造炸弹,不幸爆炸,遍体受伤。再渡日本学医,回国后即打算北上暗杀清练军大臣铁良,被徐锡麟阻止,常在梦中高呼铁良、端方的名字,必欲杀之。徐锡麟起义时,在军械所战役中牺牲,时年二十六岁(误,应为23岁)。喜作诗,均遗失。”[4]这与马家派人秘密负马宗汉遗骸归乡之说是吻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