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6月,《新月》月刊停刊。同年9月,新月书店转手商务印书馆。新月派失去重要阵地之后,叶公超与闻一多等人屡次商议创办一种新杂志。据叶公超回忆:“当初一起办《新月》的一伙朋友,如胡适、徐志摩、饶孟侃、闻一多等人,由于《新月》杂志和新月书店因种种的原因已告停办,彼此都觉得非常可惜;民国二十二年底,大伙在胡适家聚会聊天,谈到在《新月》时期合作无间的朋友,为什么不能继续同心协力创办一份新杂志的问题。”虽然面临资金问题,“不过,大家对办杂志这事的兴趣仍然很浓,并不因为缺乏财力而气馁。讨论到最后,达成一个协议,由大家凑钱,视将来凑到的钱多少作决定,能出多少期就出多少期”[7]。1933年底,在新月同人支持下,叶公超、闻一多等开始筹办《学文》月刊。1934年春,学文社成立,主要成员有叶公超、闻一多、梁实秋、沈从文、林徽音、余上沅、饶孟侃、孙洵侯、孙毓棠等。同年5月1日[8],《学文》月刊在北平创刊,叶公超编辑,余上沅发行。从定刊名[9]到组稿,到和叶公超一同主持编务,闻一多参与了《学文》月刊创办的整个过程。1934年7月,叶公超出国度假。8月,《学文》第4期出版。该期版权页“编辑人”项下署名仍为叶公超,但实际上是由闻一多和余上沅、吴世昌代编的。

闻一多与梁实秋交情甚笃,他与叶公超发起创办《学文》月刊,梁实秋当然是支持的,正如闻一多所说:“此次吾人自出钱,自作文,办此刊物,正以朋好中不乏能执笔如吾兄者,故弟与公超敢毅然发起,而吾兄屡次书面及口头之赞同,当然出自诚意。”可是,梁实秋致信叶公超,竟然“欲自暴自弃”,且有“偷懒云云”。听了叶公超电话传诵梁实秋来函后,闻一多感到“曷胜骇怪”,“百索莫解”梁实秋“是何居心”。他给梁实秋写信,实有“问罪”之意。在他看来,梁实秋为人爽直,但往往也有极不爽直处,所谓“偷懒云云”,就是“不爽直”,是“打官话”,“故意的开玩笑”。闻一多对梁实秋何以出此言的“来因与动机”作了推测,认为不外乎以下两点:

一是梁实秋主办《益世报》副刊时,“平中同人未捧场”。

1932年,时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应天津《益世报》主笔罗隆基之邀,负责编辑副刊《文学周刊》。同年11月5日,《文学周刊》创刊,翌年12月30日停刊,共出57期。大概因稿源不足,梁实秋不得不亲自动笔,并变换使用谐、谐庭、璘、刘惠钧、程淑、莲子、吴定、周振甫、徐文甫、文甫、定之、百紫、周绍侯、沈先民等笔名。有时整个版面半数以上的文章都是他写的,有时他甚至独自一人包揽了整个版面。除梁实秋之外,在《文学周刊》发表过作品的,另有赵少侯、费鉴照、丁金相、韩朋、徐芳、陈梦家等。其中,赵少侯、费鉴照是青岛大学外语系教授,与梁实秋有共事之雅;丁金相、韩朋是青岛大学的学生;徐芳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陈梦家是闻一多的高足。陈梦家和费鉴照是新月派的后起之秀,但并非“平中同人”。所谓“平中同人”应该是指以闻一多、胡适、叶公超、余上沅等人为代表的时在北平的新月派成员,他们都没有给《益世报》副刊《文学周刊》供稿。对于为什么未为《文学周刊》撰文,闻一多的解释是:“且以弟个人论,不善作简要之短文,生性不厌琐碎,故每作文,千数百字不能尽意,如此次所作论《诗经》之文,即与副刊篇幅不合也。吾兄若因弟等未为益世副刊撰文而见罪,不亦责人过严乎?”闻一多所说“论《诗经》之文”,即指《匡斋尺牍》[10],共10节,近两万字,连载《学文》月刊第1期和第3期,似与报纸副刊篇幅确实不合。不过,倘若闻一多真为《文学周刊》撰文,即便篇幅较长,想必梁实秋也会刊发的。因此,闻一多的这一解释多少有点勉强[11]

二是《学文》月刊第1期未披载梁实秋来稿。

1934年4月24日,闻一多致信饶孟侃,介绍《学文》月刊创刊号出版情况:“《学文》毕竟付印了,原拟五月一日出版,现恐须稍迟数日。……本期我辈朋友中,唯你我两人有稿。实秋因正式文章来不及写,寄来短短一篇翻译,上沅一文洋洋数千言,废话居多,皆不曾登载,公超则因文虽做完,自觉不满意,故亦未出台。”[12]《学文》月刊第1期刊登了饶孟侃的《懒》、孙洵侯的《太湖》、林徽音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与《九十九度中》、孙毓棠的《野狗》、陈梦家的《往日》、杨振声的《一封信》、季羡林的《年》、李健吾的《萨郎宝(Salammbo)与种族》、卞之琳的《传统与个人的才能》和闻一多的《匡斋尺牍》。来稿中未刊的有余上沅的长文和梁实秋的译稿。梁实秋的译稿即指《莎士比亚论金钱》,译自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货币》之一节,其中论金钱的两段文字援引自《雅典的泰门》第4幕第3场,皆为主人公泰门诅咒黄金(货币)的独白。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抽象难懂的理论,使枯燥乏味的概念变得形象生动,马克思常在其著作中大量引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文字。如,《资本论》在分析货币的本质和职能时说:“正如商品的一切质的差别在货币上消灭了一样,货币作为激进的平均主义者把一切差别都消灭了。”[13]马克思在给这句话所作的脚注里,也引用了《雅典的泰门》中“金子?黄的,亮的,宝贵的金子?”这一段文字。除引用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之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货币”一节,还引用了歌德《浮士德》第4场《书斋》片段。梁实秋的译文并未涉及这方面的文字,或许Adelphi月刊上的原文本身就没有,或许梁实秋仅是节译。

早在1932年12月10日,梁实秋曾以笔名程慎吾,将《莎士比亚论金钱》这篇译文发表在他所主编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6期[14]。在这篇译文之后,梁实秋附了一段“编者案”,交代了译文的来源并谈了自己对马克思这一段文章意义的认识:

此文系译自本年十月份之Adelphi月刊,此月刊为英国现代批评家梅莱(J-M-M viiay)所编辑,他近来思想“转变”了,自称为马克思[15]主义者,月刊亦变为英国独立工党机关报之一了。马克思这一段文章很有意义,我觉得很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莎士比亚是伟大的天才,[16]其伟大处之一即是他的作品不属于任何一阶级,他的作品包括所有的人类,自帝王贵族至平民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位置。讲到人生没有人比莎士比亚更观察得透澈深刻。《亚典的提蒙》[17]一剧,有多少的讽刺!有人说莎士比亚是资产阶级的艺术家,说这话的人应该先读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再看看上面马克思的这段文章。(二)莎士比亚不是一党一派的思想家,他的艺术是用一面镜子来反映自然。马克思不是艺术家,他的思想是有自成一派的体系的。马克思引莎士比亚的一段文章,从而发挥之,我们固不能因此即谓马克思与莎士比亚的思想是一致的,但于此我们可以感得唯天才能识天才,并且亦可看出马克思与莎士比亚对人生的态度的不同。莎士比亚在《亚典的提蒙》一剧所表现的是极度的愤世嫉俗,此种态度并非莎士比亚之全部人生观,仅其对人生观察所得之一部。马克思所以抓住这一段文章者,系因为这一段合于他的学说,故借他人之酒,浇自己之块垒,他的学说是前后一贯的。这大概是艺术家莎士比亚与思想家马克思的一点不同处罢?[18]

不用梁实秋译稿,很有可能是闻一多的决定。问题在于,为什么不用?闻一多的解释是:“兄之译稿,无过失之文字也。如此文字,出自小卒之手犹可,出自梁实秋则不觉唐突西施乎?吾兄岂肯以平平之面目,在此严重阵容之下与世相见者哉!为刊物计,为吾兄计,译稿决不能在第一期登出。非但如此,个人愚见(不代表公超),即第三期亦不当载此文字也。”他认为梁实秋译稿虽“无过失之文字”,“可作标准的翻译教本”,但终归是“平平之面目”,因为“莎翁所咏,非莎翁之精彩;马氏所论,非马氏之精采;梁君所识,亦非梁君之精采”。为什么说“所咏”“所论”“所识”均乏“精彩”呢?闻一多未进一步申述自己的理由。

闻一多不用梁实秋译稿,主要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是为《学文》月刊计。

《学文》月刊之于闻一多,可谓意义非凡。在致梁实秋的这封信中,他一再强调,“老实说,我辈办《学文》,不免有与他方对抗性质”,“《学文》有与他人对抗性质”,“意欲与人抗衡”。《学文》月刊到底与谁“对抗”或“抗衡”呢?卞之琳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曾说:“《学文》起名,使我不无顾虑,因为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跟上海出版,最有影响的《文学》月刊开小玩笑,不自量力,存心唱对台戏。但是它不从事论争,这个刊名,我也了解,是当时北平一些大学教师的绅士派头的自谦托词,引用‘行有余力,则致以学文’的出典,表示业余性质。”[19]卞之琳此话暗示,《学文》月刊有与上海《文学》月刊(傅东华、郑振铎、王统照等编辑)相对抗之意图,其表面上的“自谦”实为有意味之“傲慢”。同时,在北平,新起了《文学季刊》(郑振铎、章靳以主编)等众多刊物,竞争也异常激烈。因此,闻一多和叶公超“无时不在紧张状态”,不敢有丝毫松懈。也正因为如此,闻一多对来稿的选用颇为严格,以为“刊物一出,几乎非篇篇精彩,不足以致胜”,否则,“其结果之严重,有不堪设想者”。在他看来,“僻处海隅”的梁实秋对于《学文》月刊所面临的如此严峻之形势,恐怕“尚未深知”,“纵知之,亦未亲身经验”。

另一方面,是为梁实秋本人计。

闻一多说:“今弟与公超竟黜吾兄之文而不用,诚出吾兄之意外,其失望可知也,其愤慨可知也,然而长此以往,窃为吾兄危之。”他和叶公超不用梁实秋的译稿,梁实秋有“失望”“愤慨”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不用梁实秋译稿,其实是为梁实秋着想的,是出于对梁实秋的爱护或保护。他认为,作为“台柱人物”的梁实秋,不能潦草塞责、自贬身价,不该以如此平平之作“与世相见”,而应将精彩之文字“供献于读者”。他直言不讳:“吾兄孤踞海陬,尊为人师,一市之名流,一校之名教授,岸然自喜,骄气逼人。”因此之故,闻一多不惜得罪多年老友,“敢冒万死以正告”之。

这封信是闻一多写于叶公超电话传诵梁实秋来函的当天,其情绪难免有些激动,因而行文峻急,语势凌厉,咄咄逼人。写完之后,他可能觉得不妥,所以没有寄给梁实秋。

梁实秋的《莎士比亚论金钱》后来还是登载在《学文》月刊1934年6月1日第1卷第2期,大概是闻一多做了让步抑或是叶公超居中调停的结果。梁实秋在此文末所附“译者案”中,提出了四点值得注意的问题。其中,前两点与《益世报·文学周刊》“编者案”大体相同,后两点是新增加的内容:

此文系译自一九三三年十月份之Adelphi。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的:(一)马克思对于莎士比亚是很崇拜的。马克思[20]在《亚典的提蒙》中看到了莎士比亚对于金钱的观念是正确精到的。(二)莎士比亚不是一党一派的思想家或艺术家,他的作品反映着人生的各方面。他在《亚典的提蒙》中表现着极度的愤世嫉俗之情,但这并不是莎士比亚的人生观的全部。马克思[21]所以抓住这两段文字,不过是因为这两段合于他的学说,故借他人之酒浇自己之块垒罢了。(三)马克思[22]的解释有牵强造作处。他的见解自然是很锋锐,但是他的表现法似乎太Paradoxical了。这是在这一段文中可以看出来的。平心而论,金钱万能固是古今中外一致的定论,而天下似乎是也还有不能被金钱买到的东西在。(四)引莎士比亚剧中一段对话或独白而递认做是莎士比亚自己的主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亚典的提蒙》关于金钱的那几段,自然是莎士比亚的理解的一部分,不然他绝不会写出来,可是若即认做是他的中心思想,我却不敢轻信。

梁实秋将两年前已经发表的一篇译稿投给新开张的《学文》月刊,实在有“潦草塞责”“偷懒”之嫌。闻一多也许并不知道这一节,若知道,其不用梁实秋译稿的理由恐怕更为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