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词的缺陷
§1.斐 我们已经说到过语词的两种功用。一种是记录我们自己的思想以助我们的记忆,这是使我们自己和自己说话;另一种是通过说话把思想传递给别人。这两种功用使我们看到语词的完善或缺陷。§2.当我们只和自己说话时,用什么语词是无所谓的,只要我们记得它们的意思和不加改变就行了。但§3.传递的功用又分为两类:民事上的(civil)和哲学的。民事上的是在谈话中和在日常社会生活中所用的。哲学的功用就是要造成一些语词,以求给人确切的概念,并求其在一般命题中表达确定的真理。
德 很好;语词就和对别人是记号一样,对我们自己也同样是一些标记(Notae)(就像那些数目字或代数里的字母符号可能是的那样);而语词作为记号的功用,在当涉及将一般戒律应用于生活日用或个人[1]时是同样有用的,也正如当涉及要发现或证实这些戒律时一样;记号的第一种功用是民事上的(civil),第二种是哲学的。
§5.斐 然而主要地在下列各种情况下,要学会和牢记每一语词所指的观念是困难的:(1)当这些观念非常复杂时;(2)当组合成一个新观念的这些观念,和这新观念并无自然的联系,以致在自然中既无任何固定的尺度,也无任何模型可来校正和规范它们时;(3)当那模型不容易认识时;(4)当语词的意义和实在本质并不确切相同时。样式的名称是由于前两个理由而更易于成为可疑和不完善的,而实体的名称则由于后两个理由是如此。§6.当样式的观念极复杂时,如大部分道德名词的观念那样,它们极少在两个不同人心中有同样意义的。§7.缺少模型也使这些语词意义含混。第一个发明brusquer〈“鲁莽”、“粗暴”〉这个词的人是照他觉得适合的方式来理解它的,像他那样来用这个词的人们并没有被告知他确切地是想说什么,他也没有给他们指明某个经常的模型。§8.普通的用法足够好地规范着通常会话中所用语词的意义,但毫不精确,而人们对于什么是最符合语言特性的意义总是在争论不休。许多人都在说光荣这个词,但很少有两个人理解得完全一样的。§9.这在许多人嘴里只是些简单的声音,或者至少那些意义是很不确定的。而在一篇言辞或一场对话中,人们说到荣誉、信仰、恩惠、宗教、教会等等,尤其是在一场辩论中,我们立刻就可注意到,人们应用于同一些名词的概念是有不同的。而如果说要理解我们当代人所用名词的意义都有困难,那要理解那些古书就更要困难得多了。好在我们可以让它们去,不管它们,只除了当它们包含着我们应该相信或做的事情时〈才得读它们〉。
德 指出这几点是好的;但说到古书,由于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圣经,又由于罗马法今天在欧洲的一大部分都还很有用,这就使我们得去参考大量的其他古书:拉比们的,教父们的,甚至非宗教界的史学家们的。此外,古代的医生也很值得了解。希腊人的医学实践通过阿拉伯人一直传到了我们这里:从源头来的水在流经阿拉伯人那里时被搅浑了,而当人们开始追溯希腊的源泉时很多问题已得到了矫正。可是这些阿拉伯人也还是有用的,例如人们肯定那伊本比塔[2],他在这些关于药用植物的书中抄了狄奥斯柯利德[3]对于阐明狄奥斯柯利德就常常很有用。我也发现,除了宗教和历史之外,主要地就是在医学——就其为经验的来说——中,那在书面上保存下来的古代传统,以及一般地说别人的观察,可以有用。就是因为这,我一向对那些在关于古代的知识方面很有造诣的医生始终评价很高;而我曾觉得很遗憾的是,雷内修斯[4],本来在两方面的知识都很卓越,却毋宁转向阐明古代人们的宗教仪式和历史,而不来致力于恢复一部分古代人关于自然的知识,在这方面他本来显得也会能取得非凡的成就的。当拉丁、希腊、希伯来以及阿拉伯人的古书有一天都研究完了之后,还有中国人,也有许多古书,也当列入其中,并将会给我们的批判的好奇心提供材料。就不必说波斯人、亚美尼亚人、哥普特人[5]以及婆罗门教的某些古书了,这些到时候也将从地下发掘出来,以求不要忽略在各种学说的传统以及事实的历史方面古代所能给予的任何光明。而到再也没有古书可来考察了时,语言就可取代书的位置,而这些语言是人类最古老的纪念碑。随着时间的流逝,将会把全世界各种语言都记录下来和把它们放进词典和语法书中,并把它们彼此加以比较;这是会有很大用处的,既对认识事物很有用,因为名称常常是和它们所标明的特性相应的(如我们通过各个不同民族对各种植物的命名所看到的那样),同时也对认识我们的心灵以及它的作用的奇妙的千变万化很有用。就不必说各民族的起源了,这是我们利用坚实可靠的语源学的方法可以认识的,而对各种语言进行比较将可提供最好的方法。但这是我已经讲过的。而所有这一切都使人看出批判的用处及其广阔范围,这个问题有些在别的方面很高明的哲学家却很少考虑,他们常常放肆地以轻蔑的口吻来谈到拉比学[6]以及一般地谈到语言学。我们也看到批判家们还有很长时期可找到材料来从事有成果的锻炼;而他们不要太过沉迷于一些细枝末节,因为他们还有这许多更有意思的对象要处理;虽然我很知道即使一些细枝末节在批判家们也常常是为发现更重要的知识所必需的。而因为批判大部分是在语词的意义以及在对作者,尤其是古代作者的解释上进行的,这一关于语词的讨论,再加上您提到了古人,就使我要来触及这一重要之点。但还是回到您的名称的四种缺点上来,我要对您说,先生,这些全都是可以补救的,尤其是自从发明了书写以来,并且这些缺点只是由于我们的忽略才得以继续存在的。因为意义是靠我们来确定的,至少在某种学术语言中是如此,并且靠我们同意来摧毁这巴别之塔[7]。但有两个缺点是比较难于补救的,一个是在于:当经验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些观念完全在同一主体中结合好的情况时,我们对这些观念是否彼此相容就有怀疑;另一个是在于:当我们对一些感性事物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对它们下比较完全的定义时,有必要来对它们下一些暂时的定义;但对于这两种缺点我们都已不止一次讲过了[8]。
斐 〔我就将告诉您一些对于以某种方式进一步阐明您刚才提出的这些缺点是有用的东西,而我所已指出的缺点的第三项似乎就使定义成为暂时的;这就是当我们对我们那些可感觉的模型,亦即具有有形体性质的实体性存在物,没有足够的认识时〈的情况〉。这缺陷也使得我们不知道是否允许把那些自然未加组合的可感性质组合起来,因为归根到底我们对它们并不了解。〕而如果说那些用于复杂样式的语词的意义之所以有可怀疑,是因为缺乏能使人看出同样组合的模型;那么实体性存在物的名称的意义之所以可疑则是由于完全相反的理由,因为这些名称应该是意指那被假定为符合于事物的实在性,并与自然所造成的模型相关联的东西。
德 我在我们以前的对话中已不止一次地指出过,这对于实体的观念并非本质性的;但我承认依照自然造成的观念是最可靠和最有用的。
§12.斐 那么当我们遵照完全由自然造成的模型,无须想象力保持其表象时,那些实体性存在物的名称在通常的用法中就有我已指出的双重关系。第一种关系是它们意指着事物内部的实在构造,但这模型是不可知的,因此也不能用来规范其意义。
德 这里不涉及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说的是我们具有其模型的观念;内在本质是在事物之中的;但我们同意它是不能用作原型的。
§13.斐 那么第二种关系就是实体性存在物的名称直接对那些同时存在于实体中的简单观念所具有的关系。但由于结合在同一主体中的这些观念数目很大,人们在谈到这同一主体时,就形成了很不相同的各种观念,这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简单观念作了不同的组合,另一方面是因为物体的大部分性质,是它们所具有的在其他物体中产生变化和从之接受变化的各种能力;证据就是:一种最低级的金属能够由火的作用而受到那些变化,而且它在一位化学家的手中,由于用了其他一些物体,还能受到更多得多的变化。此外,一个人满足于以重量和颜色作为认识黄金的标准,另一个人则还加上可延性、固定性;而第三个人又要考虑到它溶解于王水。§14.由于各种事物彼此之间往往也有相似性,所以要指出确切的差别有时是困难的。
德 实际上由于物体是易于受变形、掩盖、作假、仿造的,因此要能辨别和认识它们是一件大事。黄金在溶液中是掩盖着的,但我们可以把它重新取出来,或者是通过沉淀,或者是把溶剂蒸发掉;而假造或冒充的黄金可以用化验的技术来识别或使之纯化,这种技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因此人们对黄金并不是都有同样的观念这一点并不奇怪。而通常是只有那些专家才对各种物质具有足够正确的观念。
§15.斐 可是这种花样变化在平常的交往中并不像在哲学研究中那样引起混乱。
德 如果它在实践中没有影响倒是较可忍受的,在实践方面,不要张冠李戴(recevoir un qui pro quo)常常是很重要的,并因此就有必要认识事物的标志或身边要有认识它们的人。而这对于那些贵重的药品和物质尤其重要,这些东西我们可能正是在有些重要时机很需要的。哲学上的混乱毋宁是在一些较一般名词的用法方面表现出来的。
§18.斐 简单观念的名称是比较不易有歧义的,人们对白、苦等等名词弄错了的事情是很罕见的。
德 可是这些名词却的确也不是完全没有不确定性;而我已经指出过关于有些交界的颜色的例子,它们处于两种颜色交界的地方,本身属于哪种颜色是很可疑的。
§19.斐 次于简单观念的名称的是那些简单样式的名称,也较少可疑的情况,例如那些形状和数目的名称就是这样。但§20.那些复杂样式以及实体则引起了一切麻烦。§21.有人会说,与其把这些缺点归罪于语词,我们倒不如该把它们记在我们的理智的账上;但我回答说:语词是这样处在我们的心灵和事物的真相之间,以致我们可以把语词比之于一种媒介,可见对象的光线就通过它传到我们这里,而它却常常在我们眼前散布许多云雾;而我倾向于认为,如果我们较深入地考察一下语言的缺点,那些争论的大部分自己就会消除,而认识的道路,以及也许还有和平的道路,就会更加向人们敞开。
德 我相信,如果人们愿同意某些规则并小心地执行这些规则的话,在书面的讨论方面我们从今以后是能够达到目的的。但要确切地在口头上并且当场立即进行讨论,则在语言上必须要有所变化。我在别处已作过这方面的研讨[9]。
§22.斐 在等待着这种不会很快就准备好的改革的同时,这种语词的不确定性应该教我们要谦虚谨慎,尤其是当涉及要把我们归之于古代作家的意义强加于别人的时候;因为我们发现在那些希腊作家中差不多每个人都各说一种不同的语言。
德 我倒毋宁是惊讶于看到在时间和地点上都相隔这样远的那些希腊作家,如荷马、希罗多德、斯特拉彭、普鲁泰克、琉善、欧塞比奥、普罗柯比、福修士[10]等竟如此接近;反之那些拉丁作家却变化如此之大,而德国的、英国的及法国的就变化更大。但这是因为希腊人从荷马时代以来,尤其是当雅典城处于繁荣状态的时期,就有一些好的作家为后人当作模范,至少是在写作方面。因为希腊的通俗语言在受罗马统治时期无疑当已有很大变化,而这同一理由也使意大利文就不像法文变化那么大,因为意大利人有一些早期享有持久声誉的作家,都曾模仿并且还在推崇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11]以及其他一些作家,而其时那些法国作家已不再受推崇了。
[1]“诸实体”指单子,原文为复数,“原始实体”原文为单数,即指作为唯一最高单子的上帝。 英译本漏译“ou aux individus”(或个人)。
[2]unités de substance,即指单子,莱布尼茨认为整个宇宙都反映在每一单子之中。 Ebenbitar或Ibn-al-Baitar,约1197—1248,一位杰出的阿拉伯学者,植物学家,曾根据许多古代文献资料编写了一本药用植物志。
[3]adéquante,一译恰当,斯宾诺莎在笛卡尔所提出的清楚、明白之外又加上贴切,作为真观念的标志,本意是指观念与对象不多不少相适合。莱布尼茨在这里沿用了斯宾诺莎的这一用语,但其实质内容是与斯宾诺莎不同的。 Dioscorides,约公元100年前后的希腊医生。
[4]参阅《关于认识、真理和观念的沉思》在a下的注解。(cf.quae ad Meditationes de cognitione,veritate et ideis sub a notavimus)——E本原注。 Thomas Reinesius,1587—1667,是一位德国医生,曾写过医学和博物学方面的一些著作,后来专门从事于语言学及考古学的研究。
[5]Coptes,古代埃及人的一个种族。
[6]Theophile,由源出希腊文的theos(即“神”、“上帝”)和philos(即“爱”、“朋友”)两个词合成,意即“爱上帝者”。 Rabbinage,是一个带有轻蔑意义的名词,意思是指对犹太教教士即拉比们的书所作的研究。
[7]la tour de Babel,据圣经《创世记》第十一章,说本来整个大地只有一种语言。挪亚的子孙们要协力建造一座通天的塔,即所谓“巴别之塔”,上帝摧毁了这座塔,并且搅混了语言,又使他们分散到各地,语言也从此不能相通。因此“巴别之塔”后来就有了“混乱的迷宫”之类的意义,也有“巨大的建筑”、“摩天楼”等等多种意义。这里所说“摧毁这巴别之塔”当即指“消除混乱”的意思。
[8]参阅本书第三卷第六章。
[9]自此处以下一大段,G本与E本在文字次序上有较大差异。G本在这以下的一句,“但我们将认为”这几个字在E本第207页b第31行“这些天赋观念……”以下则在E本第211页a第26行,正在§19之前,而从这以下两种版本又一致,直到§26,G本第72页,E本第212页。这里G本作:“如果有天赋的真理,那岂不是必须接着得出结论,即外来的教理仅仅只是刺激起原在我们心中的东西吗?”从“接着得出结论……”以下,又和E本第207页b第32行以下相同,直至G本79页25行,E本211页a 26行。接着从G本79页26行以下与E本212页未行起直至本章之未,两种文本又基本一致。大体说来,E本文字是照着洛克原书的顺序,而G本则将§19—§26移到§5之前,并在首尾相接处有些不同。G本为何作此变动,原因不明。但鉴于G本系对照原稿作了校订,据推测当系原来手稿是如此,为求忠实于原稿之故。现译本也仍照G本顺序。但就内容看,当以E本顺序较为合理,可能G本所据原稿有舛讹。 莱布尼茨曾计划要创立一种普遍的哲学语言,这计划是他一辈子放在心上,并一再提起过的,他也曾花过许多工夫,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但并没有多少积极的成果。参阅本书第四卷第六章§2“德”,第十七章§13“德”;又G本第三卷,第216页;第四卷第27页以下,E本第6页以下;G本第七卷第3页以下,E本第82页以下,第669页以下等处。
[10]荷马(Homère),古希腊传说中最著名的诗人,但是否确有其人是有争论的;希罗多德(Hérodote,公元前约484—前约425),被称为古希腊“史学之父”;斯特拉彭(Stra-bon),公元前一世纪希腊地理学家;普鲁泰克(Plutarque)公元一世纪希腊史学家及道德学家;琉善(Lucien),公元二世纪希腊哲学家和讽刺作家;欧塞比奥(Eusèbe,267—340),凯撒利亚的主教,被称为“教会史之父”;普罗柯比(Procope,生于五世纪末,死于约562年),希腊历史家,有关查士丁尼时代历次战争的《历史》的作者;福修士(Photius,820—891),君士坦丁堡主教,拜占庭的作家和政治活动家。
[11]按莱布尼茨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由“单子”构成,而“单子”的最根本特性就在于它是“单纯”的,即不包含任何“部分”的,不是由任何部分复合而成的。参阅其《单子论》§1以下各节。 但丁(Dante,1265—1321),以其所作《神曲》被称为“意大利诗歌之父”;彼得拉克(Pétrarque,1304—1374),意大利著名诗人,历史家,被看作“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人文主义者;薄伽丘(Boccaccio,1313—1375),也是意大利最早的人文主义者之一,诗人和文学家,《十日谈》的作者。