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庐”是张爱玲的笔名吗?[1]

“霜庐”是张爱玲的笔名吗? [1]

根据笔名判定作品归属,是一种冒险的行为,也最见考证的功夫。因此,我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中国现代作家笔名索引》等专书的编著者是至为佩服的。

2018年,《江西师范大学学报》第2期有一篇文章,题为《“霜庐”张爱玲及几篇佚文的考证》[2]。作者通过考证,将1947年至1949年署名“霜庐”的8篇作品,都归在张爱玲名下,认为“霜庐”是张爱玲的另一个笔名。这8篇作品是:

《红》,毛姆著,载上海《春秋》1948年10月10日、12月1日第5年第5期、第6期。

《牌九司务》,毛姆作,载上海《幸福》1948年10月30日第22期。

《蚂蚁和蚱蜢》,W.S.毛姆作,载《春秋》1949年2月20日第6年第2期。

《风景爱》,载上海《申报》1947年12月12日第25082号第9版《自由谈》。

《中年况味》,载上海《申报》1948年4月3日第25189号第7版《自由谈》。

《作品的厄运》,载上海《申报》1948年7月3日第25280号第8版《自由谈》。

《契可夫的笔记》,载上海《申报》1948年7月11日第25288号第8版《自由谈》。

《一本好的刊物》,载上海《申报》1948年7月23日第25300号第8版《自由谈》。

藏书家韦泱曾采访《春秋》《幸福》的编者沈寂,写了一篇《沈寂眼中的张爱玲——张爱玲辞世20周年祭》,载《传记文学》2015年第11期。文中说:

1945年8月,抗战胜利。沈寂……应环球出版社冯葆善先生之邀,应聘主编《幸福》月刊。又于1948年5月,接编《春秋》月刊。1948年,沈寂主编《幸福》。在任上海沦陷时期《杂志》(共产党地下党员袁殊负责)主编的吴江枫,寄来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说译稿《牌九司务》,署名“霜庐”,沈寂编入10月出版的《幸福》第22期。……时至1948年底,沈寂正在革新《春秋》杂志,想办得更纯文学一些,在一时稿源匮乏之下,他想到了张爱玲,不宜用真名发表创作作品,就请她翻译一些外国作品。……沈寂写信约张爱玲寄稿,很快,张爱玲寄来了一篇题目为《红》的文稿,约4000余字,未署名。沈寂看后,觉得是对毛姆原著的改写,文字风格则是张式的。张爱玲说明道:因在创作剧本,没有全部完稿,很是抱歉云云,同时把英国“企鹅版”毛姆小说原著附来。沈寂读的是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对外国文学自然烂熟于胸。他很快根据原文,译完余下的三分之一文字,文末还写上“本篇完”,编入《春秋》1948年第6期“小说”栏目,在内页《红》的题目处,沈寂请人配了题头画,中间留了空白,用何笔名,一时难定。后将曾译过毛姆作品的吴江枫笔名“霜庐”代用在目录上。却因发稿时紧,疏漏了在正文标题中写上此名。这样,不看前面目录,不知作者为谁,只是此文与鲁彦的《家具出兑》、田青的《恶夜》等排在一起,给读者造成这是一篇原创小说的感觉。刊物印出,吴江枫看到并不介意,之后继续用他的“霜庐”笔名,再寄所译毛姆的短篇《蚂蚁和蚱蜢》,沈寂将此刊于《幸福》1949年第2期。张爱玲收到《春秋》样刊后,自然喜出望外,内心感激着谷先生。张爱玲改写毛姆作品未完,沈寂曾予续译救场。作者与编者的默契合作,这实在是一则文坛轶闻。

《“霜庐”张爱玲及几篇佚文的考证》的作者依据沈寂的说法,在肯定“霜庐”为张爱玲笔名的前提下,进一步推断《牌九司务》也是张爱玲翻译的,还将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私语》《童言无忌》《重访边城》《我看苏青》《中国的日夜》《谈画》《太太万岁题记》《四十而不惑》等相关散文与《申报·自由谈》上《风景爱》《中年况味》两篇散文中的只言片语相对照,认为它们在习用语汇、基本思想、个人经历等方面高度契合,进而认定这两篇文章及《申报·自由谈》上其他3篇散文也是张爱玲写的。她们对张爱玲何以用“霜庐”笔名也作了考释,认为张爱玲化用这个笔名,是符合其当时的心情、心境的,是其身处“蒙寒霜之庐”的现实处境的写照。作者确实花了大功夫,但恕我直言,这篇考证文章看似很细密,实则有牵强附会之嫌,所得出的结论难以令人信服。

需要说明的是,《春秋》创刊于1943年8月15日,1949年3月25日终刊,共出30期。创刊号版权页编辑者署名陈蝶衣;1946年4月1日第3年第1期复刊号起,编辑者为陈滌夷(陈蝶衣)、文宗山;1947年4月1日第4年第1期起,编辑者为徐慧棠;1948年4月14日第5年第1期起,编辑者为冯葆善;1948年8月1日第5年第3期起,编辑者为编辑委员会[3]。1949年3月10日第6年第3期起,由月刊改为半月刊,编辑者为沈寂、余扬。《幸福》创刊于1946年4月25日,刊名一度易为《幸福世界》,共出26期。第1期版权页编辑人项下署名汪波、汪本朴,1946年11月10日第4期起,改为汪波;1948年12月5日第23期“革新号”起,署名沈寂。沈寂原名汪崇刚,又叫汪波,笔名谷正櫆等。

2015年7月31日,韦泱在上海《文汇报》副刊《笔会》上发表《听沈寂忆海上文坛往事》。文中说:

时至1948年底,沈寂正在革新《春秋》杂志,想办得更纯文学一些,在一时稿源匮乏之下,他想到了张爱玲,不能用真名发表创作作品,就请她化名发表翻译作品吧。沈寂写信约张爱玲译稿,很快,张爱玲寄来了一篇题目为《红》的译作,约四千余字,署名霜庐。沈寂看后,觉得是对毛姆原著的改写,文字风格则是张式的。张爱玲说明道:因在创作小说,没有全部译完,很是抱歉云云。同时,把美国“企鹅版”毛姆小说原著附来。沈寂读的是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对外国文学自然烂熟于胸。他很快根据原文,译完余下的三分之一文字,文末还写上“本篇完”,编入《春秋》1948年第六期“小说”栏目。在内页《红》的题目处,沈寂请人配了题头画,中间留了空白,署名是用翻译还是改编,沈寂颇费踌躇。却因发排时间紧,最后疏漏了填写。这样,不看前面目录,不知作者为谁,只是此文与鲁彦的《家具出兑》,田青的《恶夜》等排在一起,给读者造成这是一篇原创小说的感觉。刊物印出,张爱玲收到样刊后,自然喜出望外,为了这份情谊,张爱玲又赶紧续译毛姆一篇稍短的小说《蚂蚁和蚱蜢》,寄给沈寂。沈寂标上“W.S.毛姆作,霜庐译”,同样请人在页面上端配了相关插图,编入《春秋》1949年第二期。张爱玲译毛姆作品,沈寂曾予救场。这实在是张爱玲的一则文坛轶闻哪。

这段文字与《沈寂眼中的张爱玲——张爱玲辞世20周年祭》相比,有一定出入。如:一说张爱玲寄来《红》译稿,“署名霜庐”;一说“未署名”,发表时是“将曾译过毛姆作品的吴江枫笔名‘霜庐’代用在目录上”。按第一种说法,“霜庐”当是张爱玲自己取的笔名;按第二种说法,“霜庐”不是张爱玲自己取的,是代用了吴江枫的笔名。一说《红》“因在创作小说,没有全部译完”,一说“因在创作剧本,没有全部完稿”。同时,按沈寂的说法,《红》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他翻译的,这篇译作是他和张爱玲共同完成的。发表在《幸福》上的《牌九司务》,并不是张爱玲的译作,而是吴江枫翻译的。

记忆往往是靠不住的。《红》连载《春秋》第5期、第6期,不是在第6期上一次性登完的;第6期目录页题下署“霜庐”,内页的确未署名,但第5期题下署有“毛姆著,霜庐译”,文末标注“未完”;整篇译文约15000字,不是约4000字。沈寂的追忆或可聊备一说,但不能视为铁证,其可靠与否,容有怀疑的余地。退一步讲,就算他的记忆准确无误,也只能说明《红》和《蚂蚁和蚱蜢》是张爱玲翻译的,并不意味着凡署名“霜庐”的作品都出自张爱玲之手。

据我所知,《风景爱》,后又载《新疆日报·天池》1948年2月20日第804期,署名“霜庐”。而《蚂蚁和蚱蜢》在《春秋》上刊载之前,1947年7月28日就在《新疆日报·天池》第724期上发表过,署名也是“霜庐”;两个文本,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可见,所谓《红》发表后,“张爱玲又赶紧续译毛姆一篇稍短的小说《蚂蚁和蚱蜢》”云云,也是靠不住的。如果说《风景爱》属于转载,那么《蚂蚁和蚱蜢》则是初刊。《新疆日报》副刊《天池》的主编是新疆奇台人王奇。问题是,既然认定“霜庐”即张爱玲,那她的作品怎么会发表在《新疆日报》上呢?她和《天池》副刊的主编王奇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把一篇旧译寄给革新后的《春秋》呢?这些都需要一一加以考证。

《风景爱》中写道:“有一次,在朋友家赌罢回来,东方已露出最初的曙色。”《中年况味》中说,人到中年,“逢到一二个可亲的少女,你满以为可以交朋友的,她们却已把你看成上一辈,叔叔伯伯的乱叫了,你还有跟她们做朋友的勇气吗?”这些分明是男性的视角、口吻和做派,与张爱玲实在有点风马牛不相及[4]

民国时期,署名“霜庐”的作品远远不止以上8篇。上海《和平日报》(原名《扫荡报》)和《金融日报》上署名“霜庐”的作品,至少有9篇,具体如下:

《卧而读之》,载《和平日报》1947年3月14日第6版“和平副刊”。

《逃》,毛姆作,载《金融日报》1947年2月17日、18日第8版“墨屑”(“墨屑”主编是徐訏)。

《论二三流》,载《金融日报》1947年2月21日第8版“墨屑”。

《影评礼赞》,载《金融日报》1947年3月3日第8版“墨屑”。

《论“我爱你”之害》,载《金融日报》1947年3月9日第8版“墨屑”。

《论现代人的悲哀》,载《金融日报》1947年3月14日第8版“墨屑”。

《我是怎样知道春天来了的》,载《金融日报》1947年3月15日第8版“墨屑”。

《诺》,毛姆作,载《和平日报》1947年3月16日第6版、17日第5版、18日第6版“和平副刊”。

《奇人奇事》,毛姆作,载《和平日报》1947年3月24日、25日第6版“和平副刊”。

这些作品密集发表在《金融日报》和《和平日报》上,其作者应该是同一个人。在《我是怎样知道春天来了的》一文中,作者说他“吃了午饭以后,妻子从街上回来”,又说“不多一回,孩子们放学回来了”,可知“霜庐”是一个已经结婚且有几个小孩的男性。这个人是否就是吴江枫呢?因史料阙如,故不敢肯定。不过,从吴江枫于1945年12月28日在西安《西京日报·南山》新第35期上所发表的一篇散文《鸽子的生活》来看,其文笔也是不输“霜庐”的。

因此,“霜庐”是否是张爱玲除“世民”“梁京”“范思平”等之外的又一笔名?署名“霜庐”的作品是否是张爱玲所作?我是倾向于否定的。

【注释】

[1]原载《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4期。

[2]高丽、张瑞英:《“霜庐”张爱玲及几篇佚文的考证》,《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3]《春秋》1948年8月1日第5年第3期目录页刊名下所列“编辑者”依次为刘以鬯、沈寂、徐慧棠、钟子芒和蓝依,“插图者”为乐汉英,“摄影者”为康正平。

[4]《中年况味》中说:“像我们这样三十多岁的人……”这也与张爱玲不符。张爱玲生于1920年,此时尚不到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