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大国民报》上发文最多的是沈从文,除《美与爱》之外,他还在该报第1版、第2版和第3版发表了7篇文章。其中,已收入《沈从文全集》的有4篇,均未注明原始出处。
《谈出路》,载1943年3月31日第1期第2版,署名沈从文。
《明日的文学作家——读奔流散记书后》,载1943年4月14日、17日第5期、第6期第4版《艺苑》,署名沈从文,文末署“三月廿一呈贡”。
《见微斋笔谈——小说上吃人肉记载》,载1943年4月21日、24日第7期、第8期第2版,署名上官碧。
《见微斋笔谈——宋代演剧的讽刺性》,载1943年5月12日、15日、19日、22日、26日、29日第13期、第14期、第15期、第16期、第17期、第18期第2版,署名上官碧。
《谈出路》后改题《找出路——新烛虚二》,载重庆《民族文学》1943年7月7日第1卷第1期。《明日的文学作家——读奔流散记书后》又载《武汉日报·鹦鹉洲》1943年6月11日第432期,初收《云南看云集》。《见微斋笔谈——小说上吃人肉记载》又载桂林《文学创作》1943年6月1日第2卷第2期。《见微斋笔谈——宋代演剧的讽刺性》后改题《宋人演剧的讽刺性》,载桂林《新文学》1944年2月3日第1卷第3期,又载上海《论语》1947年6月1日第130期。
未收入《沈从文全集》的文章有以下3篇:
《见微斋笔谈——杜甫成仙》[10],载1943年4月7日第3期第4版《艺苑》,署名上官碧。沈从文认为李白和杜甫,“两人生前命运不同,死后命运也不同”,“李白的事只在剧曲中流传,杜甫却成仙了”。他还以元代笔记《钩玄》中一则故实作例证,说明后世读书人常“以今会古”,“专有用子不语精神过日子的”。
《迎接五四》,载1943年5月5日第11期第1版,署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写过好几篇纪念“五四”的文章,如:《五四节谈谈报纸副刊》[11],载昆明《益世报》1939年5月4日《五四廿周纪念特刊》,未收入《沈从文全集》。《“五四”二十一年》,载香港《大公报·文艺》1940年5月4日第830期,又载昆明《中央日报》1940年5月5日《五四青年节特刊》。《五四》,载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5月4日第39期。1948年5月4日,他同时发表了3篇纪念五四的文章,一是前面提到的《五四和五四人》;二是《纪念五四》,载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8年5月4日第90期;三是《“五四”二十九年》,载北平《世界日报》1948年5月4日“世界要闻”版“专论”栏,又载1948年5月5日香港《星岛日报》。此文也未收入《沈从文全集》。
整个40年代,沈从文对“五四”始终有一种基本看法,认为新文学运动在白话文试验和思想解放、国家重造上,有很大的贡献和成就。但是后来,文学运动似乎有点萎靡不振的趋势,一切热闹都只是表面装点。作家的“天真”和“勇敢”,几乎全都丧失了。其堕落的原因,在于作家被“商业”与“政治”两种势力分割、控制。领导、主持文学运动的,多是学校师生,因此对学校影响特别大,也特别深。文运一旦与学校、教育脱离,那么消沉、变质、萎靡、堕落,都是应有的现象。反过来讲,学校一旦与文运脱离,自然也难免保守、退化、无生气、无朝气。把文运从商场、官场中解放出来,依然要由学校奠基,由学校培养,由学校着手。同时,还要秉持“五四”怀疑否认的精神。五四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如果疏忽了“五四”之所以为“五四”,那就只不过是“行礼如仪”,如此纪念“五四”,则毫无意义。在文句上,《纪念五四》与《迎接五四》多有雷同,想必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
《见微斋笔谈——饭桶》,分上、中、下,载1943年6月2日、5日、9日第19期、第20期、第21期第2版,署名上官碧;又载重庆《大公报·战线》1943年9月24日第991号,署名上官碧,文末署“八月廿呈贡重写”;又载《成都晚报》1948年10月26日第6年第6号第2版[12];又载柳州版《广西日报》1949年2月13日第1212号第3版,题为《饭桶考》[13],署名上官碧。这篇文章是沈从文对“饭桶”本事、本意的考证。他说:“近人说‘饭桶’,多用为对于有名位而无才能的官僚,近于滥竽充数的公务员,或泛指社会上无用家伙的嘲笑。‘饭桶’本来意思,其实却与食大量大的‘福气’有关,被人敬重,以为有异常人,事本宋初张齐贤。”文中,大量援引欧阳修《归田录》、周密《癸辛杂识》、钟辂《前定录》、孔平仲《谈苑》、江休复《江邻几杂志》、司马光《涑水纪闻》、王明清《玉照新志》、庄季裕《鸡肋编》、罗大经《鹤林玉露》和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等文献中的相关记载作为例证。
附:
杜甫成仙
李白入长安,因贺知章第一次见面时,就称呼为“谪仙人”,一定因此增加了些酒量,也增加了几分狂。一生遭遇,未必不受这个称呼影响。世传捉月落水,说不定倒是件真事,虽不淹死,也作了一回落水鸡!因唐朝既以道教为国教,李家子弟非事实上贵族,也许他自以为是另外一种情绪上贵族。李白的仙才和他的惨死,在心理上都可能由这个贵族情感而来的。然而同时的杜甫,给人印象却是个“正牌诗人”,意即有历史家的感慨又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两人生前命运不同,死后命运也不同。元朝是另一重道教的时代,李白的事只在剧曲中流传,杜甫却成仙了。元人笔记《钩玄》说:
“秘书郎乔中山云:至元十年,自以东曹掾出使延安,道出鄜州,土人传有杜少陵骨在石中者,因往观之。石在州市,色青质坚,树于道傍,中有人骨一具趺坐,如自生成者,与石俱化。以佩刀削之,真人骨也。”当时不传说是五代神仙家杜光庭的骨头,却说是杜甫的,大约因杜甫和鄜州关系比较深些。若近人作论,说不定牵强附会,说“杜甫成佛”也未可知。正如孔融因曹操为曹丕纳袁家媳妇,说当时妲己归宿一样,“以今会古”,想当然耳。孔子两千年前即担心到弟子见神说鬼,故《论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想不到两千年后读书人,却专有用子不语精神过日子的。
迎接五四
从五四起中国有个新文学运动,二十余年来不仅仅在白话文试验上,有过极大的贡献,即以思想解放国家重造而言,这个运动所有的成就,也是极可观的!然而到近年来,文学运动却似乎有点萎靡不振的趋势,一切热闹都只是表面装点。作家的“天真”和“勇敢”,在二十年新陈代谢中,几几乎全丧失了,代替而来的却是一种适宜商场与官场的油滑与敷衍习气。这种印象虽只是局部的,不足以概全体,但部分的堕落,于文运影响是可以想像的。
试分析这个运动堕落原因,实由于作家被“商业”与“政治”两种势力所分割,所控制,产生的结果。作者的创造力一面既得迎合商人,一面又得敷会政策,目的既集中在商业作用与政治效果两件事情上,文运堕落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作者由信仰真理爱重正谊的素朴雄强五四精神,逐渐变成为发财升官的功利打算;与商人合作或合股,用一个听候调遣的态度来活动,则可以发财;为某种政策帮忙凑趣,用一个佞幸阿谀的态度来活动,则可以做官。因此在社会表面上尽管花样翻新,玩意儿日多,到处见得活泼而热闹。事实上且可说已无文运足言。
五四精神特点是“天真”和“勇敢”,如就文学运动看来,除大无畏的提出“工具重造工具重用”口号理论外,还能用天真热诚的态度去尝试。作品幼稚,无妨;受攻击,无妨;失败,更不在乎。大家都真有个信心,认为国家重造思想解放为必然。鼓励他们信心的是求真,毫无个人功利思想夹杂其间。要出路,要的是真理抬头;要解放,要的是将社会上若干不合理的迷与愚去掉;改革的对象虽抽象,实具体。热情为动,既具有普遍传染性,领导主持这个文学运动的,既多系学校师生,因此对学校影响也就特别大,特别深。文运一与学校脱离,与教育脱离,销沉,变质,萎靡,堕落,都是应有的现象。学校一与文运脱离,自然也难免保守,退化,无生气,无朝气。
所以迎接五四,纪念五四,我们倒值得知道一点点过去情形。想发扬五四精神,得将文学运动重新做起,这是一切有自尊心的作家应有的觉悟,也是一切准备执笔的朋友应有的庄严义务。我们必需努力的第一件事,即从新建设一个观念,一种态度,把文运从商场与官场两者困辱中解放出来,依然由学校奠基,学校培养,学校着手。把文运和“教育”“学术”再度携手,好好联系在一处,争取应有的自由与应有的尊重;一面可防止作品过度商品化与作家纯粹清客化,一面且可防止学校中保守退化腐败现象的扩大。能这么办,方可希望它明日有个更大的发展!第二件事是五四怀疑否认的精神,修正改进的愿望,在文运上都得好好保留它,使用它。天真和勇敢,尤其不可缺少。作者能于作品中浸透人生崇高理想,与求真的勇敢批评精神,自可望将真正的时代变动与历史得失,好好加以表现,并在作品中铸造一种博大坚实富于生气的人格。这种坚贞人格,这时节虽只表现到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另一时即可望表现到普遍读者行为中!若疏忽了五四之所以为五四,那就不过“行礼如仪”,与一般场面差不多,倒以忘掉这个日子为得计;因为凡属行礼如仪的事已经够多了,年青朋友这么纪念五四是毫无意义的!
饭桶[14]
近人说“饭桶”,多用为对于有名位而无才能的官僚,近于滥竽充数的公务员,或泛指社会上无用家伙的嘲笑。“饭桶”本来意思,其实却与食大量大的“福气”有关,被人敬重,以为有异常人,事本宋初张齐贤。欧阳修《归田录》称:
张齐贤仆射,体质丰大,饮啖过人。尤嗜肥猪肉,每食数斤。天寿院风药黑神丸,常(人)所服不过一弹丸,公常以五七两为(一)大剂,夹(以)胡饼而顿食。淳化间罗〔罢〕相知安陆州。安陆山都〔郡〕,未尝识达官,见公饮啖不类常人,举郡惊骇。尝与宾客会食,厨吏置一金漆大桶于厅侧,窥公所食,如其物投桶内。至暮,酒浆浸渍,涨溢满桶。郡人嗟愕,以为享富贵者必有异于人也。
这种有真本领的饭桶,在当时不仅为乡下人平生少见,即见多识广的帝王,也常常当作一种新奇人物款待。《癸辛杂志〔识〕》载赵温叔被皇帝请吃“小点心”事,正是一个好例。
赵温叔丞相形体魁梧,进趋甚伟,阜陵甚喜之。且同〔闻〕其饮啖数倍常人,会吏〔史〕忠惠进玉海,可容酒三升。
一日召对便殿,从容问之曰:“闻卿健啖,朕欲作小点心相请,何如?”赵悚然起谢。遂命进至〔玉〕海赐酒至六七。皆饮釂。继以金拌〔柈〕捧笼炊百枚,遂食其半。上笑曰:“卿可尽之。”于是复尽其余。上为之一笑。
不过请吃小点心事近于在官家面前表演本领,机会很少,无从常有,所以这种伟人平时吃喝就相当寂寞。无对手可得,近于孤立。同一笔记即说到这一点。
其后均役荆南,暇日欲求一客伴食不可得。偶(有)以本州兵马监押,某人为荐(者),遂召之燕饮。自朝至暮,宾主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公已醉饱摩腹,而监押屹不为动。公笑云:“君尚能饮否?”对曰:“领钧旨。”于是再饮数杓。复问之,其对如初。凡又饮斗余乃罢。临行,忽闻其人腰腹间砉然有声,公惊曰:“是必过饱,肠裂无疑。吾本善意,乃以饮食杀人!”终夕不自安。黎明,亟遣铃下老兵往问,而〔曰〕典客已持谒白“某监押见留客次谢筵。”公愕然。延之,扣以夜来所闻,跼蹐(起)对曰:“某不幸抱饥疾,小官俸薄,终岁未尝一饱,未免以革带束之(腹间)。昨蒙赐宴,不觉果然,革条为之迸绝,故有声色〔耳〕。”
这倒真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过或者因食多量大而做大官,或又因官小俸薄而紧束皮带,从不一饱,照唐宋人说来,就是“命”了。唐兴科举,一生荣辱虽若以考试决定,其实偶然机会转多,钟辂《前定录》说到这件事时,竟似乎与学问材知是不大相关的。
蔡齐的登第,即见出不是与帝王做梦有关,就是与姓寇的宰相乡土成见有关。
《谈范〔苑〕》称:
真宗临轩策士,夜梦床下一苗甚盛,与殿基相齐。反折〔及拆〕第一卷乃蔡齐,上见其容貌,曰:“得人矣。”特诏执金吾七人清道,自齐始。
又《(江)邻几杂志》:
蔡公恶南方轻巧,萧贯当作状元,蔡公进曰:“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遂用蔡齐。出院顾同列曰:“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
若我们明白佛道二教在那个时代所培养成的浪漫空气,如何浸透了每一个人的心,或每一件事,宋人成见影响到政治方面又如何大,就不至于觉得唐宋人相信命数为可笑了。
自唐有科举,“状头”即成为读书人所梦寐不忘之物,亦成为未嫁女子所韵羡之名词。后世戏曲传奇,男主角大部分作状元,正反映这点愿望如何普及人心。唐代状头不尽入相,宋代状元多入相。惟状元之所以为状元,则唐宋无异,非尽以才学为准是也。《冻〔涑〕水纪闻》记王嗣宗作状元,更有趣味,原来是在皇帝面前比武取巧得来的!
王嗣宗汾州人,太祖时举进士,与赵昌言争状元于殿前。太祖乃命二人手搏,约胜者与之。昌言发秃,嗣宗殴其幞头坠地,趋前谢曰:“臣胜之!”太祖大笑,即以嗣宗为状元,昌言次之。
虽《至〔玉〕照新志》以为《冻〔涑〕水纪闻》有误,与王嗣宗在开宝八年真〔争〕状元为陈识齐。惟王嗣宗因角力得状元则系事实。“终南处士”种放之不再起用,也就和这个“手搏状元”一场争吵有关。
饭桶事虽本于张齐贤,惟《归田录》记此事时,却只云“酒浆浸渍,涨溢满桶”,似无饭粒。吃黑神丸实夹在“胡饼”中,情形与我们现在用什么鹿茸精维他命夹在烧饼中大略相似。赵温叔被皇帝请吃小点心,吃的是“笼炊”。兵马监押与赵温叔燕饮,除猪羊肉外是“蒸糊”五十件。胡饼笼炊,蒸糊,顾名思义都使人疑心是面食,必捣烂调和,做法也和米饭不同,实在说就是与米饭无关,语谓“巧妇难为无米炊”在宋人引此谚时却为“巧媳妇做不得没面蒸饼”。面食嗜好在南中国成为习惯,大约在南渡以后。庄季裕《鸡肋》称:
建炎之后,江浙湖湘闽广西北流寓之人偏满。绍兴初,麦一斛至万二千钱,农获其利倍于种稻。而佃户输租,只有秋课,而种麦之利,独归客户。于是竞种,春稼极目,不减淮北。
东西出产一多,不吃他的也只好吃了。帝王请客吃点心事已极奇,还有平民请帝王吃点心而且只吃一个蒸饼,事亦见《鸡肋》。
楚州卖渔〔鱼〕人姓孙,颇(前)知人灾福,时呼“孙卖鱼”。宣和间,上皇闻之,召至京师馆于宝箓宫道院。一日怀蒸饼一枚,坐一小殿中。已而上皇驾至……即出怀中蒸饼,云“可以点心!”
据说当时徽宗虽觉微馁,亦不肯吃。请客的孙卖鱼就说,这时不吃,将来恐怕想吃也不成功!到后为金人掳去,果然想吃点心也办不到。(未完)
【注释】
[1]原载《新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
[2]沈从文:《忆翔鹤》,《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1期。
[3]本文所谓《沈从文全集》均指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修订本)。
[4]陈建军:《沈从文的一篇佚文》,《中华读书报》2020年2月12日第14版《文化周刊》。
[5]邵华强:《沈从文年谱简编》,《沈从文研究资料》,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版,第905页。
[6]吴世勇:《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252—253页。
[7]参见《云南省政府公报》1943年8月2日第15卷第30期。
[8]参见徐知免《忆朱自清先生》《品人术》,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55—157页。据徐知免讲,《大国民报》主编是熊剑英,他也兼任该报编辑。朱自清刊于昆明《大国民报》1943年6月2日第19期第2版上的《“人话”》,是他约的稿。
[9]《编辑者言——介绍自己》,昆明《大国民报》1943年3月31日第1期第2版。
[10]《沈从文全集》第14卷《见微斋杂文》内收《见微斋笔谈——小说上吃人肉记载》《宋人演剧的讽刺性》《吃大饼》《应声虫》和《宋人谐趣》等杂文5篇。
[11]《五四节谈谈报纸副刊》文末署“廿八年五月一日写”。蒙树宏在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版《云南抗战时期文学史》中提到过这篇文章,但迄今不见有人全文披露。
[12]本日所载为《饭桶考(一)》。10月27日、28日报纸未见,是否连载,不详。
[13]系由《大国民报》本上、中两部分合并而成。
[14]《大国民报》第21期未见,重庆《大公报》本漫漶不清,难以辨识,故《饭桶》下部分无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