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论语词或语言

第一章 通论语词或语言

§1.斐 上帝在使人成为一种社会的生物时,不仅启发了他的欲望和把他置于与同类共同生活的必然性之下,而且还给了他说话的功能,这当是这社会的巨大工具和共同纽带。语词就正是由此产生的,它们是用来代表也用来说明观念的。

德 〔我很高兴看到您背弃了霍布斯的观点[1],他不承认人是天生要结成社会的,设想着人们只是由于必要性以及由于同类的邪恶而被迫结成社会的。但他毫未考虑到那些最好的人,完全免除了一切邪恶,也彼此结合起来,以求更好地达到他们的目的,就像鸟类的合群以便更好地结伴远游,又如海狸成百成千只地结合起来筑堤坝那样,这事只有少数海狸是不能完成的;而这种堤坝对它们是必要的,为的是以此来造成一些水库或小湖,它们就在其中建窝居住并在其中捕鱼来养活自己。这就是动物社会的基础,这对它们是很适当的,完全不是出于什么对同类的惧怕,这在禽兽之中是很少发现的。〕

斐 很对,并且就是为了更好地使这社会得到开化,人自然地具有这样构造成的一些器官,使他们适于发出音节清晰的声音,这我们就叫做语词

德 〔说到器官,猴子也有这种器官,样子看起来是和我们的一样适合于说话的,可是却看不到它们在这方面有什么最小的进展。[2]因此它们一定是缺少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也必须考虑到,我们用口发出声音而并不发有节音也能够说话,也就是说使人懂得我们的意思的,要是我们用音乐的声调来造成这种效果的话;但要发明一种声调的语言须得更多的技艺,而语词的语言则可以由处于自然本性很简单状态的人们逐渐地来形成和完善起来。可是有一些民族,就如中国人,他们利用声调和重音来变化他们的语词,他们所有的语词数量很少。这是高尔[3]先生的想法,他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和大语言学家,他认为中国人的语言是人造的,也就是说是由一位高明的人一下子发明出来,以便建立许多不同民族之间的一种语言上的沟通的,这些民族都居住在我们称为中国的那个伟大的国家中,虽然这种语言可能现在由于长期的使用已经改变了。〕

§2.斐 〔正如猩猩和其他猿猴有器官而并没有形成语词一样,我们也可以说鹦鹉和某些其他鸟类有语词而并没有语言〕,因为我们可以训练这一种和其他几种鸟类使它们发出相当清晰的声音;可是它们是完全不能有语言的。只有人处于这样的状态,能够用这些声音作为内心概念的记号,以便借此使这些概念能向别人表明。

德 〔我认为,事实上若不是有使别人了解自己的愿望,我们是绝不会形成语言的;但语言既经形成之后,它就还供人用来独自进行推理,一方面是利用语词给他的一种手段,用来记忆那些抽象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利用我们在推理中发现的那种运用符号标记以及无声的思想的好处;因为如果一切都要解释,并且永远要用定义来代替名词,那就太费时间了。〕

§3.斐 但因为每一特殊事物如果都要有一各别名字来指称它,语词的增多就会引起应用上的混乱,因此语言还曾由于当其指一般观念时就用一般名词而更加完善起来。

德 〔一般名词不仅仅是用来使语言完善,而且甚至是语言的基本构成所必需的。因为如果所谓特殊事物是指个体事物,那么,要是只有专名而没有通称,也就是说,要是只有一些指个体事物的语词,那就根本不可能说话,因为当涉及人们指称得最多的那些个体、偶性,以及特别是那些活动时,就得每时每刻有新东西出现〈在心头〉;但如果所谓特殊事物是指最低级的种(species infimas),则除了常常很难决定它们之外,显然这些已经是基于相似性的一些共相了。所以,由于问题只涉及按照人们所讲的是属或种而范围较广或较狭的相似性,指出一切种类的相似性或一致性并因此应用各种程度的一般名词,是自然的;并且由于最一般的名词,虽然相关于它们所适用的个体来说是包罗最广的,但就相关于它们所包含的观念或本质来说是负荷最少的,因此往往是最容易形成并且最有用的。这样您就看到小孩子们以及那些对他们想说的语言或所说的事物所知甚少的人,就用像东西、植物、动物这样一些一般名词,而不用他们所缺少的那些专属名词。并且可以肯定,一切专名或个体名词原本都曾是通称或一般的名词。[4]〕

§4.斐 甚至有些语词,人们不是用来指某种观念,而是指某种一定观念的缺乏或不在的,如无物、无知、无益。

德 〔我看不出为什么就不能说有一些否定的观念(idées privatives),正如有一些否定的真理(vérités négatives)一样,因为否定的活动是肯定的。这个问题我已触及过了一些。〕

§5.斐 不争论这一点了,为了稍进一步认识我们一切概念和知识的起源,比较会更有用的办法还是来考察一下,那些用来形成完全远离感觉的活动和概念的语词,是怎样从感性观念得其起源的,从这里出发,它们被转变为更抽象玄妙的意义。

德 〔是我们的需要迫使我们离开了观念的自然秩序,因为要是我们不顾我们的利益的话,这种秩序本来会是对天使、人以及所有一般的心智都一样,并且会为我们所遵循的;因此一定曾经得依从于我们人类须服从的机遇与偶然所提供给我们的那种秩序;而这种秩序并不给予概念的起源,而可以说是给予了发现的历史。[5]〕

斐 〔很对,并且是对语词的分析,凭借名称本身就能使我们了解到这种连接,那是凭借您所提出的理性对概念的分析所办不到的。〕因此如下列这些词:想象(imaginer)、了解(comprendre)、依附(s'attacher)、设想(concevoir)、灌注(instiller)、厌恶(dégoûter)、烦扰(trouble)、平静(tranquillité),等等,都是从感性事物的作用借来,并应用于某些思想样式上的。精神(esprit)一词最初的意思就是呼吸,而天使一词的最初意思就是使者。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猜测,那些最初说这些话的人是有什么样的想法,并且自然是怎样通过名称本身出其不意地向人提示了他们一切知识的起源和原则的。

德 〔我已经给您指出过,在霍屯督人的信条中,圣灵是用在当地人中意指温和的熏风的一个词来称呼的[6]。对于其他大部分的词也是一样的,并且我们甚至并不总是认识这一点,因为真正的语源往往已丧失无可考了。有一个荷兰人,对宗教很不尊重,曾滥用这一真理(即神学、道德学及形而上学等名词都起源于粗鄙的事物),在一本法兰德斯语小词典中把神学和基督教的信仰都歪曲成可笑的东西,在这词典中,他不是照习惯用法所要求那样来给名词下定义或作解释,而是照语词原本的力量似乎带有的意义那样来解释,并加以恶意的歪曲;又因为他在其他方面表现出的不敬,据说已在拉斯贝尔—惠斯[7]受到了惩罚。可是考虑一下这种可感觉事物和不可感觉事物的类比是好的,这种类比曾用作转喻的基础;这事考虑一下一个很广泛的例子,如介词的用法所提供的例子那样,就会更好理解,这些介词如à(到),avec(和……在一起),de(从),devant(在前),en(在内),hors(在外),par(由),pour(为),sur(在上),vers(向)[8],都是从地点、距离和运动得来的,而从此以后就转变为各种各样的变化、次序、接连、区别、符合。à意指接近,如说Je vais à Rome(我到罗马去)。但如为了归附一件东西,我们把它靠近那我们想使它结合的东西,我们说一件东西est attachée à(依附于)另一件东西。还有,由于当一件事物出于道德上的理由跟随着另一件事物时,可以说有一种非物质性的依附;我们说那跟随着某一个人的运动和意志的东西,appartient à(属于)这个人或归附于他,就好像它盯着这个人要靠近他和跟他一起走似的。当两个物体在同一地点时,一个物体是和另一个物体在一起avec un autre);但我们也说一件事物是和另一件处于同一时间、同一次序或部分次序,或在同一活动中协同动作的事物在一起(avec celle qui...)。当我们从(de)某个地点来时,那地点通过它所提供给我们的可感觉事物就曾成了我们的对象,并且在我们的记忆中现在还是我们的对象,这记忆中就完全充满了这对象,因此,对象就由介词de(从)来指示,如说il s'agit de cela(这牵涉到它),on parle de cela(人们说到它),就好像是从那里来的。而由于包含在某一地点之内或在某一整体之内的东西,是受它的支撑并和它一起被拿开的,因此偶性也同样地被看作是在主体之内,sunt in subjectio,inhaerent subjecto[9]。sur(在上)这个质词也被应用于对象;我们说他在这件事情上(on est sur cette matière),就好像是一个工人在他所砍或所做的木头或石头上似的;而因为这些类比是可以变化万状,丝毫也不依赖于某种决定的概念的,因此语言在受介词支配的这些质词的用法中,或者在那些介词被省去和潜在地暗含着的情况中,就有很多变化。〕

[1]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在他的《论公民》(De Cive,1642)和《利维坦》(Leviathan.1651)中,都主张人就其本性说是一种自私和孤独的动物,在“自然状态”中是一种“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状态,只是为了“自我保存”,害怕在这种状态中一起遭毁灭,才被迫订立“社会契约”,结成社会、国家。莱布尼茨则和亚里士多德及格劳修斯(Hugo Grotius,1583—1645)一致,认为人天生就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

[2]据英译本转引本书德译者夏尔许米特注,认为猿猴也有说话的器官这种早期广为流传的观点,已为荷兰的解剖学家彼得·康贝尔(Peter Camper,1722—1789)所否定。

[3]Jacob Gohl,拉丁名Golius,1596—1667,是荷兰的一位著名东方学家,来顿大学的古典语文、数学和哲学教授,特别以长于阿拉伯文著名,所编《阿拉伯—拉丁辞典》迄今仍为人所推崇。

[4]莱布尼茨在这里认为在语词或概念的形成上似乎倒是一般的名词先于具体的个别的名称,这是和人类的认识从个别到一般的实际过程相反的,这也正是他的唯心主义唯理论观点颠倒了认识过程的一种表现。

[5]据英译者注:照莱布尼茨看来,“观念的自然秩序”是从一般到特殊,从抽象到具体,而语言表明“我们是从感官印象进到抽象观念”,这样,“就并不表明认识的本质,而只表明认识发展的历史。就一种更广的意义来说,语言的历史也就是一般的人类心灵发展的历史。”

[6]见上第一卷第三章§8“德”(第75—76页)。

[7]G本作Raspel-huys,E本和J本作Raspel-huyss,应是当时荷兰的地名。

[8]这些介词或前置词都有很多含义,括弧内仅注其较常用或较基本的一个意义。下文正是讨论这些介词从原始意义引申出的各种不同意义和用法,由于中西文字的差异,很难译,故多引原文。

[9]拉丁文,意即:“是从属的,依附于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