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写音乐

第十六章 写音乐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滥用或忽视非凡的才能更能毁掉一个人;我毫不同情那些把非凡才能视同儿戏的人。

——门德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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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从事的行业里出类拔萃的人,全都受到过他们早年环境的影响,全都在后来认真地思考他们的早年印象。这个现象实在是很奇妙。一个人在成长时期最容易接受外部的影响,因此这个时期就使人牢牢地保留下了对很多场景的思考,而在日后的某一天,这些思考自会找到它们的表现方式,那就是通过最适于表达那些思想的渠道,把它们最完美地表达出来。大脑每天都在把其中的印象储存起来,它的众多密室里储存着事实和幻想,能造就我们快乐的回忆。我们看到的、学到的和想到的东西,形成了我们内心的自我。内心的自我随着每一次快乐、每一次痛苦、每一个愉快的回忆、每一种迷人的幻想而改变,这取决于思想对这些新成分的吸收。我们吸收的这些成分,我们对这些成分的思考,造成了我们智力的变化。教师非常关注这种变化,他把自己的知识一点一滴地加进学生的大脑,他非常懂得怎样使那些知识作用于学生的智力。学生每天都把学到的知识储备起来,改变了自己的智力。寻找一个主题,或者精心描述从研究世界中获得的新主题时,作曲家、诗人或画家也正是利用了智力的这种变化。

在谈“速写”的那一章,我们说到了写音乐,说到了把某个主题写成音乐,但不是出于灵感,而是出于获得操作技能的渴望,要想使这些音乐小品具备形式和表现力,那些技能是必不可少的。用母语写作,只有通过耐心的、得到了良好指导的练习,才能获得熟练的技巧;音乐的写作也是如此。写音乐如果不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兴趣,不仅仅是为了训练技术,那就必须是对某种明确思想的表现,并且应当出于自愿。你写的音乐里如果没有要表达的思想,你就不是音乐家。你的音乐里必须有明确界定的、得到了良好表现的思想,它必须表达得十分清晰有力,能立即在别人心中唤起与你表达这种思想时相同的精神。你必须把画面放进你的音乐,那画面要十分鲜明,要有美妙的色彩,能使别人马上领会到它的某种美和意义。你的音乐作品必须包含你心中最美好的思想。做不到这一点,你的音乐就没有价值,不值得你把它写出来。要想写出任何堪称“音乐”的东西,你就必须能用曲调思考,能熟练地表现出曲调的特点,能把形式和表现力赋予你的思想而让它具备意义,能非常艺术地表达你的思想,使人们赞赏它的美和意义。如果你不能用这些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你的音乐作品就只能是对某个作品的拙劣模仿。即便是良好的模仿也需要技巧;而拙劣的模仿则来自能力不济。

经典音乐的生命力经久不衰,是因为它有意义,是因为它包含了思想。毫无意义的音乐不会存活,因为它没有思想。这就是两者的区别。伟大的艺术产生纯洁的音乐,它是从心中写出来的。败坏的艺术产生没有意义的音乐,它是从肚囊里写出来的。这也是这两者的区别。你要写什么样的音乐,是纯洁的音乐还是鄙俗的音乐?如果你决心把你全部的创造才能用于写作纯洁的音乐,你就可能成为作曲家;如果你想把全部才能用于写作鄙俗的音乐,你就不能成为作曲家,而只能成为破坏艺术的人。

只要你能写音乐,就应当坚持写下去,直到能写得很好。在创作实践中,你会获得技巧。你要养成一个习惯:在身边准备一个音乐笔记本或音乐日记本,你可以随时用铅笔在上面记下你的乐思。那些乐思实在太珍贵了,不能丢掉。从你记下来的乐思里选出内容比较充实的,再发展它们。听听舒曼对范·布瑞克[1]的忠告:“你要养成不借助钢琴,在心中自由思考音乐的习惯。用这个方法,心灵的泉水就会涌流,并会越来越清澈纯净。”等你能比较轻松地写出音乐的时候,就不妨写一点。要选出你乐思中最好的,反复捉摸它们,研究它们的全部力量,然后再去梦想把乐谱交给出版商。发表作品,这种渴望永远都无法满足,却要以牺牲艺术的尊严为代价。这种渴望永远不会平息,因为它只能被熄灭片刻,而后又会燃烧得更旺。我们往往会见到这样的情景:某个人自称发现了一个旋律,至于在哪里发现的和怎么发现的,我们不去深究。他的能力无法捕捉到那个旋律,就像一个男孩捉不到蝴蝶一样,于是匆忙地到处寻找他能捉到的东西。他用那些东西写出了旋律,尽量使它令人满意,加长它,缩短它,在这里添上一点儿,在那里去掉一点儿;再给它写出伴奏,以使这个旋律显得自然,而其实这是在用伴奏去规整旋律,强迫旋律服从伴奏。[我确实想认真地描述这个画面,因为它太常见了,这实在令人遗憾。]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把乐谱拿去印刷。它怎么发表?这是个秘密。其结果如何?这一小段旋律的作者兴高采烈。刚刚出版的乐谱,富丽堂皇的封面!谱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音符,那就是音乐!这一切简直太令人入迷了!音符的图画不断地涌现,全都来自那个旋律的源头!这一切对作者来说实在太好了!可是,对艺术,对音乐世界,这一切有什么好处?音乐的世界因为巴赫、格鲁克、肖邦、贝多芬等人的存在而得到了圣化。这么做绝无好处。它对艺术有什么损害?那损害当然不言而喻。另一个人进入了艺术世界,自称要让世人了解艺术的秘密,却对它一无所知。他用颜料作画,画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却使人以为他的画既真实,技巧又好。他误解了艺术,误导了观众。为什么?他的动机在他心里。我们不得不问:艺术的大海上难道有很多海盗在行船么?

你应当多为自己而作曲,少为世人去作曲。只要你作曲的动机仅仅是尽量表达自己的思想,你就能写好,因为这种精神会指导你的作曲。想想舒曼所写的话:“作曲家一定要保证自己的作品不仅增加了现有音乐的数量,而且提高了它的质量,再把他写的乐谱交付印刷。他最好再等一阵,再多学习学习。把我们能从源头汲取的新鲜思想再复制一遍,这有什么用?”这些话对写作伟大的音乐很有意义。你必须具备独创性的特点,才不至于让你的作品成为其他作品的回声。门德尔松的风格不同于韦伯[2]的风格。这区别显而易见,非常突出,以致作曲家的名字已经成了他的写作风格、他思想的形式和色彩的形容词。同样,“瓦格纳[3]风格”(Wagnerian)和“门德尔松风格”(Mendelssohnian)这两个术语也充满了意义,我们立刻就能理解它们。再看看彭斯、朗费罗等人各是什么风格的诗人?你应当成为他们那样的富于独创性的人,你的劳动一定会引起世人的关注。单单独创性就可以使作品具备个性特点。技巧也要与独创性相伴,但要隐蔽起来。

观察你周围,开始创作吧。先要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思想,再把它表达好。不要使你写出的曲子长于你的思想。要养成讲求精确的习惯。你既然已经懂得了艺术的种种原则,并且至今仍然好学不倦,那就应当敢于做你自己。记住:没有学问的作曲者之所以失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不学习,另一个是他不会使用剪枝刀[4]。还要记住:真正的作曲家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懂得怎样说出必须说出的话;是因为他尽管在快速前进,却从不匆忙;是因为他永远勤于思考,迫使自己的思想产出它们的内容。他写音乐不是为了出名,因为他深知自己也许不能出名,但他尊重艺术,根本不去理会艺术的商人。即便他一生的活动没有取得巨大成就,但也能取得一些成功。哪怕他没有取得任何成功,他也始终怀着对艺术的忠诚。

你如果想了解伟大的作曲家,就应当仔细地研究他们最好的作品。这是你获得学问的唯一途径。在文学方面,相应的方法是认真阅读一流作家的作品。无论你选择什么作品,都要研究作品的风格、动机和内容。要专心致志地聆听这些作品。聆听优秀的音乐作品,你对作曲美学原理的了解,会比你书房里一切书籍给你的都多。艺术的无形法则(没有写在纸上的法则)最有价值,也是你最难掌握的法则。要研究对称美(symmetry)的法则。要为你的听众提供可供他们回忆的材料,因为头脑再度想到了已经知道的东西,会十分感激你[5]。正因为这个道理,奏鸣曲、回旋曲和歌曲[6]这些形式才如此完美。用曲调提醒听众想到在前面的音乐中已经听到过的片断,这就像让他们再次见到被他们牢记的美景。要反复研究你自己写出的音乐,同时也要反复研究最好的典范,这会使你获得形式原理和作曲原理方面的知识,比你从任何书本上获得的都多,但前提是你必须先阅读那些书籍。

一位评论家谈到诗人谢普[7]的写作时说:“他的诗充满了来自他周围的印象,他就像个头脑开放的孩子。凡是从心灵中写作的人都会如此。因此,你应当关注你的环境和你的印象。”它们当中包含着主题,那些主题会给你写作的灵感。为了赋予作品丰富的色彩,作曲家的头脑必须储存大量的材料,这些材料能将形式和表达方式赋予他不断涌现的想象。缺少这个智力来源,即便有了生动的想象,也不会知道该怎样对待它。很多年轻作曲家就是这样。大自然已经为他们做的事情,比他们为自己做的更多。他们为自己的才能骄傲,不懂得学习的必要,以为大自然自会发展和精进赋予我们的才能。但是,大自然却没有这样做。这样一来,年轻音乐家虽然很有才能,却创作不出什么作品。你必须先用诚恳的奋斗和认真的思考攻克头脑的要塞,才能使用其中储藏的财富。

我们必须增进和发展天赋的才能。研究、细致观察和深入思考自己写出来的作品,同时还要认真阅读最好的作品,这些都是通向作曲家世界的必要步骤。只为了丰富艺术而写作,你就能写出好作品。只有依靠诚实的劳动,你才能展现自己。诚实的劳动是个窃贼,它促使你偷窃你自己。“在我们从事的艺术中,我们的目标是创造,而不是模仿。”你应当写出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此外任何写作都毫无价值。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怀有最高尚的动机;既然你有能力进行各种尝试,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好。“如果寻找美仅仅是为了快乐,而不是出于宗教和爱,美就会使寻找者堕落。在画布上、石头里、声音中和抒情诗里,他已经不再能找到高级的美,而他能找到的,只有纤柔的、小气的和病态的美,这些其实不是美,因为手能完成的事永远都不会超出人的灵感。”(爱默生语)

艺术中只能创造真实的东西。动机无论多么深藏不露,都会反映在行动上。在科学实验中,走错任何一步都是不能容忍的。只要稍微多加一点儿,就会毁掉化合物。在艺术里,内心没有的东西,也绝不会被表达出来。其他一切说法都是痴人说梦。“我们听音乐,就像聆听对过去和未来的神秘启示。我们就像被音乐的珍贵链条上的闪亮链环迷住了;对这链条的开始和末尾,我们只能希望靠信仰和直觉去领悟。我们听得越仔细,我们听见的就越多。”

[1]范·布瑞克(Karl Debrois Van Bruyck,1828-1902):德国作曲家,作品包括室内乐、钢琴曲、合唱曲和艺术歌曲。——译注

[2]韦伯(Baron Karl Maria Friedrich Ernst von Weber,1786-1826):德国作曲家,德国浪漫主义歌剧的创始人,其作品包括歌剧《魔弹射手》(Der Freischüz,1821年)。——译注

[3]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作曲家。——译注

[4]不会使用剪枝刀(pruning-knife):意为不善于合理地缩短自己的曲子。——译注

[5]这里强调的是重复手法在作曲中的重要性,它体现了“对称美”的原则,这个原则在音乐中表现为主题的反复出现和乐句逻辑的对称及呼应,在视觉艺术中表现为造型元素的重复与对称。——译注

[6]歌曲的曲式通常是二段体或三段体,包含着主题的重复或乐段的再现。——译注

[7]谢普(John Campbell Shairp,1819-1885):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圣安德鲁大学拉丁语教授,牛津大学诗歌教授,除了诗歌作品外,还有《诗歌与哲学研究》(Studies in Poetry and Philosophy,1868年)、《文化与宗教》(Culture and Religion,1870年)和《彭斯传》(Life of Burns)等著作。——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