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评论

第十章　音乐的评论

艺术批评就是实际运用趣味。

——罗伯特·阿兹·维尔莫特[1]

艺术评论就是我们先看看所有的别人怎么跳，自己再跳[2]。在这一讲里，我们主要谈论的不是文学杰作中那些更高级的艺术批评，而仅仅是音乐学生所做的乐评。我们要谈到有关一些重要话题的无数观点，在平日，它们常常被我们忽视。我们先来看看自己是否具备判断艺术的能力。

一旦开始学习我们彻底赞同的东西，我们也就开始阐明自己的观点，开始了比较。我们把自己处理学习、工作和解释事物的方式与别人的摆在一起，然后探讨各自的优点与不足。我们注意自己的老师、学校和我们对教育的信念，把它们与别的老师、学校和信念相比较。我们自己篝火的亮光往往多少使我们感到耀眼；我们周围的光辉会使我们邻人的灯盏相形失色，因此我们便会看不起邻人。偏见和嫉妒太容易影响我们的判断了，以至它们的存在就像慢性病，不但不会被染上它们的人察觉，而且这些人还坚决认为自己根本没有这些毛病。我们从音乐中得到的最大教益就是要宽容。宽容应当渗透我们的一切见解，应当使我们以无比宽容之心去做判断，哪怕我们的见解绝对正确，也需要用宽容加以调剂。

很多人的学校生活都从对小事的过分挑剔开始，他们很快就把批评的范围扩大，开始勇敢地议论非常重大的主题。在这里我可以说：不少人在真正懂得批评以前，就已经是过分挑剔的人了。他们常常捕风捉影，就像在追赶鬼火（Ignis Fatuus[3]）。像被恶习支配一样，被不成熟的见解所支配也很危险。若有人对你说：“记住：巴赫的音乐很沉闷，他的每一页乐谱上总是唠唠叨叨地重复同一个主题！”你应当回答说：“不对，不是巴赫沉闷，是我自己太笨。”

在作曲方面，把你最初写出的所有曲子都保存起来，让它们静静地呆上一两年，这个做法很聪明。在这段时间里，你的各门学业一直在进展。然后有一天，你拿出这些初次之作，认真地回顾它们，把它们演奏几遍，检查它们所有的结构要点。不用说，你一定找不到你当初熟悉的那些优点了，它们曾使你十分钟爱你那些不成熟的作品。你可以把它们修改一下，因为你已经知道该怎么改了，然后欣然地把它们送进壁炉：它们存在过，现在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这能提醒你：不要对作品匆忙下结论。

还有一个同样有益的做法：系统地记录你对音乐、音乐家、音乐会、音乐文献的看法，总之，把和这门艺术有关的、使你感兴趣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求学时代，这个做法尤其有好处，你可以从中获得多方面的收益。它能使你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思想，因为人们不会用匆忙讲话的粗糙语言去写东西。你会懂得：必须用清晰的语言、良好的风格和精心选择的词语去表达自己的思想。对待你从自己日常生活中汇集的这些观点，你应该像方才我们提到的对待你那些初次之作。你应当反复地阅读你当初写出来的那些思想；如果你的看法有误，你会发现它们；私下里把它们拿给你的密友看，让他指出其中的缺点，也能使你受益匪浅。你写在日记里的观点是你的私人财产；你可以研究它，修改它，把它和你最新的观点做比较。这一切你都能在自己的书房里私下完成。但是，这些观点如果被你说了出来，如果在怂恿下被印成了公开发表的文字，它们就不再属于你了。你的文章若存在错误和不公正的见解，任何人都能随意指出你的错误和不公。

采纳我这里给你的提示，养成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的习惯，这对你大有好处。去买一个笔记本，每天晚上做做记录吧。给你写的东西标上日期和题目。要写得清晰，否则你就应当学会怎样写得清晰。不要只为了填满白纸才去写。你会对这些笔记越来越有信心，而一旦你熟悉了怎样做记录，就会发现它是你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你可以记下自己对书籍的观后感，记下你对自己听过的音乐会的注释和看法，记下你的思想，包括你上的课和听的课。任何有意义的事情都值得你去思索，无论意义有多小。

只要你认真去写，你写出来的一切都能使你有所收获。一旦养成了这个习惯，它就会引导你去做一些研究，而在其他情况下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那些问题。坚持写作一段时间（例如一两年）以后，你应当一边继续写作，一边去重读你以前写出的东西。这时，在你作为年轻音乐家的生涯中，你会第一次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惊异。

求学期间时常写作记者评论式的文章，会使你养成认真思考和比较的习惯。这个习惯能使你模仿一些做法，它们能把你造就成真正的艺术家，造就成博学的、有思想的教师。音乐的健康发展有赖于深刻思想的指导。艺术的大敌是没有思想。清晰地表达自己对艺术问题的见解，这种是音乐技能教育必须培养的一种重要能力。它是一种操作技能，学生全心致力于获取大量技术能力的过程中，也应当获得这种能力。“青年时期当然最适于学习艺术的手工操作知识。青年时代越早地掌握技术，那技术就越可靠，越容易成为所期望的、富于成果的能力，这种能力展示了达到更成熟的精神潜力。相反，一个人头脑的发展（成熟）如果先于其从容表达自我能力的成熟……他虽然也能调节自己的能力，但很少会这样去做，很少能做得完美，哪怕他无比勤奋，也做不到。”

评论就是把思想和趣味用于讨论事物，指出事物的优点和缺点。你们每一个人都应当在自己的能力和学问所允许的条件下，学习怎样进行评论。绝不可忘记自己的局限并固执己见。从个人的角度说，评论能使你们无愧于自己具备的才能，你们当中的很多人将获得公众的好评和赞赏，而你们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永远都要记住：你们代表着全体音乐专业艺术人才。为此，你要极为关注自己的思想，把不重要的放在一边，把最重要的放在首位。找出了那些最有价值的思想，就要最充分地利用它们；把它们写在纸上，检验它们的真正价值。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千万不要因为它是你自己的就坚持错误。处世的智慧就是由经过人们检验的零碎思想组成的。“每一种新思想都增加了已经储存起来的思想，都增加了这颗钻石的重量。”

除了掌握了正确方法的学者式音乐家，谁都不能成为音乐评论家。音乐评论家必须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见解，他判断音乐的标准必须完美，不要害怕承认自己不懂某些问题而随便发表议论。想想不懂总谱的人去评论交响乐会是什么结果吧；但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

评论要求具备良好的趣味，要求艺术的实际操作和美学理论方面的完整训练，要求真诚的观点，要求判断力和鉴别力，要求完美地表达思想，要求经验、宽容和常识。音乐评论者必须具备所有这些素质，因为他要运用这些素质的领域非常广阔。他必须对表演、作品和艺术家发表评论。在要评论的表演方面，有声乐的表演者，有各种器乐的表演者，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独特的方法。评论者必须懂得所有那些方法，听过他们的唱、奏之后，必须懂得怎样把自己听到的写出来，文章要写得准确，有益，能被人理解。在要评论的作品方面，有各种各样的抒情歌曲、宗教剧、钢琴曲和交响曲。它们也许是大师的作品，也许是歌剧的音乐和歌词。在要评论的艺术家方面，评论者必须学会分辨艺术家的天然长处和弱点，必须宽容地尊重大自然为艺术发展奠定的基础。有些缺点是与生俱来的，有些是暂时的，评论家必须分清这两类缺点，不可混淆造成它们的原因。他必须用宽容来调节自己的一切判断。要成为评论家，你必须具备心灵、智力、勇气、自由和宽容。真正的评论家很少，这并不奇怪。

学音乐的学生应当学写音乐评论，不是要去发表，而是要它帮助你成为音乐家，帮助你理解真正的音乐批评家的著作。你会发现，真正的音乐批评家能教给你一切，你如果听从他们的教导，会大有裨益。练习写作乐评的时候，你要认真仔细，要私下里多写，然后反复阅读和改正，这样才能取得多方面的收获。从天性上说，学生往往乐于在学业之初吸取更多知识，而不是在后来。不过，你如果见到某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永远都知道很多，也不必感到惊讶，因为他可能像乌贼（Loligo）那样，不会因为自己吐出的墨汁而经常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