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声与对位

第十四章 和声与对位

我在佛罗伦萨期间,始终都在尽力研究米开朗基罗[1]作品的高雅风格,而每次我都能发现这种风格。

——贝文努托·切利尼(《切利尼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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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曼对音乐的一切都做了论述。以下就是其中的两句:

“要尽早地学习和声的基本规则。”

“不要害怕音乐的词法、通奏低音等等,你如果把它们当做朋友,它们也会把你当做朋友。”

现在我们会感到:这两条守则说明了一切。它们挑选出一些最重要的题目,告诉我们关于那些题目的最简单的真理。这两条守则是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必须尽力设法弄懂音乐的语法。有些伟大的作曲家在童年时就能最流畅地写出音乐。亨德尔[2]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每个星期都为教堂写一首音乐。莫扎特不到5岁就开始写音乐;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罗马记录下了一首合唱曲,它由西斯廷教堂唱诗班演唱,但禁止大众去听。[3]

音乐里的和声和对位很像语言里的拼法和语法。它们是音乐中良好的(就是正确的)写作和思考的基本规则。和声(Harmony)是把音符正确地放在一起、构成和弦的艺术。对位(Counterpoint)是构成简单的旋律、再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的艺术。一位现代作家论对位时说过:“真正的对位的基本原理在于:对乐曲的各个声部同样重视。”[4]仔细查看一些优秀的对位音乐作品,你就一定会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作曲家并不仅仅是努力写出正确的和弦连续,例如我们在合唱里见到的那样。我们来演奏一首合唱曲,任何德国音乐大师的作品都可以。我们会注意到,女高音声部是主要的部分,其他声部虽然也都具备一定的旋律意义,但往往都会支持和跟随主旋律,而不是各自独立。我们现在如果演奏一首对位音乐的作品,例如巴赫的g小调前奏曲,就会听到一段优秀的对位音乐,因为几个不同的旋律结合在了一起。如果把这些声部分开,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旋律具有同样的旋律意义,但它们的和弦是从音乐里产生的。把这首都乐曲与合唱曲对比一下,我们一定会看清对位与和声的主要区别。我们会看到:其中的三个声部的进行方式各不相同。如果其中一个声部进行得比较快,例如第一和第二小节的低音部,另外两个声部就会进行得比较慢;如果低音部不再快速进行,其他某个声部就会快速进行,正像我们在第三小节和以后的小节里看到的那样。构成对位关系的两个声部通常都不会以相同的方式进行,各声部之间通过高低不同的音符形成了对比。这使音乐更有趣味,也使每一个声部都能独立地存在。

我们最初可能对对位的音乐没有什么兴趣。如果是这样,那是由于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音乐的每一个声部所包含的奇妙趣味。其实,我们最初并不能充分理解音乐包含的思想,但依靠坚持不懈的努力,我们就会逐渐地理解那些思想。这正是伟大的音乐能长久存在的原因。伟大的音乐写得既很完美,又很微妙,以致我们必须耐心地去寻找其中的思想。我们一定要记住:宝石是从小块的岩石里开凿打磨出来的。

音乐中的宝石就是丰富的意象,只要我们真诚地寻找乐思包含的意象,我们就会得到它们;而寻找乐思中的意象就好比打磨宝石。

完全按照对位规则写的音乐叫做“对位的音乐”(contrapuntal music);完全按照和声规则写的音乐叫“和声的音乐”(harmonic music)。在对位的音乐里,作曲家想把所有的声部完美地编织起来——就像铜版画上的线条那样清晰;在和声的音乐里,作曲家想获得用音符构成和弦的效果,就像从油画上的色块得到的效果那样。这两种形式没有高低之分,每一种都有自己的价值,都可能具备另一种形式所没有的、只属于自己的特点。纯粹的对位音乐,不会让我们感到肖邦作品第10号第一首练习曲的那种魅力;而更朴素、更自由的和声风格音乐,也不会让我们感到如同巴赫的赋格曲中那种精致的装饰线条。

你现在如果愿意学习两个比较长的词,就会对你以后学音乐有所帮助。第一个词是“复调音乐”(Polyphonic),另一个词是“单声部音乐”(Monophonic)。像我们语言里其他很多单词一样,这两个词也都各自由另外两个比较短的单词组成,它们来自另一种语言——希腊语。这两个词都包含“phonic”,它显然在两个词当中意义相同,只是它前面的“poly”和“mono”是对它的限定或修饰。Phonic是用英语拼写的希腊语单词“声音”。英语单词telephon(电话的)就使用了这个字。我们现在如果弄清“mono”和“poly”的意义,就能理解这两个比较长的单词了。

“Mono”的意思是“一”;“poly”的意思是“多”。我们说“monotone”(单调),意思是一种音调;我们也说“polygon”(多边形),意思是有很多个边。

在音乐领域里,单声部音乐的意思是有一个声部(而不是一个曲调的)的音乐;复调音乐是有多个多声部的音乐。简单的旋律,或者是没有和弦伴奏的旋律,是单声部音乐;多个旋律交织在一起(例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巴赫的那首曲子),是复调音乐。

在音乐史上,有两个人在对位音乐(就是复调音乐写作)方面的成就超过了其他一切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帕莱斯特里纳(Palestrina);另一个是德国人巴赫。在帕莱斯特里纳生活的时代,教堂音乐还很贫乏,其实已经贫乏得使教士们不愿再容忍下去了。帕莱斯特里纳以全部的精力,认真地写出了完全适合教堂使用的音乐。音乐的各个声部都是旋律,用非常高超的技巧交织在一起,使这些作品一直都是复调音乐的杰作。后来,巴赫用现代的方法大大发展了复调音乐。他为钢琴和管风琴写作复调音乐,就像帕莱斯特里纳为人声写作复调音乐那样。在复调音乐艺术方面,还没有出现过比这两个人更伟大的音乐家。

还有一种音乐形式,既不是严格的单声部音乐,又不是严格的复调音乐——它是这两者的结合。在这种音乐里,既没有朴素的和声进行(像简单的合唱曲那样),也没有严格的声部连续(像巴赫的作品那样)。这种写作形式兼备了另外两种形式的美,被称为“自由和声风格”(free harmonic style)。巴赫以后的所有作曲大师都采用这个方法,其实甚至巴赫以前的大师也采用过它。如果你能为一支美妙的歌曲旋律想象出伴奏,然后使它能在钢琴上演奏,你就能懂得以上所说的第三种风格是什么样子了。它的确惊人地自由;有时完全使用丰富的和弦(例如贝多芬降B大调奏鸣曲[5]开始的几个小节),然后完全离开一切自由,回到老式的风格上,一直到这幅图画看上去就像修道士的长袍出现在现代的服装当中。

奏鸣曲和交响曲的杰作,都是用这种变化无穷的形式写出来的。聆听门德尔松[6]的《无词歌》(Songs without Words)和肖邦的《夜曲》(Nocturnes),你就能知道这种形式具有多么丰富的表现力;聆听贝多芬交响曲里的谐谑曲,你就能知道这种形式能多么充分地表现忽隐忽现的幽默;聆听葬礼进行曲,你就能知道这种形式能多么充分地表现人们深刻的庄严和悲痛。

音乐大师也好,出色的音乐家也好,全都使用过这一派的作曲法。每个声部都尽量自然地、有趣地表达某种意思,既不过分严格,又不过分自由。因此,在演奏中,我们的两只手必须同样灵巧,因为每一只手都各自承担着重要的演奏任务。

学习和声和对位的重大益处是它能促进我们对音乐的欣赏。我们如果领会了优秀作品的精神,就能把它们演奏得更好,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们开始真正地用音乐去思考,尽管只是初步的。通过所有这些学习,我们越来越懂得真正的音乐创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将会懂得:作曲家是懂得用音调表现高尚思想的人,而不是编织谎言的人。

[1]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雕塑家、画家、科学家。——译注

[2]亨德尔(George Frederick Handel,1685-1759):德国出生的作曲家,作品包括英文清唱剧《弥赛亚》(Messiah,1742年)和管弦乐曲《水上音乐》(Water Music,1717年)。——译注

[3]这首合唱是格雷戈里奥·阿雷格里写的《慈爱怜恤》(The Miserere),有九个声部,由两个唱诗班演唱。“当时曾一度被看作非常珍贵,抄写它被视为犯罪,要开除教籍。莫扎特在听唱诗班演唱时把音符记了下来。”(见格罗夫《音乐和音乐家大辞典》第一卷,第54页)(作者原注)又:《慈爱怜恤》是意大利作曲家格雷戈里奥·阿雷格里(Gregorio Allegri,1582-1652)为《圣经·诗篇》第51首谱写的合唱曲,其第一句“Miserere mei,Deus!”(怜悯我吧,神啊!)是拉丁语。——译注

[4]见布立奇博士(Dr.Bridge)《论简单对位法》(On Simple Counterpoint)的“序言”。(作者原注)

[5]作品第106号。(作者原注)

[6]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1809-1847):德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