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入《闻一多书信手迹全编》的闻一多致梁实秋的这封信,系据原件影印,共四页纸,附于闻一多1934年5月10日致饶孟侃信后。兹全文迻录如下(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3]:
实秋老友:
顷公超自电话中传诵大札,逖听之余,曷胜骇怪。此次吾人自出钱,自作文,办此刊物,正以朋好中不乏能执笔如吾兄者,故弟与公超敢毅然发起,而吾兄屡次书面及口头之赞同,当然出自诚意。盖以我辈之交情,与我辈在社会所处之情势论,若不自相合作,更与何人合作?且我辈果能合作,亦自有造成一局面之可能,何遽欲自暴自弃哉!今一期已出,木既成舟,一般批评,亦不甚恶,正当一鼓作气,精益求精,则数年来我辈所受之奚落(吾兄当然亦在我辈之内),庶几一旦湔雪,宁非快事。今来函竟有偷懒云云,是何居心,百索莫解。吾兄为人爽直,素为侪辈所推仰,然往往亦有极不爽直处。今之偷懒云云,爽直处乎?不爽直处乎?弟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断曰此不爽直处也,打官话也,故意的开玩笑也。请进而推测此语之来因与动机,则一曰前次来稿未被披载也。二曰吾兄办《益世报》时,平中同人未捧场也。第二点较简单,请先答。益世副刊虽系吾兄主持,然性质与此次我辈自办月刊究稍不同。老实说,我辈办《学文》,不免有与他方对抗性质,故稍一松懈,其结果之严重,有不堪设想者。且以弟个人论,不善作简要之短文,生性不厌琐碎,故每作文,千数百字不能尽意,如此次所作论《诗经》之文,即与副刊篇幅不合也。吾兄若因弟等未为益世副刊撰文而见罪,不亦责人过严乎?关于第一点,弟之感想尤多,恨不得与兄晤对,作深夜之长谈。《学文》有与他人对抗性质,前已言之。北平方面,新起刊物之多,竞争空气之烈,恐吾兄僻处海隅,尚未深知。纵知之,亦未亲身经验。弟与公超则无时不在紧张状态中。环顾周身,朋友少而敌人多,故刊物一出,几乎非篇篇精彩[4],不足以致胜;非平平无大过失之文字即可塞责也。兄之译稿,无过失之文字也。如此文字,出自小卒之手犹可,出自梁实秋则不觉唐突西施乎?吾兄岂肯以平平之面目,在此严重阵容之下与世相见者哉!为刊物计,为吾兄计,译稿决不能在第一期登出。非但如此,个人愚见(不代表公超),即第三期亦不当载此文字也。莎翁所咏,非莎翁之精彩;马氏所论,非马氏之精采;梁君所识,亦非梁君之精采。总之,此文只可作标准的翻译教本,作《学文》之台柱文字则不可。此则弟敢冒万死以正告吾兄而不疑者也。足下既为台柱人物,自当以台柱之手笔自任,何乃自贬身价,但求塞责耶?若潦草塞责,则人人能之,何待于足下?吾兄孤踞海陬,尊为人师,一市之名流,一校之名教授,岸然自喜,骄气逼人。今弟与公超竟黜吾兄之文而不用,诚出吾兄之意外,其失望可知也,其愤慨可知也,然而长此以往,窃为吾兄危之。盖吾人之对手多矣,后起之秀俊亦多矣。骄必败,不易之理也。吾兄好作批评文字,摘人一二事实之误,字句之疏,往往中肯,而吾兄自作之文字,诚能立于不败之地,无事实之误,字句之疏,因益沾沾自喜。虽然学问之道不只此也,消极的不错,虽难能而未必可贵;积极的精采,亦难能亦可贵矣。不错可以穷人之口,有精彩始能服人之心耳。[5]吾人办此刊物,意欲与人抗衡,亦自恃同人文字或不无些许精采足资供献于读者,不然则灾梨祸枣,可以自欺不能欺人也。弟作此书,自知狂妄不逊,然叨在末契,药石之言,但求上回清听,翻然改图,非欲自绝于足下也。承许之万言长文,倘蒙赐下,则拜领之余,定当肉袒负荆,再赎前愆,无任惶悚屏营之至。顺候
撰安
弟多再拜
五月七日灯下。
这封信末署“五月七日灯下”,即致饶孟侃信之前三天,具体年份是1934年。闻一多在致饶孟侃信中说:“附上一封写而未发的信,其中的背境你可以猜到,寄给你看看,看完毁去它。这也是此次办刊物的一件掌故。但我的感慨却多得很,噫,不足为外人道矣!”[6]饶孟侃看完后并没有“毁去”,反而将这封“未发的信”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闻一多全集》已收入闻一多致饶孟侃信,是“根据手书刊印”的,但不知何故,竟漏收了闻一多写给梁实秋的这封信。闻一多嫡孙闻黎明在其与侯菊坤合作编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版《闻一多年谱长编》中,也未著录有关这封信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