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就义
军械所除前后门外,左右两边都紧挨民居。马宗汉率学生攀墙上屋,分两头突围。他们的行动立即被清军发现,狂呼追捕。马宗汉在屋顶纵步奔出一阵,便与学生失散。正奔行间,见前面有个小园中无人,便纵身跃下。正寻思着往何处走,忽听身后有人轻叫:“马少爷,快进来。”回身见身后门内有个年约五旬的老人正朝自己招手,面貌似曾相识,便依言走进屋门。又听老人说:“少爷还记得当年赠予面饼所救的那个外乡人吗?”马宗汉登时记起,这位老人便是儿时自己向祖父求情放走的那位流浪汉,便点点头。老人感叹道:“少爷还是小时候模样,胖胖黑黑的,一点未变,故十多年后我还能认出来。少爷快跟我来,这屋小不能藏人。”老人领马宗汉来到后院,指着一口干枯的水井,说:“少爷先在这里躲一躲吧。”待马宗汉藏入井中,老人便用一块木板盖住井口。才待得一会儿,马宗汉便听见屋内有女人轻声说外面清兵正在挨家挨户搜查革命党,许多巡警学堂的学生都被抓走了,清兵还威胁说谁家敢窝藏革命党,便杀头正法,这可怎么办哪?又听见老人说:“少爷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啊!”女人顿时不吭声了,却传来轻轻的哭泣声。马宗汉听力甚好,全听到了。心想,我等革命党本为反清,救国救民,岂可连累无辜百姓。遂攀上井口,悄然走向后院门。屋内老人看见,欲出声劝止,但马宗汉向他抱拳一笑,摇摇头,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刚走到胡同口,便遇见一伙清兵,见马宗汉面生,不由分说便抓住,押送督练公所审讯。马宗汉冷静应付,化名黄福,说自己是来此地做生意的商人。随即便与被抓学生等人一起被关入牢内。此时是7月6日傍晚时分,黑暗渐渐吞噬了光明。
当晚,安徽清吏藩司冯煦、臬司毓朗、抚署幕僚张次山同审徐锡麟。徐锡麟大义凛然,抗对不屈,不牵连孙中山,不招供革命党同志,竭力为起义学生开脱,历数清廷罪恶,奋笔写下《徐锡麟供》:
我本革命党大首领,捐道员。到安庆专为排满而来,做官本是假的,使人人可无防备。满人虐我汉族,将近三百载矣。观其表面立宪,不过牢笼天下人心,实主中央集权,可以澎湃专制力量。满人妄想立宪,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国人之程度不够立宪,以我理想立宪是万万做不到的,革命是人人做得到的。若以中央集权为立宪,越立宪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宗旨,一旦乘时而起,杀尽满人,自然汉人强盛,再图立宪未迟。我蓄志排满有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再杀铁良、端方、良弼,为汉人复仇。及竟于杀恩铭后,即被拿,实难满意。我今日之意,仅欲杀恩铭与毓钟山(即毓朗,钟山是其字)耳。恩铭想已击死,可惜便宜了毓钟山。此外各员,均悉误伤,惟顾松系汉奸,他说会办谋反,所以将他杀死。赵廷玺也要拿我,故我亦欲击之,惜被走脱。尔等言抚台是好官,待我甚厚,但我既以排满为宗旨,即不能问其人之好坏。至于抚台厚我,系属个人私恩;我杀抚台,乃是排满公理。此举本拟缓图,因抚台近日稽查革命党甚严,他又当面叫我捉革命党首领,恐遭其害,故先为同党报仇。只要打死了他,此外文武不怕不降顺了,我直下南京,可以势如破竹,此实我最得意之事实。尔等再三言我密友二人,现一并拿获,均不肯供出姓名。但此二人,皆有学问,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闻,在军械所击者为光复子陈伯平,此实我之好友。被获者或系我友宗汉子,向以别号传,并无真姓名。若尔等所说之黄福,虽系浙人,我不认识。众学生程度太低,均无一可用者,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两足断了,全身碎了,不要冤杀学生,是我逼偪他去的。革命党本多,在安庆实我一人。为排满事,欲创革命军,助我者仅光复子、宗汉子两人,不可拖累无辜。我与孙文宗旨不同,他亦不配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可拿笔墨来,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大义,不胜欣幸,谨供。[37]
两江总督端方得知徐锡麟被捕后,恐革命党人再次起事,劫狱救人,要求对徐锡麟即行明正典刑处死。安徽官吏商议处死徐锡麟的办法,毓朗等满族官吏应恩铭妻妾的要求,援引张文祥[38]刺马新贻案剖腹剜心之例,提出先剜心后斩首。冯煦对此有异议,认为斩首国法也,挖心私刑也,以私废公,恐遭廷议,也太残酷,恐激怒于革命党。最后定为先斩首后挖心。随即将徐锡麟绑赴刑场,朱蕴山、宋豫琳、杨允中、姚向甫等被捕学生陪斩。徐锡麟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慷慨陈言,不跪长笑,称:“功名富贵,非所快意,今日得此,死且不恨。”令监斩官宋芳宾、劳之琦及刽子手惊恐不已。徐锡麟是站立着被砍下头颅的,然后被剖胸取心,祭于恩铭灵前。恩铭的妻妾还不解恨,指使恩铭卫队,将心烹而食之。徐锡麟时年35岁。此时已是7月7日凌晨时分,闷热了一天的天空,突然为之变色,惊雷暴雨交加,六日不止。端方和冯煦在致军机处的电文中也惊呼:“徐锡麟临刑面无惧色,悍厉至此,实所罕见。”
天亮了。徐锡麟被剖腹剜心残害的消息传到城外军营,熊成基闻之痛哭,知自己至今的安全,全赖徐锡麟等人的舍命保护。他痛悔自己得到消息太晚,恨未早与同谋起事,生则同复汉家江山,败则同归于尽。悲愤难忍的熊成基当即与范传甲冒着狂风暴雨,奔往徐锡麟就义的抚署东辕门外刑场,站在暴尸示众的徐锡麟遗体前发誓复仇。范传甲更是悲愤出声:“伯荪、伯荪,我一日不死,当成公之志。”一年后的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日(1908年11月19日),熊成基、范传甲等在安庆发动新军马炮营起义,虽因泄密而失败,但又一次证明了“步徐公之后尘,启武汉之先声”的革命风暴不可阻挡,成为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的前奏。
农历五月二十九日(7月9日),马宗汉身份暴露,随即被锁上二十余斤的重镣,转入安庆东门鹭鸶桥安徽省监狱。关于这一节的史料有郭美兰所编中国第一档案馆藏史料《光绪三十三年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档案》之五,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7月9日)《署安徽布政使沈曾植等为伤毙徐锡麟同党事致端方电》:
南京督宪钧鉴,查徐匪死党陈伯平名澄,又名渊,字墨峰,马子畦名马宗汉,一曰宗汉子,学堂开枪,军械所拒捕,一并在场,徐匪就擒之后,该二犯尚无实在下落,前据徐匪供,陈伯平已在军械所格毙,现讯别犯供亦相同,查验军械所击毙尸身,亦有识之者,其为格毙无疑。马子畦一犯,即拿获余犯中之黄福,其始诡名蒙混,叠次研讯,并与他犯隔别质问,且于其身畔搜出宗汉小印,该犯始俯首无词,直认不违。俟朱道到皖,再当会讯禀办。所有徐匪在场死党一死一获,此处似无余孽。其杂犯十余名。亦俟与朱道会商讯办,再请示遵照。植、秀、杨同叩勘。印。
六月初一日(7月10日),端方电令重刑逼马宗汉招供同党,《两江总督端方致安徽巡抚冯煦电》:
祈饬司道速提宗汉子马子畦,悉心研鞫,务将逆谋始末,死党名数并姓氏、年貌、籍贯及分布何处,逐一究明,再闻前在徐锡麟寓所搜出伪示条告,内云五人组织此事。究竟五人系何姓名?徐、陈、马三犯是否在内?此外二人现在何处?均须向其切究,或酌提他犯对质,期得确情。如马匪狡不吐实,似宜仍用中国旧法,量加研讯。案情重大,万难稍涉含糊,想公意亦必以为然也。[39]
同日,冯煦受命出任安徽巡抚职。
六月初二日(7月11日),徐锡麟胞弟徐伟在九江被捕。同日,马宗汉在审讯中冷静应付,佯为逊言,作《马宗汉供》,全文庭审记录如下:
马宗汉即子畦,年二十四岁,浙江余姚县人,胞伯祖马斌,系两榜进士,补广东德庆州,署鹤山县,殉难。祖名道传,祖母徐氏。父名云骧,曾入学,母陆氏。祖父已故,父母俱存,娶妻岑氏。兄弟二人,兄名宗周。我二十一岁蒙陈学宪考取入学。我是三十一年岁底出洋,到东京进早稻田大学预备科。去岁三月,因接家书,祖父病重,即乘轮回浙,与同里的陈伯平结伴,同坐三等舱。陈伯平又名渊,字墨峰,现改名陈澄,字伯平,适徐锡麟亦坐该船头等舱,徐锡麟向与陈伯平相好,我由陈伯平介绍,始认识徐锡麟,彼此交谈,他主革命……劝我亦持此宗旨,我面允而心未许。至上海,寓周昌记栈。次日,我先由甬回家,他们说欲回绍,以后未曾会面。至上年岁底,徐锡麟来一函,云会办陆军小学堂,叫我即来皖,我未答。今岁四月初七日,我至上海应浙江铁路公司股东会,又遇陈伯平,他说徐锡麟现在会办警察,有函叫他去,以襄警务,约我同去。我说:“未习警务,去有何用?”他说:“徐锡麟在皖,声名颇著,恩抚亦重之,即非警察,亦有别事可就。”我遂同陈伯平于五月初三日到皖,寓于徐锡麟公馆内。徐锡麟与陈伯平密语,不过说“革命是这样好那样好,不得不革命”而已,十二日,徐锡麟叫陈伯平往上海购物,我因在此无事,即与陈伯平同往,仍寓周昌记栈。有一天,陈伯平叫我同去买印字机器。至念一夜间,我回栈见陈伯平适藏手枪,我问何用?他说卫身必须,遂收藏衣箱内。念五日午前到皖,径至徐公馆,陈伯平着人至学堂请徐锡麟回,密语多时。徐锡麟后到我房,陈伯平亦同来,徐锡麟说:“明天恩抚台至学堂看操,可开枪打死他,就起革命军。”我说:“怕不能。”他说:“都布派好了,你不要怕。你到此地,不由你不答应。”并说,打死抚台后,他就是抚台,逼他们投顺,他们亦不得不服从。他又说:“打恩抚台后,可占军械所、电报局、制造局、督练公所,他们无兵符、无军械、无说可通,及南京得知,我已早到南京矣。所惧者,打死恩抚台后,学生逃散矣。我只要将门口断住,不许他们走散,就可成事。”排满告示是陈伯平做的,杀律是徐锡麟拟的。告示先印一张,嫌字小,错字亦多,又由陈伯平改作的,每件印刊四五十张,我亦帮同印的。陈伯平与徐锡麟拿出五支小枪,约六七寸长,每枪装子五粒。陈伯平拿一支枪,将子安放好,递给我,藏在身上,又将枪子一盒,其余四支枪,是徐锡麟、陈伯平分带身上。徐锡麟夜半回学堂宿。陈伯平与我在徐锡麟公馆宿。念六日九点钟时,陈伯平约我同到学堂,先到潘教习房,潘因天热,叫我们脱大衫,我们恐露出裤袋内手枪,说要见会办,不肯脱,复到石教习房,石也叫我脱衣,我们也不脱。坐谈一会,并吃点心,那时恩抚台就到了。徐锡麟叫我同陈伯平到东边房内,恩抚台到堂上来,我合陈伯平站在房门外,闻有枪声,知是徐锡麟开放,陈伯平遂拖我衣,令我跟他一同出来。陈伯平也把枪开放,我害怕不敢开放。此时恩抚台已被打倒,只见跌跌倒倒纷纷乱跑,徐锡麟向大众说不要怕,他即将那戴金顶的人罚跪,说他是奸细,并拿出几封信,说是害谋恩抚的凭据,旋由陈伯平收纳怀中。学生们问此人是这样,徐锡麟说他是刺客,打恩抚台的。遂拿出洋刀,将此人砍伤,陈伯平又打了一枪,登时死了。徐锡麟就唤学生们跟他来听他号令,到大堂拿出枪来,每学生给枪子一把。先唤他们归队,学生们不愿去,复使陈伯平手拿双枪,把学生们赶来,才有四五十人,也有拿枪没领子的,也有几人没持枪的。徐锡麟言我们警察有保护治安责任,唤学生跟他去,不能私逃,逃者即杀。徐锡麟手持洋枪,在前督队,我在中间,与学生们同走,陈伯平在后押队,同到军械所,除沿途私逃约剩学生二三十人。锡麟言守住军械所,事即可成。即派几个学生拿枪守住大门,不准人出入。陈伯平在前门,因我胆小,令与无子弹学生守后门。复闻开枪声,我出视外面兵到,知不能敌,见学生们皆有怨言,旋皆逾墙而走。我也害怕,亦逾墙跑去,被兵役拿获,约在一点多钟时候。以后徐锡麟、陈伯平我均不知。念八日,大帅命我至军械所认尸,始知陈伯平已经被兵丁打死了,又知徐锡麟已正法了。我被执时改名黄福者自知罪大,恐累及家族耳。及认尸时,先言马子畦者,希望不再追究马子畦耳。至于徐锡麟革命同党光复会名目,我均不知情。现获之徐伟、卢宗岳,我皆在日本会过的。徐伟是徐锡麟胞弟,卢宗岳是徐锡麟作绍郡学堂教习门生,于五月初十日间,锡麟发电唤来,为谋警察差事,我亦知道的,今蒙严讯,所供是实。[40]
六月初三日(7月12日),清廷电令端方、冯煦等严讯马宗汉,《军机处寄两江总督端方等电旨》:“南京制台,安庆抚台:辰,奉旨:冯煦电奏悉。徐锡麟死党陈伯平、马子畦二名一毙一擒,马子畦即现获之黄福,著即确讯严办。前据端方奏尚有宗汉子一名未获。即由该督电知各省一体缉拿究办。钦此。枢。初三日。(端方档)。”[41]
六月初四日(7月13日),端方催促代理安徽巡抚冯煦对马宗汉严刑逼供,让其招出同党,《两江总督端方致安徽巡抚冯煦电》:“安庆冯抚台鉴:辰密,近日提讯马宗汉及各匪党,供情若何?已未将逆谋始末并死党人数、姓名、籍贯、年貌详细供明?如其尚属含糊,务祈切饬承审各员从严推鞫,并量用刑讯,不可放松。”[42]
六月初五日(7月14日),清兵包围绍兴大通学堂,秋瑾未及起义,与程毅等被捕。秋瑾在六月初一日(7月10日)便已得到徐锡麟安庆起义失败的消息,加上浙江会党举事不密,过早暴露,金华等地的起义军遭清兵击破,浙皖联合起义已告失败,此时浙江孤军再举,在清兵四面合围之下,难有大作为,故最明智之策是保存大通学堂的学生精英,待机东山再起。秋瑾这时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她在致友人信中说:“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又说:“且光复之事不可一日缓,而男子死于光复者,则自唐才常后,若沈荩、史坚如、吴樾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与诸君交勉之。”[43]7月10日当日,秋瑾在得知徐锡麟起义失败身死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之余,提笔给在上海爱国女校读书的学生兼女友徐小淑写下了一封信,但没有任何别的话,只有一首诗,即《致徐小淑绝命词》,全文如下:
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
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
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
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
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
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
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
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
秋瑾被捕当日,绍兴府知府贵福严刑逼供,她坚不吐实,只说:“革命党之事,不必多问。”再逼其写供词,只题“秋风秋雨愁煞人”一句。贵福只得命师爷伪造秋瑾供词,打昏秋瑾后强按手印结案。六月初六日(7月15日)凌晨,在绍兴古轩亭口,秋瑾就义,年33岁。据说,当时行刑的刽子手从未杀过女子,尤其是革命党女子,手抖不止,一刀砍下去,竟未将头砍断,连砍了好几刀才把头斩下,鲜血四溅,情状极为惨烈。
六月十一日(7月20日),主持严讯马宗汉的江宁盐巡道朱恩绂使尽手段,不得一革命党人姓名,无可奈何地在《江宁盐巡道朱恩绂等致两江总督端方电》中向端方报告:“马子畦共审八次,严刑二次,于知情谋击供认不讳,前后如一,惟坚称是被徐匪骗来,其余党姓名人数实不知道。”[44]
农历六月十三日(7月22日),端方因不得实供而震怒,大骂冯煦等人不尽心尽职,严饬安徽诸吏,再严刑讯究马宗汉,务须逼其招供革命党人姓名,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两江总督端方致安徽巡抚冯煦电》:“又尊处电奏云,马子畦初诡名黄福,自云陈、马俱系徐逆死党,兹乃供系被骗,殊属前后两歧。况其姓名尚思诡捏,所供不实,更可概见。现在浙省扰乱,多系徐逆同党,则其相与谋逆断断不止数人。该道等任其一味狡延,并不严切根究,岂欲藉以博宽厚之名耶?抑以为不究逆党,便可多积阴德耶?甚所不解。鄙意胁从可不株连,死党必须穷究。近闻谣言,皖省军界学界多有革命党匪潜匿在内。若不趁此清理,期绝根株,将来宁军撤回,防务解严,恐不免有厝火积薪之患。且内意视此等事极重,亦非仅杀马子畦一人所能含糊了结。务祈严饬该道等会同皖省司道,复提徐、马诸犯,严刑询究,期得实供,勿任仍前草率。”[45]
六月十四日(7月23日),冯煦在受端方严厉训责后,惶恐不安,急急于次日复电端方,表示已遵指示日夜拷问马宗汉,不敢稍懈。《安徽巡抚冯煦致两江总督端方电》: “南京督师钧鉴,辰元两电敬悉。指示周详,关垂恳挚,感谢无既。朱、许两道暨司道等连日推鞫马、徐各犯,共讯十一堂,日夜熬审,未敢稍懈。顷已传集朱、许两道,密示钧电,仍督饬该司道等严行复讯。”[46]
7月底或8月上旬,受尽毒刑逼供,饥寒交迫的马宗汉在狱中以隐晦的语言,写下致上海光复会友人的最后一封信,托同情自己的被释放巡警学堂学生带出去,到友人处取回四月二十六日(6月6日)因治疗眼疾存放在他那里的鹰银,以便狱中料理打点,少受诸苦。这是马宗汉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封遗札,全文如下:
□□君赐鉴:
自前月二十六日以后,遂与君咫尺天涯,虽曾见君数次,不敢呼君一声,回忆昔日,能不惨然。汉缧绁狱中,饥寒交迫,困苦万状,除一身单衣服外,余惟链镣而已。每日两膳,终难永饱,既无衣以御寒,又无分文买食物以充饥,人生之厄,莫甚于是。昔者文王囚羑里而著易,管仲释囚而为霸佐,原不必以一时之辱为愁苦,然汉既不敢上希文王,又无鲍叔其人,正不知命在何时,想如君者亦必为之酸心。前月二十六日,汉在贵□曾有鹰银一封,约七八十元,烦君代藏,今为狱中急需,特嘱□君□□密来领取,以便料理一切,免生受诸苦,君虽未出己资,汉亦当拜君之赐,凡汉从前□□□□□相遇时,务望代候。肃此,专请侠安。难弟马宗汉谨上。[47]
农历七月十一日(8月19日),清吏使尽一切手段,昼夜不停地动用各种刑具,对马宗汉严刑逼供,折磨得马宗汉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不成人形,但马宗汉始终只冷静回答:“至于徐锡麟革命同党,光复会名目,我均不知情。”使清吏无奈他何,一筹莫展,终于失去耐心,商议处死马宗汉。同日,端方、冯煦致电军机处,请示杀马宗汉。
农历七月十四日(8月22日),军机处电旨端方、冯煦,准予处决马宗汉。

马宗汉就义前一天于监狱内
农历七月十五日(8月23日),端方致电冯煦,传达军机处旨意,即行处决马宗汉。《两江总督端方致安徽巡抚冯煦电》:“安徽冯抚台鉴:辰密,十四日电旨尊处想亦奉到。应请饬将该匪马子畦即马宗汉即行正法,徐伟监禁,卢钟(宗)岳及免议之学生、队勇等一并摘释。至应咨送军机处法部之犯供照片伪示等件。祈由尊处挈衔会咨,为祷。方。咸。”[48]同日,摄影师为马宗汉拍摄了最后一张照片。
看见摄影师走进狱中,马宗汉便已明白自己生命最后时刻将至。在受尽毒刑近五十日后,此时的马宗汉已是面目全非。一身单衣虽遮去了他的遍体鳞伤,但已是形销骨立,不复往日的健壮,唯有一双眼睛,仍闪射着不屈的光芒,让人看到一位革命者视死如归的意志,以及他紧闭的嘴唇,在生命最后时刻依旧沉默,牢牢守护着自己的战友同志及革命党人的秘密。
七月十六日(8月24日),马宗汉就义于安庆狱前,年仅24岁,最后实践了他的“坚持到底,死而后已”的誓言。余杭章太炎在《马宗汉传》中真实记录了马宗汉生命的最后五十天:“系狱五十日,穷问党与,拷掠楚毒,宗汉为逊言抵谰,卒不得一人主名。七月十六日,虏杀余姚马宗汉于安庆狱前,年二十四。”
行刑这日,安徽巡抚冯煦等恐革命党人前来截劫,布下疑计,先在臬署前设立关案,四周派兵戒备。民众皆以为将在此处决犯人,蜂拥而至,观者如蚁。下午三时,臬署官员指派军官去抚署请领处决命令,军官应声而去,但并未去抚署,而是率领巡防、缉捕营官兵径直来到安庆皖省监狱,提出马宗汉及四名巡警学堂学生,押至监狱前南面空地。马宗汉见空地四周布满清兵,场中刽子手持刀而立,戒备森严,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立刻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马宗汉面色平静,从容问押解官:“今日当在何处询问?”军官一惊,面上色变,暗使一个眼色,几名刽子手顿时冲上扑倒马宗汉,背后一名刽子手挥刀劈下……
次日,上海《申报》在第三版专栏刊登该报驻安庆记者专电:“电一 安庆 (十六日午后十点四十八分) 徐锡麟同党马宗汉于今日(十六日)申刻在司监南隙地处决。被拘学生全行开释。(若)”
四天后,即清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二十日(1907年8月28日)《申报》在第四版专栏刊文,披露马宗汉殉难时的细节《详志马宗汉就辟情形》:“安庆 十六日申刻处决徐锡麟党羽宗汉子(即马子畦),巳志十七日本报专电。兹悉是日,先在臬署前设立关案,由中军官赴抚辕请领大令。众皆疑在署前行刑,观者如蚁。乃中军并巡防、缉捕营官已率兵队径至司监,提出宗汉子行至该监南首空地。尚问押役:‘今日当在何处询问?’不料,刽子手蓦将宗汉子打仆,即行枭去首级。说者谓用此疑计,盖恐党羽截劫也。宗汉子由监提出时,并提学生四名同行,均以为提讯不疑有变。及行至隙地,见宗汉子忽已就辟,该生等悚然变色,曰:‘我们在何处办理?’旋闻押役告以:‘陪斩,顷刻即当开释。’惊魂始定。”
马宗汉被杀害后,头颅被装入木笼,悬挂于安庆城门示众。进出城门者都低头而过,不敢仰视那血腥景象。一日,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来到城门下,抬头注视装有徐锡麟、马宗汉、陈伯平首级的木笼良久,突然俯身弯腰,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守门的清兵一惊,以为来了革命党同伙,立即端枪持刀包抄上去。待到逼近,才发现是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洋人,顿时呆在那里,不敢动手。那洋人冷冷地扫视清兵一眼,吐出两个字:“野蛮!”转身大步而去。
同年秋,在日本东京的余杭章炳麟先生悲愤而为徐、陈、马三人作传[49]。

章炳麟
【注释】
[1]《徐锡麟遗札二十一》,载《浙东三烈集》,民国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33页。
[2]《马宗汉遗札三》,载《浙东三烈集》,民国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42页。
[3]《徐锡麟遗札二十三》,载《浙东三烈集》,民国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36页。
[4]马燮钧《马宗汉》,载《革命人物志》第四集,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0年版,第134页。按:马燮钧系马宗汉之孙,该文撰于1943年7月7日。
[5]章炳麟《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载《辛亥革命(三)》,中国史学会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81页。
[6]陶成章《浙案纪略》,中卷本传,民国五年(1916)版,第15页。
[7]雪恨《马公宗汉事略》,载《越铎日报三烈士入祠纪念增刊》,1912年6月10日。
[8]常恒芳《记安庆岳王会》,载中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四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63年版,第439 —440页。
[9]潘学固《徐锡麟刺杀恩铭目击记》,载《绍兴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1986年,第86页。潘氏父子均为著名书画家。
[10]朱蕴山《我的老师徐锡麟》,载《纪念朱蕴山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120页。
[11]《孙中山先生给徐锡麟函》,载《徐锡麟史料——绍兴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1986年版,第92页。此函原收藏在安庆望华楼徐锡麟纪念室内。
[12]陶成章《浙案纪略》,载《辛亥革命》(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6—77页。
[13]《马宗汉遗札三》,载《浙东三烈集》,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42—43页。
[14]章太炎《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载《辛亥革命》(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81页。
[15]陶成章《浙案纪略》,载《辛亥革命》(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7页。
[16]吴健吾等《徐锡麟事迹》,载《史学工作通讯》,1957年第3期。
[17]《清朝野史大观》卷八《马宗汉亲供》,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40页。
[18]杨积芳《余姚六仓志》卷三十四《列传》,民国九年(1920)首版,杭州出版社2004年重印,第622页。
[19]叶仰高(1880—1911),处州景宁县黄寮村(现属丽水)人。留学日本宪兵学校。经魏兰介绍得识陶成章,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回国后拟谋刺两江总督端方,不幸在上海被捕。被捕后供出了部分光复会会员的别号,但未供出真实姓名。被囚于南京监狱。
[20]陶成章《浙案纪略》上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41页。
[21]陶成章《浙案纪略》上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46—47页。
[22]陶成章《浙案纪略》上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41页。
[23]《皖案徐锡麟》,见徐和雍《徐锡麟》,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页。
[24]尹郎《皖变始末记》,载孙元超《辛亥革命四烈士年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1年版,第169页。
[25]陆保璇《满清稗史·暗杀史》,中国书店1987年版,第13页。
[26]陶成章《浙案纪略》下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9页。
[27]徐和雍《徐锡麟》,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88页。
[28]陶成章《浙案纪略》下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9页。
[29]陶成章《浙案纪略》上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42页。
[30]载全国公共图书馆古籍文献编委会所编《中国公共图书馆古籍文献珍本汇刊·史部》,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7年5月版,第65页。
[31]尹郎《皖变始末记》,载绍兴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徐锡麟史料》绍兴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1986年版,第156页。
[32]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下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03页。
[33]《恩铭遗折》,见陶成章《浙案纪略》下卷《附录》,民国五年(1916)版,第25—26页。
[34]谢一彪《徐锡麟评传》,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55页。
[35]陶成章《浙案纪略》上卷,民国五年(1916)版,第44页。
[36]陶成章《浙案纪略》中卷《列传》,民国五年(1916)版,第15页。
[37]陶成章《浙案纪略》下卷《附录》,载《辛亥革命》(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0 —81页。
[38]张文祥,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部下骁将,太平天国败亡后,张文祥与曹二虎、石锦标一道投奔捻军,活捉安徽革职知府、庐江郡各乡团练总头目马新贻。马新贻却花言巧语说动张文祥等三人投奔清军,并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马新贻后来升为两江总督,竟奸污曹二虎妻子王梅香,并诬指曹二虎私通捻军,予以捕杀。张文祥得知,激愤而刺杀马新贻,旋即被剖腹挖心处死。
[39]《两江总督端方致安徽巡抚冯煦电》,见《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36页。
[40]《马宗汉供》,载陶成章《浙案纪略》下卷《附录》,《辛亥革命》(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1—83页。
[41]《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47页。
[42]《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48页。
[43]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秋瑾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47页。
[44]《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7页。
[45]《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57页。
[46]《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70页。
[47]《马宗汉遗札四》,载《浙东三烈集》民国版,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第43—44页。
[48]《辛亥革命》(三),故宫档案馆藏《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页。
[49]章炳麟《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载《章氏丛书·太炎文录初编》,浙江图书馆校刊本,上海书店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